我一听就不乐意了,“我说表哥呀,你这话就不地道了。他三殿下怎么会是我的死对头呢?再怎么说,我和他都是一个爹生的,虽然说他是贵妃生的,我是宫女养的;他外公是和我有过节的当朝首辅杜皬杜大闸蟹,我外公是西城卖猪肉的;他外公他舅舅一直看我不顺眼,我外公我舅舅根本就不知道他是哪棵葱蒜;他吃是大鱼大肉,穿的是绫罗绸缎,我吃的是小鱼小虾米……”
我正摇头晃脑的说到这里,老崔一巴掌拍在我脑门上,他额头上的青筋都快被气的迸发出来了,他闭着眼睛摇头说,“得了得了,你别再说了。在这么说下去,那个嫡位被太子爷抢走、亲王爵位被你抢走的可怜失意的三殿下都快被你说成地主老财,你成了他们家外面要饭的了。”
此时,我一拉老崔的袖子,仰头问,“他真是老三的眼线?”
老崔被我问的有些不太笃定了,他开始犯嘀咕,然后才说,“应该、也许、大概、可能、似乎就是吧……”
我一掐他,“到底是也不是?”
老崔含糊的说,“……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反正三殿下没和我说过,他也没对我说过,我不知道。”
我一翻白眼,“废话,这都是吃里扒外的勾当,他能说吗?不过,你连这事都不知道?你不是号称老三的心腹吗,他连这话都没和你说过?”
崔碧城一听就不干了,“我说祈王爷,您这是听谁说的,说我是三殿下的心腹?”
我说,“这不是明摆的事吗?杜玉蝉是杜家的小公子,他爷爷杜皬是三殿下的外公,三殿下的亲娘是杜玉蝉爹的亲妹妹,他们天生就穿一条开裆裤的。你和杜玉蝉又好的都快穿一条裤子了,那你和三殿下还不一样要好吗?”
老崔被气的都快背过去了,“那照着王爷你这么说,我还是你的人呢!你妈还是我爹的亲妹妹呢,我们两个岂不是天生就穿一条开裆裤的?”
我连忙捂脸说,“表哥,……,你别这么说,人家不比表哥你,在外面场面上吃酒应酬,什么没见过?人家可不一样,荤笑话都不敢听,您这么说我们穿着同一条……那啥,说的人家好害羞呀……”
崔碧城两眼一翻,一口气愣没上来,背过气去了。
我连忙叫躲在门口听乐子的黄瓜进来,叫了几个崔家的小厮,拿手巾的拿手巾,倒香茶的倒香茶,扶人的扶人。一群人忙忙碌碌,总算是把崔碧城抬到一旁的贵妃靠椅上,让他歪着,我坐他旁边,打开一把湘妃竹扇给他扇风。
我说,“哥哥,哥哥呀,我的亲哥哥。这是怎么话说的,您身体怎么就虚成这个样子了?说两句话就背过气去,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这让姆们一家大小可怎么活呀?”
老崔虚弱的睁开眼看着我,抬起来手指摇晃着说,“甭说了,甭说了。你再说话,我真能被你活活气死了。冤孽呀,冤孽!!”
“嘿嘿。”
我喂他喝了两口茶水,把闲杂人等打发下去了,我这才说,“表哥呀,你说说,这一家人过日子的,哪能分的那么清爽?
我和老三再不对付,我们也是亲兄弟,他和杜小公子再生分,他们可是连根儿都连在一起的,砸碎骨头还连着筋呢!我们两个再亲,你和杜小公子还有一段情呢。
管谁谁谁是哪个谁谁谁的人?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弄那么清楚,知道那么明白做什么用?一床棉被盖了,能将就过去就将就过去了。”
崔碧城看了看我,眼睛转了转,闭上眼睛。
他眉眼非常的清秀,可能因为有些头疼,他太阳穴上还微微跳着,眉间也似皱非皱着,看上去竟然有些西子捧心的媚态。
他忽然说,“我平时也不是这么容易头疼的,估计今天是犯冲。我让人算过,我碰不得黑檀木、南珠这样的东西,所以呀,承怡,你让人把那盒东西拿出去快快扔掉。”
说着,崔碧城手指一指那边的硬木茶几,上面还摆着我方才放过去的黑檀木盒子呢。
这个……
我一愣,“表哥,你病糊涂了?你的病就是和天、和地犯冲,也不可能和银子犯冲!!你要我扔掉的盒子,那可是白银整整一万两!!”
崔碧城一瞪眼,那点子西子捧心的柔媚劲都跑到西天去见如来佛祖了!
老崔说,“王爷,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好像几百辈子没见过银子似的!不就是白银一万两吗,你这屋子里的那个玩意儿不值这个数?去,把那个东西扔了!”
说着,老崔忽然坐了起来,语重心长的对我说,“王爷,你得知道轻重缓急,在你心里这个亲疏要分的清爽,总不能在太子一根绳上吊死。”
然后他忽然拍拍我的肩膀头说,“再怎么说,还是自家人亲近,你到底是崔家的人。”
我一听,脑子彻底拧住了。
我见老崔病成那个模样,我没好意思再说什么。
我说……
我当了二十二年的皇子,做了一年的亲王,姓了二十二年的姬,我什么时候成崔家的人了?
60
老崔吃过饭就赶回留园(他在雍京的宅子)去了。
年底了,他忙。
忙着算账,忙着收账,忙着送礼,忙着请客,忙着酒色财气,也忙着四大皆空。
我自己回去睡觉去。
我的王府年代久远,没整修之前就像从琉璃厂那边淘换过来的一张古画,颜色斑驳,却风格雅致,是个值钱的东西。
不过……
据黄瓜说,我不在王府的这几天,有的时候晚上他总觉得王府有鬼影,一天晚上他大着胆子出来瞧瞧,结果只见月黑风高,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琉璃世界,没瞅见鬼影。
我跟他说,这个院子原本是属于沈家的,沈家人在这里住了小一百五十年,日子久了感情就深,现在就算阴阳相隔,两世为人,也可以时常回来坐坐,喝杯茶什么的,也是人之常情。
听我说的神乎其神的,黄瓜从小怕鬼,再也不敢多说话了。
过了王府的小沧浪,那边有一道飞虹长廊,尽头是一个临水建的院子,不大,却玲珑有致。
那是小莲的窝。
虽然说平时他都和我睡一起的,不过我王府地界大,人口少,除了租给崔碧城的那个院子之外,还有几个,都绕着水面建造的,要是没人住,没人气儿,早晚生出鬼影子来。
我晃悠晃悠的走上长廊的时候,意外的看见小莲也在,原来他没在屋子里睡觉。
小莲就站在长廊伸入水面的青石上,不知道在想什么。我离着他老远呢,他似乎听见了什么,扭头看过来,傍晚的落日映在水面上,晃眼的很,我根本就看不清楚他的眼。
崔碧城说他是老三的人。
其实……
我都习惯了。
诶,怎么说呢?
这可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话说我娘很穷……
这人呀,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人穷在旷野荒郊,好歹有野菜兔子可以果腹,要是穷在市井,最不济,还有口百家饭吃,如果穷在雍京的大正宫里面,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我娘穷,有不得宠爱,没钱打赏,不能升高,一般的太监宫女都不愿跟着她,所以我们身边的人手一直不充裕。可是后来,只我玉熙宫里面就有一窝太监宫女,还有好几个厨子呢,连切白菜的都有三个人。
他们都是哪里来的呢?
都是我的兄弟们,雍京的亲王,郡王,什么王孙公子的送的。
说好听点,这叫手足情深,说白了,就是送过来的千里远,顺风耳。
更邪门的是,我居然有一个会熬药的厨子,是藩府在云南的大理王送过来的。我头天随便说了一句,听说大理的姑娘腰都很细,还会跳孔雀舞。
结果第三天,一个穿着大理裹裙的长发女子就出现在我喝酒的延熏山馆,脑袋瓜子上还顶着一只色彩斑斓的长尾巴松鸡(雍京不比云南,这里没有孔雀,京郊猎场只有松鸡)。
现在满雍京城打听打听去,谁家门户是铁门槛?
谁家没几个别人的眼线?
这都是小意思。
最要命的是我爹的缇骑。
那些人心狠手辣,防不胜防!
我是不怕,可有人怕呀。
谁没几件瞒天瞒地,瞒皇上,瞒天下,不能写进后代史书的事?
心中有暗鬼,都怕半夜猛敲门。
我玉熙宫的那些人都让我散了,他们击鼓买糖,各干各行,不在我这里盯梢,还是可以去盯别人。
小莲的来历其实刚开始就不是太清楚。
我当时去观止楼给小莲赎身的时候,柳一就说过——小莲到他那里只有一年,这太奇怪了。
观止楼的倌人都是柳一从江南买的。
他柳一买人一般不超过八岁,身价不超过十六两银子。
那这个只在他那里呆过不到一年,身价却超过百两白银的小莲是哪路神仙呢?
他有可能是走投无路的官宦子弟,也有可能是外来的倌人,还有可能是雍京哪个不长眼的人设下的套子。
如今这个世道,用得着再死乞白赖的往我王府里再塞人的人,除了我爹,我的冤家太子弟弟,估计就剩老三羽澜了。
我爹病的自顾不暇,没空管我,小莲绝不是太子的人,那就有一成可能,他是老三的人。
太子试过他。
文湛做事,简直就是一箭多雕。
他见我真的疼小莲,他生气;再加上小莲当时说话真的把他气着了,他想把小莲轰跑;他可能也怀疑小莲是老三的人,所以就把小莲打发到老三那里。
这叫做原汤化原食。
打哪来还回哪去。
太子想看老三怎么接着演这出折子戏。
我让老崔去要人,是想着老崔和老三还算近乎,怎么着老三有个台阶下,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谁想着老三开口就要了老崔一万两银子,还当场就把现银拿走了。
他这事做的忒不地道。
老三羽澜这是想要做一个大动作来撇清自己和小莲的关系,殊不知,他做的过头了。
过犹不及。
我原来只想着,小莲是老三的人,有一成的可能,现在因为老三动作过猛,这一成的怀疑骤然猛增到三成了。
不过……
老三也不是什么坏人。
小莲是老三的人也没什么不好。
怕的是,他连老三的人也不是……
我走近了,小莲从水面转过身子,看着我。
他的眼睛是苍灰色的。
仰着脸,看着我。
“王爷……”
小莲忽然说,“我糟蹋了你一万两银子,我却高兴的很。这至少能说我在你心中值一万两银子,而不是调笑似的二百两银子。”
他做什么事,成也好,败也罢,他都不仓惶,也不心虚,甚至有些嚣张。
他似乎都知道,知道他带给别人的疑虑,无穷的猜忌,破绽,还有无可奈何之后,他会张扬的愈加嚣张。
就像是最辣的菜,最烈的酒。
他忽然冲着我笑。
他的眼底竟然荡漾出一抹春色来。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忽然有一种强烈却古怪的念头。
——别说一万两白银了,就是把我卖了,只要你高兴,我也心甘情愿!
61
他忽然冲着我笑。
他的眼底竟然荡漾出一抹春色来。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有一种强烈却古怪的念头。
——别说一万两白银了,就是把我卖了,只要你高兴,我也心甘情愿!
他的眼睛好像有妖法,会摄魂术。
那感觉就好像是千年狐妖的迷魂汤,把人懵的丢了三魂七魄,似乎就是入沉沦,堕地狱,遭恶毒苦难,入虎狼之穴也在所不惜!
……
不对!
有古怪!
我不是这么有胆色的人啊?!
诶呦呦……
我手扶额头,后退了一步。
我可消受不起。
莲却没有过来,他低垂着眼睑,淡淡笑着,再抬头的时候,那笑容已然是甜美怡人,让人如沐春风了。
我说,“别这么说,别说一万两银子了,就是把我王府砸锅卖铁,我也不会舍了你不顾的。”
莲看了看我,然后说,“我嘴笨,人也呆,没有眼色,本来想对王爷好,却连累了王爷。我这样没用的人还要再累着王爷破费了这么多银子,真是罪孽深重。王爷应该怨我的。”
我连忙摆手说,“又没有人要怪你。”
我向前走了一步,把手伸了过去,递给他,我说,“来,过来吧,这里的青石都让这片湖面浸了一百多年了,又湿又滑的,站着不稳当,让人怪担心的。”
莲看着我,终于还是把手递了过来。
说是让我拉他到回廊上,其实是他自己走上来的。
他忽然问我,“王爷还记得我们初见面时候的情形吗?”
于是我说,“记得。就是在观止楼嘛。那个时候我新得了一个庄子,手边有了闲钱就跑到观止楼喝酒,结果就看到了你。我记得当时堂子里面挺乱的,人头攒动,只有你安静的坐在一旁喝茶,还吃梨子。用刀切开,吃一半,另外一半扔到地上。桌前还摆着两株并蒂莲花的大蜡烛,就看着你的眼珠黑丢丢的,和西疆进贡的黑色葡萄似的……”
说道这里我陡然停住了。
他就站在我面前,我清楚的看到他的眼珠是苍灰色的!
莲似笑非笑的看着我,眼眉非常细微的挑了一下。我也笑了,拉着他的手,不再说什么。有些事情,既然没有人想瞒,就不需要再装傻,再打圆场了。
我喜欢这样。
不用思前想后,不用左右为难,也不会一个不小心就被往事压的心惊胆战的。
其实我想要的挺简单的。
我不想去建功立业,也不想名垂青史;不想去记得别人,别人也别记得我;平平淡淡的活着,然后平平淡淡的死去。
要真的想对我好,他们能做的,就是少来折腾我,那我就可以开心的直念阿弥陀佛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啊……
这不,老崔就来找不自在了。
崔碧城真的把太子给我的银票都拿走了,我愣是没拦住。他说一定要给太子把钱退回去。
今天腊八,本来应该好好过一过,用五谷杂粮,南瓜、瓜果梨桃、莲子百合,混在一起炖煮一个时辰,熬一大铁锅腊八粥喝,可我愣是被老崔气的一整天肚子都疼,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小莲黄瓜谢孟凤晓笙他们熬了一点粥,后来还是吃的炒菜面。
掌灯的时候,凤晓笙打发黄瓜过来问我晚上要不要熬点燕窝粥喝,我躺在床上直哼哼,“不吃了!都饿死算了。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王爷这是跟谁生气呢?”
老崔让人推开外面的大门,他走了进来,连外面的披风都没有脱,直接坐我对面的圈椅上,手中握了一个小紫砂手壶,我一闻,是今年的冬茶。
“饭还没吃呢吧。”
我躺在床上摸肚子,撇嘴说,“我和谁生气?谁和我生气呀。我这是担心,年关难过呀。”
“得了吧你。”
崔碧城站起来,指了指外面,“今天晚上我请周熙喝酒,他今天刚到雍京,就住在永嘉会馆,晚上在四大皆空园摆酒。你不是一直想见见他吗,今天这个时机还蛮好,倪一淘吃夜饭去。”
我听着直翻白眼。
老崔是直隶人,土生土长的,吃的白面馍馍,喝的高粱烧酒,说的是雍京官话。可自从他在南方做生意以来,不知道是哪根劲不对劲,尽去学一些永嘉话,而且还说的着三不带两的。
酸,酸的还不对味,真让我这个没见识的都替他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