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太子都发话了,我自然照办。
我抱着越筝坐好,文湛坐在我对面,旁边有宫人给他的酒盅里面倒上酒,馥郁暗红色的酒水,迎面而来的是甜醇的味道。
有宫女过来,把桌子上盖在盘子上的瓷盖儿都掀开,饭菜香气扑鼻。
蟹粉丸子,炒三冬,八宝鸭,烧排骨,外加翅子白菜汤,温好的太雕酒,还有香米饭。
禁宫吃饭规矩大,秉承不知道那位先贤说的一句‘君子食不言,寝不语’的教诲,一个个吃饭的时候,既听不见闲话家常的声音,也听不到勺子筷子碰到锅碗瓢勺的清脆响声,一个一个的犹如闷葫芦,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可以闷声发大财。
越筝从小就娇惯,又被他娘宠的不像样子,吃饭的时候挑三拣四的,不是嫌蟹粉丸子太腻,就是嫌八宝鸭里的银杏太苦,鸭肉太柴,要不就说米饭太硬,总之就是不高兴坐在这里吃饭,总是想方设法的要吃他那碗杨枝甘露。
我喂他,我就把勺子堵他嘴边,他被我逼的紧了才勉为其难的吃两口,我把他剩下的吃了,然后又照着这个小祖宗的口味再给他盛上一口,再喂他。
“我不吃了!”
越筝双手捂住自己的小嘴巴,赌气的说。
我把他的小手拉开,喂了他一口翅子白菜汤,然后又舀了一口米饭和着八宝鸭的汤汁喂到他嘴巴里。
“宝贝儿,你要是再挑食,怡哥哥就不喜欢你喽!来,吃一口,好乖,宝贝儿,哥哥亲一口。”
我在他脸颊上响亮的香了一口。
“呜呜!不要亲我啦!——怡哥哥好讨厌,都不让我吃杨枝甘露。怡哥哥要是疼我就让我吃一粒话梅糖。”
“小坏蛋,我疼你才不让你吃糖。来,这个冬笋是好东西,吃了之后会变的更讨人喜欢了,……吃一口,就吃一口……”
我费尽心思,不厌其烦的喂这个小祖宗。
好话说尽,就为了让他赏脸多吃一口。
这个小祖宗比我爹还难伺候!
忽然我闻见一股诱人的香气。
——羊汤!!
翠微殿里摆的饭菜都是江南口味的,偏淡,偏清甜,完全不是我喜欢吃的口味。我喜欢吃的东西没这么精致,反而是味道重,酱香,辣香,最好是一些街头小食,用粗糙的大碗盛的满满的,吃过之后肚子都能鼓起来一块,有一种浓浓的满足感。
在我留在翠微殿的时候,我一看这一桌子菜,就知道今晚可能吃不饱,回去之后再让晓笙或者是别人给我煮一碗挂面吃,可是我忽然闻到一股腻辣的香气,好像是我在雍京西城吃到的马家的羊汤!——用羊骨和几十道中药熬煮的骨头汤,再切上清煮的羊下水,多加香菜胡椒,闻起来就已经足够销魂了。
我被勾引的食指大动,一抬眼正好看见文湛,他手边就放着一个老窑古瓷,里面盛的满满的都是我心仪的羊汤。
“呜呜!好膻!不喜欢,不喜欢!”
小祖宗越筝把鼻子一堵,皱起小鼻子嫌恶的看着文湛面前的那碗羊汤。
文湛站起来到我面前,他一伸手就抱起来越筝,低头对我说,“别喂他了,你胃不好,不禁饿,等喂饱了这个小祖宗,你什么都吃不进去了。先去吃饭吧,我喂他。”
也许是他方才喝了酒,他身上都染上永嘉太雕这种清澈缠绵的味道。
“呜呜!怡哥哥别喝那个,味道好难闻,你喝了之后我不让你亲了。”
越筝苦着小脸哭鼻子。
我一听,这还得了?
这小祖宗平时不赏脸让人一次亲的,下次我再回禁宫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呢,这马家的羊汤就在西城外,他们家的买卖从一百年前开到现在,我眼瞅着他们这一代老板娶老婆生娃,那个老板娘从娇滴滴的少妇变成辛辣的老板娘,我估计就算我蹬腿了,我儿子还能到那个小店去继续喝羊汤。
当然,我儿子这种稀罕物还不知道在那个女人肚子里面窝着,要等我蹬腿还要很长的几十年,我的那些仇敌估计是看不到了,我就这么随便一说。
这次逮到了肯定一下子亲个够本!
我连忙对文湛说,“没事,我不饿。我又不经常回来,越筝还是我喂吧,他和我亲近。”
我说着就想要站起来,伸手要把越筝抱回来,却被文湛单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又把我按回了椅子上,我的肩膀上被他按的酥麻酥麻的。
“别逞强,承怡。”
他的声调极淡,淡的就像是掺了水的烈酒,五谷之精,就是再掺水,也有一股煞人的辛辣。
“我知道你喜欢越筝,你对谁都好,就是讨厌我。”
“雍京时日好,来日方长。”
我不语。
我自问没有对不起文湛。我今天怎么待越筝,当年就怎么待他!当年我也小,心眼实在,对他只会比对越筝更好,可人心似水,得陇望蜀,一山望着一山高,对送上门的人都不在意。
他当年也是一句‘来日方长’把我打发回去安心睡大头觉,再见他的时候差点就要了我小命。我现在不和他计较,不是我不想,是我实在没这个本事。
我就只盼望着这个活祖宗善心大发,好歹看在我们是一个亲爹的情分上,在我爹生前身后高抬贵手,给我方寸之地让我安身立命,如此而已。
“我怎么敢讨厌太子殿下您呢?”
我抬头看了一眼文湛,然后我伸手把那碗羊汤端过来,掰开放在一旁的小酥饼,一口一口吃起来。我喝汤的时候不用汤匙,就凑在碗边用大口喝,还呼噜呼噜的。
文湛把越筝放在一旁,让旁边侍候的宫人给越筝拿了一个瓷勺,又盛了一碗白饭,越筝在他手里一点都不任性,听话的很,马上安静的端坐好,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的吃起来。
“承怡,你有话想对我说。”
文湛又坐回他的椅子上,单手执壶,把酒水凑到自己嘴唇边上,看着我说。
我三两下把一碗羊汤吞咽下肚,一抹嘴巴,叹口气说,“没有。我笨嘴拙腮的,没什么要说的。”
“哥哥你哪里是什么笨嘴拙腮?今天在父皇跟前,承怡你可是铁齿铜牙。小王差点就以为面前的人不是我亲哥哥,而是大正宫门前威风八面的楚蔷生楚总宪了呢!”
我看了他一眼,许是吃饱了,肚子里有食心不慌,我说,“殿下别这么说楚总宪。他终归是您的人,为您鞍前马后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总被您这么指桑骂槐的,这多伤蔷生的心呀。”
文湛忽然笑了,他把自己手里的酒一口喝光,这才说,“承怡还说自己不生气,堵的我都没话说了。越筝,你说你怡哥哥是不是很厉害?”
越筝从那个碗里面抬起来小脸,不是很明白的看看我,又看看文湛,然后伸手向我,小手放在我的手心上。
文湛说,“连越筝都知道你生气了。我知道你,一饿就发脾气,这么多年都没有变,比越筝还像小孩子。”
我听他这么揶揄我,一口血差点吐出来。
我忽然想起来,楚蔷生那个流氓,在雍京官场上横冲直撞,谁都不怕,唯独就被文湛收拾的服服帖帖的,成为他手中一把尖刀。
他刚不费吹灰之力就在我爹面前黑了我一道,我是被猪油蒙住了心窍,怎么就觉得自己能和文湛对着干?
小仗受,大仗走。
在我被文湛彻底干死挺之前,我得赶紧走。
这个时候,刚好一个小宫女把越筝的药取来了,我一把抱起来越筝,要了清水给他漱口,然后不容分说,就给他嘴巴里面涂抹药膏。
这药是苗药,都是云贵山里上好的草药精炼成的。
崔碧城的商队去贵州龙脊每次也只能弄回来一斤两斤,我全要了过来,让太医局的林医正做成碧色清甜药膏,就怕越筝觉得苦,还特意加了一味甘草。
我抱着越筝赶忙说,“越筝宝贝儿,我送你回去。太子殿下,改天,等改天我再进宫给您问安。”
文湛比我快,他一把从我怀里抢过越筝,然后说,“你胳膊伤了,抱不动他,我来吧。”
“那也成,殿下您送越筝回去,那我先走了。我忽然想起来,我家的人还等着我吃饭呢。这都快初更了,我得赶紧回去。不然他们要是饿的哭爹叫娘的,这哭声要是让雍京北城那群达官显贵听见,我这堂堂祈王是真的没法当了。”
我一转身,愣没迈动脚。
我的袖子被文湛扯着,他看着我,“越筝今天是为了看你来的,你怎么也要送他回祯贵妃的景湘宫门外吧。”
“怡哥哥,别走嘛~”
越筝的大眼睛好像小鹿一样,圆圆的,水润润的,就像很多年前,那个高贵却单纯的文湛。
我摇头,说,“太子殿下这又是何必呢?越筝您送回去也一样,祯贵妃信不过我,她肯定信的过您。再说,一会儿大正宫门就要落锁了,那我就回不去了。”
文湛却说,“一会儿我送你出宫。”
然后他看了一眼,“走吧。越筝也很久没见到你了,他很想你,别让孩子失望。”
28
我命苦。
天生是属碎催的。
我跟在太子后面亦步亦趋,实在憋气的很。
越筝在文湛怀里安生多了,他小小的身子就爬在文湛怀里,小肥手搂着文湛的脖子,小脑袋靠在文湛的肩头,不一会儿,我听见小呼噜也打起来了。
刚才还吵着让我抱他,现在一扭头,早把我忘到爪哇国去了。这小子比我还没心没肺的,吃饱了就睡,他不成小肥猪,谁能是小肥猪?
我真羡慕他。
随后我又想了想自己,前天夜里我住在冉庄,临睡前灌下整整一壶狮峰龙井,还能睡的不知人间是何夕,其实我自己也很厉害。
夜里禁宫很安生。
非常安生。
御园,太液池,层峦叠嶂的宫殿,高墙都绰在这里。
不吵不闹,不跑也不跳。
要说唯一不算太安生就是太液池中的红莲,妖精似的疯长着,开的铺天盖地的,夜风吹过来,强壮的荷叶满池子乱晃,乍一看差不多都能遮天蔽日。
我抬头看文湛,好像最近两年他长高了。虽然乍一看我没在意,不过现在我跟在他的后面,又无所事事,我只有看着他的背影,我忽然发现,现在我得仰头看他了。
“承怡。”
“什么?”
“你有话想对我说。”
……
我只能说,“没有。”
“你骗我。”
文湛总是对我说——承怡,你有话想对我说。
可是我就偏偏不知道我自己想要对他说什么!我说没有,他不相信,他说我恨他,我骗他,我不想和他好好说话。可我真的想要对他说的是,如果你真的知道我想要说啥,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
夜风吹散了文湛的头发,墨泼的一般,漆黑漆黑的,披在他的后背上。他停下脚步,忽然侧了一下脸颊,居高临下的看着我。
我一直低着头,又跟着他后面,他不低头压根看不到我。
“怎么了?”
我以为他要凝神静气的好好和我理论一下,他却只是斜睨了我一眼,然后用下巴指点一旁,轻道,“到了。”
我从他的背影中挪了出来,看着前面一个高门洞,上面挂着一块大匾——景湘宫。
文湛轻轻摇了摇越筝,“醒醒,到了。”
越筝睁开睡的有些朦胧的圆眼睛,看看周围,那边大门被轻悄悄的打开,出来两个太监,两个宫女。他们都冲着文湛先磕头,然后又静悄悄的起来,戳在一旁。
有一个小太监站的靠前一些,他穿着四品内官的衣服,是越筝的大伴卫锦。他从小照顾越筝,和他一起长大,祯贵妃很看重他,所以他比一般在景湘宫侍候的宫女太监的品级都高。
卫锦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他上前从文湛的手里抱走越筝,越筝一定要我再亲他一下,我连忙过去,亲了亲他的小嘴巴,然后碎嘴的开始叮嘱他要听话,不要再贪吃甜的东西,记得抹药,不要任性,我默默叨叨的好像一个老年人。我忽然有一种感慨,好像我是越筝他亲爹,而不是他大哥。
我也觉得天色实在不早了,再不走,我就真的要睡这里了。我连忙告辞离开,卫锦抱着越筝进去,可是等我转身的时候,我就听见背后有隐约的声音,“……殿下……别再和祈王爷在一起……贵妃娘娘不喜欢……听说他心眼不好……”
我耳朵太实在太好用了,什么不想听到就专门听到什么声音。
今天一天我本来够窝火的了,我也不管这里是不是皇后他妹的地盘,就想着把说话的人给揪出来,狠狠教训一顿,让他以后说话不要让我听见,不然我见他一次揍一次,可是没等我动手有人比我更快!
我就听见文湛淡淡的问了一句,“卫锦?”
已经走进景湘宫的几个人忽然站着,就好像被孙猴子使了个定身法,于是连忙赶紧着回头,上赶着跑到文湛面前,卫锦还抱着越筝呢。
卫锦连忙说,“太子殿下叫奴婢,不知道有什么吩咐。”
文湛说,“先把七殿下放下。”
卫锦似乎是大着胆子抬头,他小心的看了看文湛的脸色,连忙低头说‘是’,赶紧着把越筝放下,越筝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怎么了,我怕他睡的五迷三道的,摔着,索性就直接从卫锦手中把越筝接了过来,搂在怀中。
半晌无人说话。
文湛不开口,谁也不敢出大气。
接着,卫锦大着胆子又问了一遍,“太子殿下有什么吩咐。”
文湛看着他的脑瓜顶,轻轻的说,“卫锦,你不用再回景湘宫了,去酒醋面局搬坛子去吧。”
让一个四品内官,堂堂的七殿下的大伴去酒醋面局搬坛子,就好比把一个六品的朝廷官员发到雍京西山农庄去放牛。
虽然说处置一个四品的太监不算什么,可卫锦怎么说也是越筝的大伴,他和七殿下自小一起长大,一起玩,一块说话,他是越筝非常亲近的人,处置他的时候怎么也要顾及一下越筝。
“殿下!”卫锦忽然就跪在文湛脚边,他磕着头哭,“殿下,方才的话不是奴婢讲的,奴婢冤枉!”
然而文湛却忽然反问,“怎样的话呀?”
卫锦结巴,“……就是,就是说……”
文湛问,“说什么?”
卫锦忽然抬头看着我这边,他哭着说,“七殿下,快救救奴婢。”
卫锦之于越筝,就好像黄棕菖之于我。
“放肆!”
文湛抬手就是一耳光!打的卫锦折了一个跟头,爬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这个时候从景湘宫中又出了一些人,他们一看文湛在这里,再看了看爬着的卫锦和早就哆哆嗦嗦跪在一旁的另外一个太监和两个宫女,这些人也连忙跪了,伸出白细的脖子,好像麻油鸭一般。
文湛说,“卫锦,这个时候想激哭越筝,让他为你求情吗?行了,你也不要去酒醋面局搬坛子了,还是到南山吉壤守皇陵去吧,那里安静。”
太子一句话,定人生死。
从此卫锦就好像从云端被人拉下。
他命好一些,有可能在南山烤地瓜,混个终老;要是命不好,等我爹大行之后,他的棺椁一入土,卫锦也只能跟着入土了。
卫锦在景湘宫怎么也算是个人物,旁人还没反应过来,都跪着没动。
文湛又看了看周围,“怎么?要让我亲自动手把他搀走吗?”
文湛这一句话就好像茅山道士的符咒,那些人如同妖孽附体一般,连忙起来,齐心协力把赖在地上不起来的卫锦拽起来,连拖再拉的就把他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