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悲哀地发现，那个人滔滔不绝的，正是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是自己从未触碰过的，沈郁背后的世界。

第7章

自从被清远问到会不会和晓梦结婚之后，沈郁就常常会想这个问题。唐晓梦很好，漂亮干练，又很孝顺，彼此是青梅竹马，父母也很满意。他几乎挑不出任何理由来拒绝。

晓梦很喜欢收到的手套，拆开礼物之后就戴上看了好几遍。沈郁看着她快乐的表情，微微笑起来。从小她就像是温暖的阳光一样，让人由内至外都变得柔软平和。吃完饭沈郁送她回家，沿着人行道散步时唐晓梦环着他的手臂说：“知道吗？虽然女人都不喜欢生日，但是我很喜欢。”

“是吗？”

“因为呢，现在我们两个一样大了，一直到明年三月。”

沈郁不大明白，问：“怎么会？”女孩子的小心思总是很奇怪的。以前有人对他说过，她们的脑回路和男人不同。

“拜托你稍微浪漫一点好吧？”唐晓梦这么说着，面上依旧是爽朗的笑容。

“你知道我不大擅长——”

“是是是，我只是今天有点抽风罢了。”

沈郁暗暗松了口气。

看着唐晓梦上楼，房间里灯亮起来之后，他才转身回去。

晓梦是很好的女孩子，结婚的话，也会是她。但是，总有一个但是。沈郁苦笑着想起来，说过那话的人是邹铭。

初中起就是同学，算到现在也有十几年了。回忆真是可怕的东西，在一切都像是脱轨的列车哐当哐当横冲直撞，最终变得面目全非之后，那些刻意想要忘掉的事情还是如此清晰，不经意的就会出现。

比方说上课开小差在作业本上画过的五子棋，冬天学校门口冒着热气的关东煮，暑假里看着电视剧时各自捧着的半个西瓜，还有第一次亲吻时因为忐忑而弄掉了的手里的书。两个人的回忆居然可以那么多那么满，随随便便一点风就可以吹起来涟漪。

那些时光啊，沈郁在晚风里拉紧外套，心想它们如果真的可以随着扔掉的东西一起消失就好了。泛黄的作业本，半红半绿的树叶，起了毛边的信纸，坏到不能骑的自行车，所有承载着时光的东西都可以消失，看不见回不去的时光却被永久留下来了。再没有哪个傻瓜会像自己一样，在一段注定无果的爱恋中不可自拔，在下定决心抛弃之后还会去回忆。

他猜测自己的表情一定很落寞。

走回家看到楼上的灯光时，沈郁才意识到已经这么晚了，清远一定很担心。搓了搓发冷的手，男人收拾了表情上楼开门。

“我回来了。”屋里没有人应声。沈郁转头，登时愣住了。

沙发上的两个人看着他，都没有说话。

沈郁脱了外套，走过来也坐下。邹铭点了支烟，靠在沙发上垂着眼睑，微微笑起来。客厅里好像只有烟雾是活的，轻轻地飘起来，又散去。

很久没动弹的许清远猛地站起来，声音沙哑：“我去睡了。”

房门“咚”的一声被甩上，邹铭的笑容更大了，两个酒窝深深陷下去：“真是爱吃醋的孩子。”

清远听到外头他被甩了耳光的声音。却再没有别的了。沈郁在他面前从来都是为人师表应有的温雅，大声呵斥学生的事情都没有过，遑论出手打人。外头没有声音，好像回到了之前的那个晚上，他在卧室里听到两人的争执，不同的是这次沈郁知道清远没有睡着，声音压得更低了。

等到清远意识到什么，开门出来的时候，客厅的灯已经关掉了。

老师的外套还放在玄关的衣架上，鞋子也在。

清远缓缓吸了口气，趿着拖鞋走到沈郁的卧室门口。他很确切的听到了，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即使在之后，清远也不清楚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回房间栽在床上的。

“大概是高二的时候，我被不知道第几个女朋友甩了——喂，小鬼别那种眼神，我是很认真在谈恋爱好吧。大半夜的拉沈郁一起喝酒已经成习惯了。你不知道他当时看我的那个眼神，湿漉漉的像是可怜巴巴的小狗，我们家的狗也是那样。”

清远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墙壁。他们两个就在那边。

“他说：‘邹铭，你要不要试试，找一个不会甩了你的人’。我们都喝醉了。平时他哪里敢说这种话。之后那副死不承认的样子要多可爱就有多可爱。”

老师可爱的样子？清远想不出来，脑海里却是这几天不停梦到的样子。“湿漉漉的像是可怜的小狗”。

“沈郁是那种温柔的从不会拒绝别人的人。不管说什么都会笑着说好。乖顺得让人觉着无聊。加上又安静，几乎没什么存在感。我常常会忘记我们在交往。那家伙看见我和女生一起走也不说什么。”

那种烂人。清远坐起来，烦躁地踢开被子。

“他可是很努力的人，差一点我们就没有考上同一所大学。你知道，有的人总是失去了才珍惜。等到他好像一下子闪光起来了，我才意识到自己差点弄丢了多么好的宝贝。小子，没有抱过他的人永远不知道那有多好。你这么大应该明白吧？那是我爱他爱得最疯狂的时候。大二我们就一起住了。”

脸上的温度蓦地升高了。清远慌忙下来把窗子打开，有凉凉的风吹进来，让他感觉舒服了些。窗外是安静的秋夜。清远不知道邹铭有没有爱着老师，然而——“那个人非常优秀，性格又开朗活泼，有很多朋友，在哪里都是很耀眼的人”，老师大概是在，深深地爱着他吧。

老师那个时候的笑容里没有怨恨，好像是在回忆很美丽的事情和人。那样深爱一个人十年，该是怎样刻骨的温柔。被老师以那种方式爱着，是怎样幸福的事。

“你可以想象哦，沈郁闭着眼睛乖乖等着你来吃的样子。其实他戴着围裙做饭的时候也让人很想推倒。”

烂人。

许清远暗暗骂着那种人渣，几乎想冲出去把他从卧室里拽出来。

可他是老师的所爱。

清远靠着卧室相隔的墙坐下来，垂下头。他什么都做不到，身为学生的许清远，只能在此岸望着彼岸，远远看着他。

他不知道隔壁在做什么，却忍不住去想。

老师皱着眉合着眼睛，秋天缠绵的雨水沿着他的脸滑下来，慢慢滑进衬衫里。

他闭上眼睛，慢慢将手伸进睡裤里。

透过窗飘进来的凉风让人感觉很舒服。

第8章

醒来的时候躺在地上抱着腿缩成了一团。

外头还是一团漆黑。

适应了一会儿，僵硬的身体才有了知觉。还不想动。

凉风灌进来，地板上的温度让他打了一个寒战。撑着墙爬起来关上窗户，清远才感觉到裤子上的异样。他扶着昏沉沉的额头躺回床上想继续睡觉，翻来覆去之后又不得不爬起来换了衣服。再躺下去已经睡意全无。头很疼。

许清远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又猛地从床上起来，忍受着脑袋的晕眩，他打算去洗衣服。他必须做点什么把脑海里的东西赶走。

刚一推开门，客厅里沈郁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清远？”

男生慌乱地把衣服往门后一扔，吞吞吐吐地应了一声。

“怎么还不睡？”他听起来很疲惫。“起夜？要开灯吗？”

“不用了。”

“嗯。”

清远拾起衣服到卫生间里泡好，出来走进客厅坐下。浓浓的烟味呛得他咳嗽起来。

“不好意思我——”沈郁忙拍他的背，一手仍夹着烟，“你快回去睡吧。”

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清远看到他仍旧穿着晚上的衣服，领带也系得整整齐齐。鼻子突然就酸了。清远向他靠近了一点，说：“没事。您还好吗？”

沈郁又抽了口烟，说：“只是烟瘾犯了。”

清远随着他的姿势靠在沙发背上，问：“烟瘾？”

看不到他稚嫩的脸让沈郁很安心。仿佛没有老师学生的关系。“有一段时间，有很多不愉快的事情。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之后就喜欢上了这个味道。”

“我还以为是因为他喜欢。”

沈郁笑了，摇头说：“怎么会。我以前最讨厌烟味儿，也不喜欢他抽。不过在一起的时候，倒不注意了。”

“您总是这么迁就别人。”

沈郁没有再说话。即使面对的不是学生，也有不想说出口的事情。

距离好像又回到了师生之间。清远有些难过，正想在说些什么，却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沈郁的手立刻覆上他的额头。“着凉了？”

清远想要回答说没事，灼烧着的声带只能发出咳嗽声。

沈郁忙灭了烟，搀着他回到房间，屋里的凉气从脚下窜上来。

“没有关窗子？怎么这么不小心。快躺下，我去拿体温计和感冒药。”

意识都有点模糊了。清远昏昏沉沉地躺着，感觉到被沈郁抱着喂药。

“老师……”

沈郁将耳朵贴近他的嘴，听到只是发烧的呓语，知道他难受，便又抱紧了一点，说：“冷吗？明天就好了。睡一会儿。”

迷迷糊糊的，身体里好像有个声音说，至少在这个时候，老师忘掉了那个人渣。

发烧的时候整个人都漂浮在空中似的。只有对冷的感觉被无限放大。清远把自己缩成一团，紧紧裹着被子，还是忍不住地发抖。勉强地睡着了又会冷到再醒过来。

早上被老师强拉起来送到医院打吊针。清远乖乖坐在椅子上看着沈郁忙着挂号取药找护士，重重的脑袋里嗡嗡直响。等到扎好安定下来，已经是八点了。

沈郁在他身旁坐下，特意调慢了输液的速度，说：“怎么突然就发烧了。现在温差太大，我有时候注意不到，你自己要好好穿衣服。”

想到发烧的理由，男生刷的就红了脸。

沈郁倒没有问下去的意思，转而说：“昨天你父亲来，是家里有什么事？”

“嗯，”清远低下头，一只手轻轻摆弄着输液管，说，“也不是大事，就是——”

“怎么样了？”

是唐晓梦。清远想起来，来医院的路上沈郁打了电话给她。唐晓梦还穿着蓝色的职业装，焦急地踩着高跟鞋过来坐下，一只手在清远额头上探了探。

沈郁有些惊讶，问：“吃过饭了？”

唐晓梦把包放好看看表说：“嗯。今天不是还上课吗？你快去学校吧，我在这里看着。”

清远忙说：“我一个人就好的，晓梦姐你还要上班吧。”

唐晓梦对他眨眨眼睛，说：“不用担心，有人替我带班。”她在做珠宝售货员，经理很快就答应了换班的要求。

沈郁站起来，歉疚地看着她说：“麻烦你了。今天上午有课，下午就没事了。”

“快去吧，”唐晓梦笑笑，从包里取出面包递给他，“还没吃早饭吧？在路上买的。也买了清远的。”

沈郁接过来，又嘱咐了清远几句，才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男生还从来没有这样和唐晓梦相处过。她就坐在自己旁边，染成褐色的卷发披下来，有着淡淡的柠檬香味。她是很好的人，清远慢慢嚼着面包想，她一定很爱老师。

唐晓梦拿了杂志放在膝上翻着，不时抬头看看吊瓶，很快就发觉他好像有心事似的，便微笑着问：“想什么呢？”

清远转头看她，明明是很和善的笑容，却忍不住恶劣地想，如果她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的事的话，还会不会这么温柔平静地坐在这里。

“清远不用把我当外人啊，咱们认识这么久了，有什么事都可以说的。而且，”唐晓梦把杂志收好，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有的话会不好意思跟沈郁说吧？他看着很细心，其实好多方面都很迟钝，很难发现别人有心事的。告诉我的话，过来人也会有有用的意见。”

女人的神经比任何东西都纤细，感情也是。清远这么想着，移开目光说：“有点迷惑。如果你很尊重的人，突然做了不可思议的、甚至是错误的事，该怎么办？”

唐晓梦一愣，笑了说：“我还以为是少年心事呢。你是说沈郁？”

下意识的立刻否认了，清远吞吞吐吐地回答：“不是。是……是我爸爸。”

“这样啊。没有谁是完美的。只有小孩子才会期待一个人完美吧。任何人都做过不怎么正确的事。”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那是不正确的，还去做，不就很糟糕了。”

唐晓梦伸手拍拍他的头，说：“清远你真是小孩子。很多事情都是注定的哦，有时候理智说不可以，情感上是控制不住的。而且人活着，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你爸爸的一些选择，应该是他必须这么做的。作为儿子，要学会体谅大人。”

总是被她当做小孩儿对待，已经习惯了的许清远乖乖点了点头，又敏感地问：“老师做过那样的事？”

唐晓梦立刻收了笑容，很快又苦笑着说：“谁都会有。沈郁当年啊……”

清远看着她哀伤的笑容，有点后悔这么问了。

“其实也不是大事。不过他家人很生气。”唐晓梦想了想说。

“哦。”

看他像一个犯错的孩子似的垂下头，唐晓梦忍不住又揉揉他的头发，语气轻快地说：“不要告诉他我说他坏话了啊。我们两个是统一战线的。”

也许她知道老师的过往——只有自己，是另一个世界的，老师最好的时光是和邹铭、唐晓梦一起度过的，许清远对他来说，不过是个特别的过客，一毕业就散了。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过了很久，唐晓梦才又开口：“还有是，你期待一个人完美，也许只是因为感情太强烈了。太喜欢一个人，才希望他哪里都好，哪里都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

清远模糊地回答了一声。

第9章

“我就说你还要增强免疫力，天刚变凉就感冒，也太差了。”

许清远没搭理身边絮絮叨叨的声音，刷刷地抄笔记，不时咳嗽两声。嗓子还辣辣的疼，原本话就少的人彻底成了哑巴。

杨灿倒也没有介意，絮叨完了说：“我打算假期约小苹果出来。”中秋节和国庆节假期连在一起，七天长假带来的期盼让学生们都没有了上课的心情。

“哦。”

杨灿枕着胳膊趴在桌子上，一副春光明媚的样子，眯着眼睛说：“那天会是她的生日，我打算前一天约，一起看电影吃饭，然后告白。”

杨灿的字迹有够潦草，清远一边努力辨认，一边说：“有把握？”

“有一点。你不知道啊，那天你走了以后我上去搭讪，我们聊得很开心呢。喜欢看书，喜欢蓝色，还喜欢逛街和任何可爱的东西，倒没有特别厌恶的东西，只是不喜欢吃有刺激味道的食物，是不是很可爱？”

明明都是很普通的特点，在喜欢的人身上，就变成了“可爱”，果真恋人眼里出的是西施。许清远把本子推到他那边，指着说：“这是什么字？”

杨灿盯着看了一会儿，不大肯定：“应该是‘休息’的‘休’吧。”看到对方撇撇嘴又忙着抄写，沉浸在暗恋情绪中的男生这才意识到那家伙关心的绝对不是这种事情，便乖乖闭了嘴。

清远好像没意识到身边立刻安静了，只顾着快速抄笔记。

算了算了，早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杨灿抱着头忿忿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