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秋元本来是更开朗一点、更温和一点的人呢?
也许是因为这次人事异动完全非他所愿,还无法从不安和悔恨中重新站起来的他,只是把这份郁闷的心情发泄出来、迁
怒在别人身上罢了?
虽然可以想到各式各样的可能,可是宽雅难以判断到底是哪一种。
不论怎样,秋元被派来这里,加今天的话也才第三天。关于他的事情,不清楚、不了解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PILOT PLANT旗下的二十一名员工,在这三天当中,秋元似乎已经把所有人的名字、负责的工作都记得一清二楚了,这
个事实,可以从待会不甚流畅的对话中隐约察觉。
「你们小组负责制造啤酒的操作人员共有五名。野中、伊藤、宫木、山路,然后是你吧。下周末也有试喝试酿啤酒的计
划,这次的试酿作品,会跟商品企划部提出的概念有多接近呢?」
这让宽雅有些傻眼。
原来如此,正因为对别人提出严格的要求,所以自己也丝毫不懈怠。
虽然不知道这是秋元所希望的异动,还是很不情愿的被派来这里,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对于工作他并不是抱着敷衍了
事的态度。他并非无故摆出高姿态,而是因为自己认真做事,所以也如此要求部下。
他可能是完美主义者吧。宽雅这么想。
宽雅感觉这非常符合秋元的气质。体态纤细的美貌,总是有些吹毛求疵的模样,令宽雅深深如此认为。
「不知道呢。」
虽然不知负责口感评鉴的绵贯觉得如何,但啤酒的商品开发并不是经过一次试酿就能成功。负责设计的技术员,依照被
指示的概念,像是滑顺易饮的味道、或是带有品味的浓厚感,将类似这种主题的要求,置换成具体的味道、香味,然后
制作配方,啤酒开发的作业工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工程刚开始时,这种配方不会只有一份,大约会同时进行三、四种配置的酿造,然后不断进行试喝,一点一点的修正内
容,慢慢接近理想的味道,是份需要慢慢磨的工作。直到实际成为上市商品之前,到底要进行多少次试喝,没真正做过
的话谁也无从得知。啤酒是非常细腻、难以捉摸的,很少会按照台面上的计算、技术员的想法来变化。
「这份工作的要点,似乎就是不要心急呢。」
宽雅才温和的给了忠告,秋元就立刻把脸给转开了。简直就在说:这种事我当然知道,不用你来多嘴。他的反应完全跟
宽雅所猜测的一样,所以反而令宽雅觉得好笑起来。
一不小心,宽雅就露出了笑容。
结果,不知道是不是察觉自己被取笑了,秋元原本撇向一旁的脸迅速的看回宽雅,用他锐利的眼神显示出自身不悦。
「你的资历只比我长,还一副很懂的样子要指导我,真令人不舒服。」
「非常抱歉。」
宽雅很干脆的道了歉。
大概是因为被刺中痛处,秋元才会反唇相讥的吧,要是连宽雅也生气,那又会造成不必要的磨擦。
当宽雅在道歉的时候,秋元正好来到了他所属的办公室。
秋元就这样板着脸不发一语,迅速的拉开门进去。
看着被大力关上的门,宽雅不得不苦笑:「真是的。」
「实在是个孩子气的人啊……」
即使如此,他还是无法忍住脸上的笑意。
虽然宽雅只跟秋元进行短暂的谈话,而且被对待的态度还不能说是很好,但宽雅似乎光只是这样,别说是对秋元厌烦,
反而因此更关心他了。
宽雅回到工作场所时,野中那些负责生产技术的人都已经到齐了,可是每个人似乎都还没心开始作业,像是延续午休时
间,悠闲的聊着天。
发酵场内排列着小型酒槽的管线,也有两名男子在温度计前面,笑嘻嘻的谈论着某事。
「啊,千贺先生。」
其中一人注意到了宽雅,亲切的和他打招呼。
那是负责配置策画的技师山路,他在PILOT PLANT的职员中是最年轻的。山路比这次来的秋元还小一岁,是毕业于北海
道大学的技术员,不过因为他很随和又不怕生,就算是怪脾气的老师父们也很照顾他。
「哟!怎么了?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没有啦,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
与山路一同聊天的口感评鉴负责人绵贯虽然这么回答,但还是一脸笑呵呵。
「我们是在说PLANT新来的总监啦。」
山路所说的话,令宽雅有种复杂的心情——「这里也在说啊」。不论是谁都在谈论秋元的事,而且还不是听了会觉得愉
快的内容,都是在互相表明不满,不欢迎秋元成为他们的上司。绵贯那有点瞧不起人的表情,还有山路揶揄的语气,从
这些态度看来,宽雅心想,他们一定又是在批评秋元。
如他所预想的,山路一脸讽刺的说着午休时秋元跑来PLANT到处查看,一一巡视酒槽的运作顺不顺利、现在谁是负责什
么工程之类的。
「总之,他有够拼命的啦。之前的总监山濑先生,大都只是坐在办公室看日报表,现场的事就交给我们现场的人。大家
都抱怨说原来那样比较好工作啊。」
「上司大人如果总是戴着工程帽、穿着长靴跑来现场,那些在工作的老头子们,也会担心是否发生什么事而无法平静下
来吧。」
「他很努力的想尽快融入这里吧,而且管理全体进度本来就是总监的工作呀。」
「可是,完全看不出来他想融入这里啊!」
山路这么说完,绵贯也一脸认同的点点头。
「感觉他好像神经绷得很紧,一点小事就会立刻跳脚,也不肯好好听我们解释,净说些惹人厌的话。『我要揍扁那个一
脸跩样的小白脸!』好像有不少人都这么想喔。」
「可是我觉得大家好像也太激动了。」
宽雅不着痕迹的为秋元说话,尽量不去得罪任何人。
「他现在才刚从总公司调过来,正是从各种错误中学习,决定自己定位的阶段吧。他会表现得这么紧绷,也只是觉得不
能被资深的师父们瞧不起,太想努力罢了。我刚才找机会和他聊了一下,他并没有骄傲到让人讨厌呀。」
「是吗?」
虽然绵贯一脸不太认同的样子,但是山路一边用食指搔着腮帮,一边发出长长的唔声。
「你这么一说,让我觉得果然还是必须和新总监好好相处啊。」
「职场的气氛和谐一点还是比较好吧!绵贯先生,你不这么觉得吗?」
「啊,唔嗯。」
绵贯感觉不太情愿,语气含糊的表示认同。
「我来到这里的时候也是这样。『那家伙帮得上忙吗?』,刚开始总觉得大家都这么看我,让我因此紧张得不得了。秋
元先生大概也是这样吧?因为他进公司的四年以来,都是在总公司工作啊。」
「总公司和工场的气氛好像真的完全不同呢。」
「不过,有传闻说他是自己主动提出调职的喔。」
「没错没错,好像是这样!所以我们刚才就是在讲,该不会他在原本工作的地方发生过什么事吧。」
这传闻就连宽雅也是第一次听到。
虽然他也在心中发出惊叹声,但还是硬皱起眉头,催促二人。
「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快点,该工作了。你们也快回工作岗位吧。」
此时身为组长的野中正好出现在道路的另一端,令绵贯和山路因此连忙慌慌张张的离开。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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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纱似乎也十分清楚自己受大家排挤,一言一行令周遭的人感到反感。
眼前全都是在工场待了很久的资深员工、负责配方策画的专家,或是口感评鉴的专家,为了不让别人觉得自己是个无能
的管理者,一纱卖力过头,一不小心就说出太过尖锐的话语,摆出不和善的态度,所以上工才第三天,很快就开始和员
工之间产生不和了。
骄傲、高姿态之类的,被人私底下说东说西,一纱也无所谓。
一纱本来就不是能和四周打成一片的人。基本上,他不太擅长和人相处。因为他总是直接将想到的事情说出来,所以总
是被别人讨厌,觉得他太傲慢、或是让别人不愉快而生他的气。
也有少数对一纱感兴趣的人,会将他毫无保留的辛辣发言,做出正面解读,像是「你真有趣呢!」或「率真给人的感觉
很好呢!」之类。而这些人几乎都是比一纱还对自己有自信的人,或是对和他人相处上游刃有余的人。
刚和他分手的古屋善章也是其中之一。
三十六岁就成为商品企划部部长的菁英,全身上下永远都充满品味,理智又懂得察颜观色的言行,是个非常优质的男人
。
一纱当初是因为工作而认识古屋,在会议之类的场合和他同坐,两人越来越亲近的同时,一纱也渐渐被他吸引。
前年年底,业务企划部和商品企划部一同举行尾牙,当第三摊来到深夜营业的酒吧时,那个让一纱觉得「如果是这种男
人,也许可以交往看看」的古屋,两人正好有机会单独聊了很久,而当他回过神时,才注意到彼此已经做出了私下见面
的约定。
「我也是,从以前就想和你更熟一点。」
酒精、或是酒吧的气氛,的确都让一纱有些神智迷糊,不过对他来说,古屋是他常在想——如果和这种男人交往会多么
有意义又愉快的对象。可是,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这会变成现实。他听说古屋已经结婚,而且还非常疼爱两个孩子,所以
就算是哪里搞错了,一纱也很难想象自己和他的可能性。
圣诞夜前一天的晚上,我们两人单独见面吧——古屋在他耳边悄声说着时,一纱还有些半信半疑。他觉得古屋是在和自
己开玩笑。而当古屋一说完,他的女性部属就一边说「部长,你也来我们这边嘛!」,一边把他拉回她们那一桌,所以
一纱也觉得古屋的话好像中途被打断了,还没说完。
那一定只是酒席间一时冲动。
比起过度期待结果却被背叛,倒不如一开始听过就算,不要让自己受伤来得好,所以一纱在约定的那个晚上,装做若无
其事的加了班。
『你还没出来吗?我一直在等你呢。』
接到古屋打的这通电话,已经是八点过后的事了。
一纱吓了一跳。他语无伦次的胡诌借口:「对不起,我的工作还没安排好……」心中一面「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难以置信地惊慌失措。
那时,古屋已经等了他一个小时以上。
然而,当一纱气喘嘘嘘的赶到约定的饭店大厅休息区时,古屋既没责怪也没抱怨,更没有生气,只用一纱有来,他就很
高兴的态度迎接一纱。
如今回想起来,他很清楚那只是古屋让对方倾心于自己的手段,可是当初他却完完全全中了古屋的计。
原本很少向他人敞开心胸的一纱,也全然被古屋打动了。
古屋是他从没遇过、风度十足且比他年长的男人——一开始一纱是这么看待古屋的。
古屋一边和一纱用餐,一边说了许多关于他平时兴趣:潜水、高尔夫等等的丰富知识,或是轻松的对新闻时事,侃侃而
谈自己的观点,以及不太过深入的询问一纱本身的事情,让一纱度过了比自己所想象还愉快的时光。
比起因为高级红酒而迷醉,古屋充满魅力的谈话、一举一动,还有睿智的眼神都更令一纱头晕目眩。
晚饭过后,古屋邀他再去房间喝一点酒时,一纱也隐约知道,跟古屋去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情。
虽然并没有提及双方是不是都有这种想法,可是感觉事情演变成那样是很自然的——
唉。想起一年多前,什么都还不知道,着迷于古屋的自己,一纱苦涩的叹了口气。
最后,他几乎丧失冷静的判断,深深迷恋古屋,就算是不伦也无所谓,那股想和他在一起的狂热情感,大约持续了一年
左右。
和古屋交往的过程中,一纱逐渐看清古屋对爱情的不检点、做作且近乎令人厌恶的爱幕虚荣,只有自尊高得跟什么似的
,完全不如一纱所想的有半点内涵,令一纱越来越感厌倦。
虽然,古屋总是在旁人面前装得从容不迫,一副沉着冷静的样子,但私底下却是极度毫无耐性又易怒,有时还会残暴的
强迫对一纱求爱。如果在公司有什么不合已意的事,他就会像迁怒似地,把一纱叫到常去的饭店,对一纱予取予求。
然而,最让一纱愤怒、屈辱,并且下定决心分手的,就是他发现古屋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另一个男性恋人。也就是说,
不包含古屋的妻子,他还被脚踏了第二条船。对方是个还很年轻的大学生,跟一纱完全不同类型,是开朗活泼的运动型
男孩。事迹会败露,是因为古屋不小心在床上把一纱喊成别的男性名字。一开始虽然古屋很马虎的敷衍过去,但不知是
不是因为一纱一直在气头上,令他越来越不耐烦,他的态度突然改变,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一纱。用似乎毫不惭愧、完全
看不出诚意的态度。最后,他甚至白目的说:「反正你在我妻子眼里看来,也只是一个外遇对象罢了。」,这让一纱至
今不断对古屋忍耐的愤怒,一口气全爆发出来。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当初的愚蠢、识人不清,都令他忍不住想吐。
被甜言蜜语一哄就晕头转向,他实在很想唾弃自己当初的天真。
他再也不要轻易的喜欢上别人,不要把心交出去,也不要给予信任。至少像不伦这种会遭报应的关系,他绝对不要。一
纱意气用事的做了这种决定,所以才会不管对谁都比以前恶劣,自暴自弃的觉得就算被讨厌、被排挤也无所谓。
他会提出调职,也是想把所有和古屋有关的一切都断得一乾二净。
他想尽快离开总公司、离开古屋身旁,于是第一次借助了位于大和啤酒高层的亲戚之力。他直接拜托身为副社长兼常务
董事的叔叔,向他表示只要能调离总公司,任何地方都可以,请一定要让他调动职务。
结果,假藉三月份的人事异动,他成功调职了,其它社员也不觉得是什么特殊的异动。虽然的确可喜可贺,可是他作梦
都没想到,竟然会被调至茨城工场,研究开发中心所属的PILOT PLANT,成为那里的总负责人。
然而,他都已经一口说了只要是总公司以外,哪里都可以,事到如今也不能再抱怨什么。以叔叔意见为主的高层,似乎
是打算在此时让他去现场增加个两年经验。虽然那里严格上来说跟工厂不同,始终算是研发中心的一环,但PILOT
PLANT就像小规模的工厂,而在那里的好处,是可以学习到各地生产上市商品的工厂所无法学到的经验。可以体验啤酒
的制造工程,从初酿阶段到最后,除此之外,由于现在厂内不是用计算机控管,还是以手工作业来实行各种管理,所以
他也能因此更加了解啤酒。
若考虑一下将来,这真的是令人非常感激的安排,然而他误算的是,别说和古屋断绝缘分了,下场反而变成和古屋在工
作上有更密切的往来。
没有清楚表明想去那个部门,只提出候补的要求来拜托叔叔,这令一纱后悔得咬牙切齿。该不会,古屋坏心的为了对提
出分手的一纱报一箭之仇,不知在何时偷偷对人事异动做了手脚吧?一纱也曾这样怀疑过。当然,等他冷静思考之后,
也知道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
异动前一天,古屋若无其事的直接跑到一纱在营业企划部的办公桌前,在职员们面前拍拍他的肩,说道:「听说你从明
天开始要转到PILOT PLANT啊!新商品的开发就交给你啦,秋元!」
瞇着的一只眼睛,明显的充满了揶揄和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