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眼觑了钱丁香的脸色,转言道:“娘若是身子不舒服,女儿替您去看一看可好?”
钱丁香脸色变幻,既怕万荆对自己不满,又实在不愿前去,哼了一声:“你爱去死皮赖脸的凑热闹,难道我还能打折了你的狗腿不成?”
竹西咬了咬嘴唇,偷偷擦净了眼泪,带着个丫鬟径自去了明瓦楼。
一到楼外,就见无数仆役也不知是真是假,无不面色凝重,忙得人仰马翻,心中咯噔一下,看来这两位侄少爷很是得继父的宠爱厚待。
上得二楼进了卧房,里面几个伶俐的丫鬟伺候着,却是静悄悄的,万荆坐在榻前杌子上,愁眉不展,竹西上前轻语道:“爹,娘让我来瞧瞧。”
万荆随口道:“嗯……”却起身催促道:“姜大夫怎么还不到?”
竹西忙扶住他,劝道:“姜大夫的医馆离这儿三二十里呢,爹先别急,这位……到底是什么急病?”
万荆摇摇头:“想是劳累过度了……竹西,子石和少冲都比你小,以后也是你的弟弟。”
竹西应道:“是,竹西会照顾他们的。”
说着轻手轻脚的走近床前,只见一个半大少年正昏昏睡着,极是瘦削单薄,待看清那少年的容貌,竹西不禁呆住了,她本身姿色甚是出众,此刻竟有自惭形秽之感。
半晌回过神来,红着脸往后退了一步,这才发现床前还跪坐着个孩子,双手捧着那昏迷少年的一只手,如泥雕木塑一般,动也不动一下。
竹西嗫嚅着想说句宽慰的话,却觉得那两人仿佛风沙过后的壁画凝固,针插不进水泼不入。
踯躅片刻,乖巧的坐到万荆身边陪他一起等着大夫,道:“吉人自有天相,爹不用太过烦忧,我看他多歇几日也就好了。”
直等到天色擦黑,姜大夫才被接到予庄,好在这大夫知病人家心急,到了既不喝茶也不闲谈,先洗手望闻问切一番,又细细诊了小半个时辰的脉息,方放下穆子石的手腕,摇头叹气。
齐少冲仰起头,颤声急问道:“大夫,我哥哥他到底怎么了?要不要紧?他……他怎会突然昏倒?”
第五十四章
姜大夫医术不错就是性子耿介,嘴更是无遮无挡,曾为了这个被病人家用扫帚打出门去,那家请他去瞧病,他老人家一搭脉,当即宣布:“要死!”
虽然后来那病人果然当晚就死了,但他那顿打却是没人同情,连他老婆都啐他满脸唾沫花:“你就不能好好说话?谁知道那人是病死的还是被你怄死的?”
从此姜大夫努力改邪归正,这些年来倒是极少当着病人的面说“你快死了”“喝药没用了”“换寿衣罢”这类话,而改说“虽不能古稀,但知天命也算不错了” “药?不开了不开了,怪麻烦的”“明日记得给他换身好衣服”,病人家虽还是心怀恚怒,但他瞧在他医术着实不赖的份儿上,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
此刻齐少冲一问,本身已紧张得面无人色,知道姜大夫德行的万荆等人更是捏了一把冷汗,生怕病晕了一个再吓晕一个。
姜大夫看了一眼齐少冲,声音很是温和,却说得无比直接:“你哥哥唉,这样的年纪,怎么竟熬出个油尽灯枯之相来?他寸关涩缓浮迟、沉寒虚削,心神俱耗外兼气血两衰,就算这次能撑过去,但根基已损,将来也是个年寿不永的身子骨了。”
这几句话对齐少冲不啻晴空霹雳,登时崩溃失措,手脚都凉了,叫道:“你胡说!他……他根本就很少生病!你这个庸医到底懂不懂医病?”
姜大夫爱较真,当下翻了个白眼:“我不懂得医病,你这黄口小儿又懂什么?你哥哥很少生病,就不能生病了么?他还没死过呢,难道就不会死么?再说你怎知他很少生病?照我看,他有病不医讳疾忌医,更似蔡桓公之疾。”
万荆忙安抚道:“姜大夫也只是随口一说,他医术好得很,你且莫要急躁,等他开方子罢!子石就是体虚了些,往后在姑父这儿给好生补一补,不会有什么大碍。”
竹西帮着劝慰,偷眼看了看穆子石,见他嘴唇形状极美,有着工笔细描般的弧线和轮廓,颜色却是雪也似苍白,整个人像一片安静的羽毛,轻飘飘的贴在床上,不觉心中一酸。
姜大夫又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他们,径直绕过一面山水平安六扇屏,走到隔开的外间,一张檀木书桌上早有丫鬟备好笔墨纸砚,姜大夫沉吟良久,提笔开好药方,却又不怕招人厌的踱进内室,再三对万荆交待道:“以黄芦根为引,三碗井水煎做一碗,每日服三剂,三日后,若不见好……就备下棺木冲一冲罢!”
齐少冲听得棺木二字,眼里的泪几乎要烧成火,恨不得扑上去把这大夫活生生撕碎了才解恨,但心里清楚,更该撕碎的罪魁祸首却是自己。
这一路艰辛风霜不说,更似悬崖峭壁步独木,压力之大周遭之险非常人所能想象,两人出自宫中,玉树琼枝本就容易摧折,而途中事无巨细尽是穆子石一人尽心思量操持,包括用饭住店雇车问路,乃至与车船店脚牙这些最难缠的小人物磨牙费口舌。
自己只需埋头跟在他身后,信任着他,也依赖着他,却忘了穆子石也不过血肉之躯冲龄单薄,自己累了倦了可以呼呼入睡,他却还得提心提神于夜色中的危机,或是去思索猜测一切可能的蛛丝马迹。
自打落凡尘后游走市井,忍气吞声的是他,机变百出的是他,屈膝下跪的是他,甚至连杀人,也是由他手染血腥。
自己奢侈的病过一次,穆子石衣不解带熬夜服侍,他却连生病的机会都不能有也不敢有,每时每刻,他必须站在自己身前,遮挡风雨甚至是明枪暗箭。
难怪他饮食渐少衣衫渐宽,可自己却视若无睹,或者就是看在眼里却从不曾真正在意!
一念至此,齐少冲心头好似被浸透了黄莲的粗糙绳索狠狠绞着,又是苦涩又是痛楚,子石不喜欢自己是应该的,若是四哥跟他一起逃亡,定然不会自私的任由他吃这么多的苦……
天色已晚,明瓦楼的丫鬟熬着药,竹西却细心,去前院转了一圈,再回来时,跟着她的下人手里便提着个硕大的食盒,竹西一样样捧出热乎乎的饭菜,盛好两碗饭,轻言细语:“爹,少冲,你们先用些饭罢,照顾病人哪能急于一时半会儿的呢?”
万荆尚有些迟疑,齐少冲却霍然起立,直冲到桌边也不坐下,端起碗就吃,狼吞虎咽,咀嚼之际,更带着股狠劲,视米粒菜肴纷纷作仇雠敌寇一般。
万荆谙熟人情世故,见状倒有七八分明白,心道:这俩孩子都是好的,相亲相爱,把对方看得比自己更重,这等情义只怕亲兄弟也不过如此。
不觉更增几分好感。
待药熬好,齐少冲不会喂,却亲自捧着碗站在一边,丫鬟用药匙舀着送入穆子石口中,穆子石人事不省牙关紧闭,根本就喝不下去,纵是狠心撬开牙关硬灌,也咽不下去立即吐出,或是承受不住呛咳不已。
万荆蹙眉,忧心忡忡道:“这可不行,药石不进可怎么办?”
齐少冲闷不作声,却端起碗含了一大口药汁,凑到穆子石嘴唇上,密密堵住,鸟儿喂食一般,一点点把药渡了进去。
竹西立在一旁,略吃了一惊,随即释然,他们兄弟相依为命,兄长病重,做弟弟的情急之下有如此举动也不足为奇。
这药一哺进口,涓涓融融,不疾不徐,柔软温存的沁入,恰到好处的润泽着快要烧焦龟裂的身体,穆子石昏迷中并无吞咽汲取的意识,却有接受的本能,喉头微动,竟当真咽了下去。
齐少冲一口一口,足足顿饭工夫才喂完一小碗药,虽仍有不少顺着穆子石的嘴角溢出,但好歹总是吃进去了大半。
见此情形,万荆轻吁了口气,揉了揉眉心,这半日情绪激荡,桩桩件件的事纷至沓来马不停蹄,此刻得以稍缓,疲倦感登时上涌。
齐少冲开口道:“姑父,你们先去休息吧,哥哥这儿有我照顾着。”
万荆叹道:“你哪会照顾人?”
后来直到夜深,见穆子石病得虽重却没有险恶之相,一味沉沉昏睡着,非常弱,却也非常静,仿佛与生俱来带着些不劳烦他人的乖巧,像个稚龄孩童,万荆心中不忍,不由自主,眼角洇出一点泪痕来,又过半晌,毕竟年岁大了,终于熬不住,便留下一个最得力能干的大丫鬟,又再三叮嘱齐少冲自己也得注意休息,这才去了。
整整三天,齐少冲不肯离穆子石一步,在床下的浅廊打了个铺盖,实在困倦,就睡上片刻,但只要穆子石有一点动静,无论睡得多熟,都能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守在他身边。
齐少冲本做不惯服侍人的活儿,但面对穆子石却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开了窍,擦身喂药事必亲躬,没有半点别扭生涩之处,那丫鬟常插不进手去啧啧称奇。
可无论他如何尽心竭力,穆子石却像是一片摘下来的树叶,生命与活气无可避免的迅速流失衰弱。
到了第三天的深夜,穆子石却沥冰沐雪般突然清醒过来,床前一支烛火的映照下,双颊嫣红唇如含珠,一双眼更是宝钻星散,他游目四顾,像是醉在了无边无际的美酒中,突然展颜一笑,盯着半空中晕黄的光影,轻声道:“太子殿下?”
齐少冲正蜷在他身边打个盹,听得响动猛的惊醒,不曾听清他在说什么,还以为他突然好转起来,登时喜极而泣,语无伦次道:“你终于醒了!可急死我了……你怎么样?子石,子石,只要你好起来,我……我做什么都愿意!你可不能再吓我了!”
穆子石面前仿佛有一扇沉重的大门骤然洞开,身子脱胎换骨飘荡轻灵,耳畔悄然无声,只一派深远旷寥的寂静,而目中所见,却是金晖漫撒灿烂如锦。
“太子殿下,你来接我了?我一直在等你……”
他声音清朗剔透如月华流照,齐少冲胸口倏然一凉,仿佛被野兽利爪凭空挖开一个巨大的洞,寒风瑟瑟呼号,整个人都被一种巨大的恐惧吹透晾干了,良久哽咽着柔声哄劝道:“子石,你看看我……我是少冲,你,你不认识我了?”
穆子石瞳孔中的墨绿色纯澈无暇如婴儿,神色之间无忧无虑无尽欢喜,并不理会齐少冲,只抬起手,虚空中伸直了手指一笔一划,写着字。
他纤细的指尖自然留不下墨迹,但齐少冲屏着呼吸瞧得分明,那划过空气的折点横捺,分明是齐予沛三个字,刹那间,背脊上汗毛完全乍了起来,烛火无风而颤,寂静的房间顿显逼仄拥挤冷意森森,而一颗心亦被那根手指划出无数道细腻深刻的伤口,不见血,却痛得无可救药。
穆子石却是满盈希冀,骨髓里都萌生出蓬勃的生命力来,本是无力动弹的身体,猛然拗起如拉开的弓:“殿下,你要我答应的事,我做得好不好?现如今少冲没事了,我想跟你去……你说过不会骗我,会来接我的……”
齐少冲蓦的大声道:“子石,你听我说,四哥已经去了,他不会来接你!你好生养病,很快就能好!”
凄厉的声音像是断裂的弦穿透静夜,那半梦不醒的丫鬟只得小步跑过来,打了个浅浅的呵欠,问道:“大少爷怎么样了?”
万荆本身无子,下人们便按年纪称呼穆子石与齐少冲大少爷二少爷,那钱丁香带来的小儿子不过七八岁,便成了小少爷。
为此钱丁香掐断了好几根指甲,好在这位大少爷眼瞅着快吃香火了,这才按捺住了一腔怨气。
这丫鬟平日很是温柔贴意,但此刻齐少冲只觉她说不出的碍眼讨厌,当即喝道:“你下去!”
丫鬟见他面色铁青,竟有种不容违拗的威势,当下欲言又止,只得退出屋内,不敢远离,却靠着门立着。
齐少冲略一迟疑,张开胳膊抱住穆子石,喃喃道:“子石,若有可能,我宁可死的是我,活下来的是四哥……可我知道,我不是四哥,我是齐少冲,你呢子石?你可曾想过,四哥不过救了你一次,难道你这一生一世,都要为他活着?”
“风雪夜归人……”穆子石猫一样伏在齐少冲的肩头,阖上眼轻声叹道:“风雪夜归人啊殿下,你即已归去,何苦留我一个人风雪满路?”
他瘦得隔着衣服能摸到骨骼,腰更是一折就断般不盈一握,却又热得像一团火苗,轻轻的颤抖着,仿佛随时会随着这月色夜风而去。
第五十五章
不知过了多久,穆子石再无声息,想是昏睡了过去,齐少冲小心翼翼的扶着他躺好,光着脚下地,跪倒低声道:“四哥,你活着时一直疼我爱我,连死都不忘留下穆子石照顾我,既如此为何不成全了我?我愿意折我的寿数分给子石,只求你不要带他走!”
说罢砰砰砰磕了三个头,再仰起脸时,额头一片青紫,正待整衣站起,怀里突然掉出一片皱巴巴的纸来,齐少冲心中一动,展开一看,却是一张字迹清楚端正的方子,猛然间醍醐灌顶,这还是刚出宸京夜宿于破庙时,神医陆旷兮开给穆子石的药方,后来被他揉皱了扔掉,幸好自己又悄悄捡起藏至今日,或许这就是能令穆子石度重楼转明堂起死回生的一线天光。
一念至此,只紧张激动得浑身发抖,大喊道:“快来人!”
这一声喊,尾音末梢劈开了,呕哑难听,那丫鬟忙进得屋来:“二少爷有何吩咐?”
齐少冲挥动着药方,眸子异常的晶亮:“抓药!照这个方子抓!快去,现在就去!”
丫鬟有些不解:“二少爷,这药方是哪儿来的?姜大夫是方圆百里最好的大夫……”
齐少冲大急,斥道:“这是陆旷兮的方子!”
原地转了一圈,又觉这药方重逾千金,实在不放心交给他人,咬了咬唇,道:“我自去找姑父,你好生照看我哥哥!”
说罢一阵旋风也似刮出了明瓦楼,却连鞋都忘了穿。
那丫鬟怔立片刻,回身看了看穆子石的气色,暗自叹息道:“大少爷,就冲二少爷这份儿心,您也得争口气活下来……要不然,我看他得发疯。”
穆子石到底不曾辜负齐少冲脚底磨破了一层皮的心意,或者说陆旷兮确是扁鹊再世着手回春,本来堪堪待毙,喝了几日他开的药,竟慢慢好转了起来,神智也一日清醒过一日。
那夜给穆子石喂完药,他半睁着眼睛,辨认齐少冲片刻,眼神由懵懂茫然渐渐转为清澈明亮,当他终于微弱而清晰的喊出一声少冲时,齐少冲竟当场愣住,久悬的一颗心热热的落回原处,随即忍不住大哭一场,似要把这些时日的委屈害怕心痛惶惑都付诸滂沱涕泪。
待穆子石行动自如起居无碍,已是数月如梭掷过,刚到予庄时暮春四月北地芳菲正盛,现如今已是白露沾阶玉蟾霜明清冷。
屋内一座紫铜烛架,燃着九支大烛,书桌周围一片明亮如昼,齐少冲正在悬腕习字,抄的是一篇谏逐客书,穆子石坐在一旁挑挑拣拣的翻读史书。
看砚内墨将尽,穆子石走过去,执起一块墨锭添了清水慢慢磨着,他在东宫时鲜少亲自磨墨,只在太子用笔周遭无人时偶一为之,此时衣袖卷起,左手抵着墨,用力垂直平正,缓缓打着圈儿,五指如新剥嫩笋,散发出淡淡的雪玉光泽,齐少冲提着笔不再写字,只侧头静静看他磨墨。
穆子石闲话道:“磨墨需如病夫,最是急不得,否则粗粝不匀,色亦无光。”
齐少冲道:“我不着急,刚好手腕酸了,歇一歇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