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知锦华(二)——陈小菜
陈小菜  发于:2013年05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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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夫大喜,打躬作揖的收好银子,又笑道:“两位公子爷,要不小的去角门那里通报门房,让您家的人来接您二位进去?”

穆子石道:“不必了,你哪知道我家的事。”

车夫心道也是,深宅大院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葫芦勾当,自己犯不上为了些许赏银费心费口舌,当下跨上车辕,扬鞭告辞而去。

穆子石仰头一看,见大门油得黑漆漆的打开着,贴着簇新的春联:处处桃花频送暖,年年春色去还来,又见两个门环黄澄澄擦得雪亮,门楣上有如意连枝的图案,又一块匾额,上书“予庄”二字。不觉低声道:“看来这万荆的确是个堪用之人,这宅院打理得很是不错。”

正若有所思之际,衣袖被齐少冲轻轻一扯:“哥哥,有人出来了。”

两人凝目看去,见一个衣衫整洁的中年人正负手踱步往外走,忙上前两步,行礼道:“这位大叔,敢问予庄主人现在何处?”

中年人上下打量他们一眼,见二人形容穿着不俗,笑问道:“二位公子是来找我们家主人么?可有拜帖?或者请教尊姓大名?小人好去回禀。”

穆子石笑道:“那就有劳,请上报万家姑父,侄儿穆子石携弟前来投亲。”

中年人似乎吃了一惊,态度明显多了几分亲热和尊敬:“失敬失敬!在下乐顺,正是予庄管家……二位随我先到厅内奉茶,在下这就去报知主人。”

领着二人绕过大门后的影壁,穿过外院,这一路都是麻石铺路,结实干净,屋所说不上精致富贵,但看着都十分明亮宽敞,令人心胸为之一阔。

再穿过一道垂花门,便是客厅了,厅内磨砖对缝圆桌方椅,两边墙上挂着些热闹喜庆的立轴字画,春风从半开的窗户穿堂吹过,暖暖凉凉,舒适宜人。

乐顺吩咐人去禀告万荆,又令人上茶上点心,自己敬坐一旁闲话相陪。

热腾腾的花茶上得很快,两碟小点心也是分量足味道好,乐顺笑道:“家主人极擅生意之道,八百多亩地没有一分闲置,遍种着粮食瓜果花草药材,再有周边无人要的贫瘠之地,他便辟为牧场,庄子里佃户庄客无不丰衣足食……虽说家主人只来了五年,这每年的进项收益却胜过了周遭的黎庄和翠园。”

乐顺言辞便给出语带笑,听他说些庄园经营的故事,齐少冲只觉津津有味,穆子石却有些心不在焉,道:“乐大叔,我姑父他可曾又娶新夫人?”

这予庄大门贴着的春联活意盎然,不似心如死灰的鳏夫门宅所用,穆子石心中揣测良久,故有此一问。

乐顺心中有数,这兄弟二人定是万荆死去夫人的娘家内侄儿,千里迢迢前来投奔,想必对姑父新娶一事心存芥蒂,忙笑着点透与他们听:“前年家主刚娶了一房夫人……这个嘛,人死不能复生,断弦再续也是免不了的,哈哈,但二位小少爷不必多心,家主宅心仁厚又是个念旧情的,断断不会薄待了亲戚。”

乐管家会做人,好容易粉饰太平了,正要再补一层光亮的油漆,门口晃进来一个满头珠翠的女人,一手提了提裙子,掐着腰,半笑不笑,道:“听说老爷家来了两位大侄子,我嫁老爷好几年了,怎么从未听过万家还有根苗儿?”

乐顺起身笑着引见道:“小少爷,这位就是万夫人。”

齐少冲见这妇人三十来岁年纪,一身芙蓉花的织锦衫子艳丽明快,脸庞窄窄的瓜子样,鼻梁略尖,嘴唇削薄,虽是个风韵犹存的美人,却美得略显俗气利害,听她言语之中对自己和穆子石更有几分敌意,不由得沉下脸,勉强行礼道:“见过万夫人。”

穆子石见此情形,心中已有了计较,淡淡道:“有劳万夫人亲询,我们兄弟姓穆,并非万家根苗,夫人放心。”

万夫人眼珠转着将他二人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半晌扑哧一笑,自顾落座,道:“我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横竖都是老爷做主,既是前头娘子的内侄,小住几日也是不妨的。”

穆子石静静坐着,自打到了予庄,心头一松之余,只觉头痛欲裂,浑身骨头也是又酸又重,心知肚明已是积劳做下了病根,懒得再与这庸俗女子多做口舌功夫,直言道:“恐怕夫人要失望了,小侄家道中落,不得已只能厚颜投奔姑父,此次是要长住的,少则三五七年,多则三五七十年,夫人莫要嫌弃才好。”

万夫人一咬嘴唇,脸上已腾起一片通红的颜色,正待发难,只听脚步声匆忙,一方面大耳四十来岁的人急急走进厅中,乐顺与万夫人忙起身道:“老爷!”

那人四顾一看,也不答话,却直奔着穆子石与齐少冲过来,神情激动无比,走到近前,双膝微屈,竟似要下跪一般。

穆子石眼明手快,忙起身一把扶住,顺势跪倒在地,抱着他的腿便哭道:“姑父,侄儿可见到您了!”

一头哭着,手上用力,捏了万荆小腿一把。

万荆半辈子走南闯北做生意,最是通晓眉高眼低人情世故,穆子石这一哭一掐,哪还有不明白的,也抬手擦了擦眼睛:“好侄儿,你们受苦了!”

说着吩咐道:“顺子,你去准备给两位小少爷的接风宴……”指着几个仆役:“你们去把明瓦楼收拾出来,被褥铺盖尽数换上新的!都出去罢,我和少爷们有话要说!”

万夫人扭扭捏捏了一会儿,很想陪着来个红袖添香,万荆看她磨蹭着不走,挥手呵斥道:“你没听见么?出去!”

万夫人一跺脚,哼的一声,到底不敢违抗,转身愤愤的走了。

待厅内无人,万荆噗通跪下,低头垂泪道:“自听得太子殿下薨逝,小人便一直在等穆公子……殿下这一去,大恩大德小人是报不了了,好在上天有眼,您总算是平安到了,小人不胜之喜,公子爷受苦了!”

穆子石听他果然如齐予沛所言重恩厚义,终于放下最后一点戒心,却又不免心怀愧意,定了定神,问道:“这田庄之主另有其人一事,你不曾透露过吧?”

万荆道:“小人依照太子殿下所说,守口如瓶,绝不敢有半点风声露出……不过穆公子既然来了,这予庄小人完璧归赵,从此全由公子处置。”

穆子石断然道:“不!姑父说错了,这庄子从始至终,一直就是姑父所有,我兄弟只是前来投亲,只求一檐之地饱食安寝。”

第五十三章

说着从怀里取出田屋契约,送到万荆手中:“这个给你……哪天你有空,我们去衙门把这屋契画押转让了。”

万荆一愣,忙推拒道:“不!这是太子殿下留给公子的!小人绝不能要!”

“这是你该得的……”穆子石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太子殿下信得过你,我们自然也信得过,只是此事险绝危极。”

突地扯过齐少冲,极快的说道:“他是太子殿下一母所出的同胞兄弟,也就是被今上宣称死了的七皇子,来到此地定是要深居简出,以防被宫中密探寻到踪迹。”

一手冰凉的搭在万荆温热的手背上:“我们对不住你……连累你了。”

穆子石交出地契,更和盘托出这等惊天秘闻,并非信任依赖,而是先把万荆拖下水,万一他因有了家室生出背叛之心,也得先想想自己能否全身而还。

万荆虽精明却厚道,哪知这么个小小少年能有如此心机,只是越发感动涕零,长跪道:“公子千万别这么说,太子殿下既将你们托付于我,万荆便是身家性命不保身首异处,也不能让二位伤及毫发!”

穆子石微微一笑,眸中透出些许天真的渴盼,澄透如碧空:“那我们二人便是姑父的内侄,家道破败前来投奔,寻常人家的姑父如何待子侄,你就如何待我们,可好?”

此言一出,略显悲伤肃穆的气氛登时柔软家常起来,原本的尊卑之分也一变而成长幼之序,万荆听命之余,油然而生一种张开羽翼庇佑恩人的怜幼惜弱之心来。

再看穆子石雪雕玉琢齐少冲清竹树节,忽然忆起自己的儿子身亡之时,也不过十来岁的年纪,一时牵动心肠,目中自然而然流露出慈爱之色。

穆子石凝视着他,轻声道:“姑父,我和少冲从此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

万荆心头一颤,不由自主伸臂拥住他二人:“到了这予庄,就不用再怕了。”

穆子石与齐少冲脸靠得很近,突然眨了眨眼睛,嘴角扬起,笑容发乎真心如释重负,齐少冲无声的叹息,心道何谓骗死人不偿命,自己算是见识了。

万荆亲自送他二人去明瓦楼住下,这套宅院前后五进,有两栋小楼另有抱厦花园等处,广种花树轩敞有致,此刻已过未时,春日晴暖,阳光透过扶疏枝叶,光点斑斑的洒落。

万荆边走边问些途中琐事,齐少冲一一作答,两人言谈甚是融洽相得。

穆子石眼前却渐渐发花,步子仿佛踏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耳边齐少冲与万荆的声音越来越遥远,只觉昏昏欲睡,提不起一丝力气,但心里并不惊慌,因为这样的情况早已不是第一次,自那日被掳劫脱险之后,数月来至少有过三回,只要强撑一阵,实在不行咬一咬舌尖或是掐一把手心,便能从晕眩中清醒过来,照常赶路或是应对各种事情。

明瓦楼离前厅也不远,穿过两进正屋往西再过一个小院落就是了。

楼作三层,楠木为梁青砖碧瓦,万荆道:“此处是予庄中最为精致典雅的居所,我一直留着,日日打扫整理,却不许任何人住。”

齐少冲放眼一瞧,见果然不俗,楼下小小的庭院内种着些梅花山桃牵牛,错落有致,贴墙一溜葡萄架,另一侧放着一只芽黄的石雕大鱼缸,里面养着子午莲,绿叶田田,有金色鲤鱼听得人声,便扑通跃出水面又再跃入,他久不见这等美景雅趣,登时忍不住笑道:“哥哥快看,那鱼儿还点头呢!”

一唤之下,不闻穆子石应声,笑嘻嘻的转头看去,却见他脸色雪白,眼睛却朦朦胧胧,笼着烟遮着雾,忙走过去轻推了一把:“哥哥,你又在发呆?”

穆子石似被惊醒:“没有,想事情呢。”转而问万荆道:“姑父,这予庄可有学堂?少冲的学业不能落下……还有,我得列个书单,谁要是进城,就帮我买齐可好?”

万荆道:“买书一事明日我就让人去办,学堂倒是和黎庄合办有一个,不过只是乡野塾师,就怕耽误了少冲。”

穆子石想了想,道:“有先生授业解惑,总是好的。”

齐少冲伸手去水里捞鱼,小声嘟囔道:“歇几天好不好?”

穆子石哼了一声:“你那字都写成什么样了?春蚓秋蛇钉头鼠尾!再偷懒下去道士画符毛驴尥蹶都比你强三分!”

齐少冲忙水淋淋的拎出手来,凑到他身边保证道:“明日开始,还是每日悬腕习字两个时辰,绝不敢有误!”

万荆含笑看着,带他们进楼,道:“这底层待客赏景,你们的卧房起居都在二楼,因往夏天过了,书房我先帮你们安置在三楼,花窗一推,整个予庄都在眼底,又有凉风清新,算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予庄的仆役手脚甚是利索,楼内收拾得不光干净,连案几上的瓶樽里都供上了刚剪的鲜花。

穆子石方才强打精神说了几句话,此刻心口突突跳得厉害,舌尖早咬破了,满嘴血腥味却也无济于事,眼前不时有浓墨泼洒一般,情知不对,却不愿意示弱人前,恍恍惚惚跟着万荆顺着楼梯拾阶而上,一片模糊中听得身后齐少冲聒噪不休,一声一声的仿佛喊着自己的名字,只觉烦躁不已,正要回头让他闭嘴,突地双腿一软,喉咙里轻轻叹了口气,已摔倒在齐少冲身上。

齐少冲接不住,两人在楼梯上滚做一团。

万荆大惊失色,忙唤来楼下立着的仆役丫鬟将二人扶起一看,齐少冲除了额头磕破一块油皮脚踝扭伤,并无大碍,只顾双手搂着穆子石,双眼睁得圆滚滚的,嘴唇骇得血色全无。

再看穆子石,因滚下去时被齐少冲抱在怀里,身上并无明显伤痕,但双目紧闭,下巴上一片不知哪儿来的血迹,竟是不省人事的模样。

万荆见多识广,一看便知不好,一摸他身上,滚烫如火炭,抽回手掌,满满的一手湿濡汗水,不由得急道:“子石可是有病在身?”

齐少冲愕然,目中露出不肯置信之色,摇头大声道:“没有没有,一路上他不曾生病……他一直很好!他和无伤三哥一样,都是铁打的……”

说着不知为何,泪水已滚滚而下。

万荆一琢磨,再看穆子石两列浓密的睫毛像是濒死的羽翅,了无生气的垂落,心中又是惊佩,又是怜惜,叹道:“你这个傻孩子,你哥哥是不愿耽误行程,硬撑了一路啊。”

万夫人闺名钱丁香,正憋着气在前院教自己女儿刺绣,只听外面动静甚大,忙出来一瞧,只见几个家仆跑得脚底生风,有一个身份高些的还喊着:“快去套马车!去镇子里把姜大夫请来!快去快去!”

万荆出身农家,后当学徒,转而从商,因此眼下虽是一庄之主,却不讲求排场,予庄中仆役闲人少忙人多,明瓦楼那边一有事,前院万夫人处便显得冷清了。

钱丁香拧着纤细的眉,叫住一个小厮:“怎么回事?我这一会儿没管事,就乱成这样?”

那小厮擦了擦手:“太太你不知晓,侄大少突发急病,看样子不好呢!老爷急得不行,正守在明瓦楼里,太太你要不要去看看?”

钱丁香拈着块丝帕拭了拭鼻翼,冷笑道:“什么侄大少侄小少的,人都死了,娘家人还要来打秋风,哪有这样的道理!有手有脚俩大小伙子,就这么空口白牙手心朝上?”

又跺了跺脚,啐了一口道:“投亲靠友的偏还要招人嫌,上门第一天就病,年纪不大别是个痨病秧子罢,这以后的医药银子,还不都是雪花儿落汤锅里,一声响都没有!”

那小厮觉得这话难听,低头撇着嘴不语,心道你嫁过来不也带着俩拖油瓶呢!

钱丁香见那小厮不应和,伸手指戳了戳他的脑门,不满道:“哑巴了?还是舌头被你那两位侄大少用蜜糖粘住了?要不要我用剪子帮你绞开?”

正骂得入港,一个系着绿罗裙的少女低头走出来,轻声道:“娘,那孔雀毛的叠彩绣,女儿有些不会,你来教教我可好?”

小厮被这么一打岔,忙滑脚跑了。

钱丁香本就憋着气,登时暴怒,眉毛直竖起来,扯着少女的耳朵便骂道:“你就知道吃里爬外!娘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两个小孽畜!”

绿裙少女含泪道:“娘啊,你这样争闹,爹岂不是更要怀念先前的夫人?”

钱丁香嗤之以鼻:“我若是不争,咱们还不知道流落在哪儿吃糠咽菜呢!”

她出身贫苦盛龄守寡,拉扯着一子一女苦熬,幸好姿容美丽,到了予庄颇得万荆照顾,她亦加意温柔体贴,终于前年得以嫁入成为万家新妇,她半世飘零朝不保夕,一衣一饭来之不易,成了个锱铢必较的刻薄暴躁性子,便是对亲生子女,亦是少有和颜悦色之时,穆子石与齐少冲的到来,好比往她好容易炖好的肉锅里硬插了两双筷子,眼珠子揉进了炒热的铁砂,哪里能容得下?

那少女名唤竹西,已满十四岁,素日言语不多,却比钱丁香见事明白,想了一想,柔声道:“娘,爹的亲戚上门,又病了,您不去看望一下,着实说不过去,爹可是最喜欢贤惠柔顺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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