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知锦华(二)——陈小菜
陈小菜  发于:2013年05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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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子石却是从竹嘉腰眼处抽出一把短刀,血珠顺着刀锋迅速滚落,只留清光明刃皎皎如霜。

这把短刀是齐无伤所赠,这些年一直贴身藏在怀里,方才趁众人不注意,已出鞘置于袖中,此刻猝然出手,果然一击奏效。

当年齐无伤曾再三让穆子石摸准腰眼这一要害,更面色凝重的再三嘱咐:“此处既是致命之处且无骨骼阻挡,利器刺入拔出都不甚费力颇为顺畅,你膂力差得不堪入目,万一对敌,切忌乱砍乱削,因为你就算一刀砍中对方,想必一时也难以拔出,若被对手挟住兵刃,你就只能任人宰割……”

看着心不在焉双眼放空的穆子石:“记住了么?”

穆子石嗯的一声,偷眼瞄着一卷太子新赐的芦花浅水图,十分不耐烦:“知道了。”

齐无伤对他这方面的悟性根本不抱任何信任:“来,你指给我看,到底是哪处?”

穆子石毛手毛脚,在他腰侧挠了一下:“这里,戳进去……静烽王就得一夜白发,皇上也要徒生芝焚栋折之叹了。”

齐无伤气得发昏,一把捉住他的手:“你刚才摸的是胯骨,骨头和肉,能一样么?依你的刀劲能刺入骨头么?”

穆子石拧着眉头,强辩道:“差不多,反正你的肉硬邦邦的跟石头一样……哎,你放开我!”

齐无伤不屈不挠的按着他的手贴上自己的腰眼,又掰开他手指,一下下点着:“记住没?是这里!这里没有骨头,懂不懂啊?你个小笨蛋!”

穆子石手指隔着薄薄的衣衫触碰着他的肌肉,只觉坚韧无匹弹性极佳,与太子大是迥异,不由得笑道:“你让我戳一刀,或许才能明白得快些。”

齐无伤想了想:“你当我傻么?”

话虽如此,却也免不得以身为献,软硬兼施逼着穆子石终于认准此处要害时,齐无伤腰侧已被他用手指戳成了一串葡萄样的红红紫紫了。

穆子石握着刀,眸光露生新叶般的清浅明澈,良久怔怔不语,嘴角慢慢漾起一丝笑意。

那个忘了是叫虞春天还是虞剑关的,虽容貌平庸性情刁蛮一点儿也配不上无伤,但还是盼着她能知道无伤的好,一辈子敬他爱他陪着他,让他热热闹闹开开心心的。

竹嘉徒劳的捂着伤口哀哀呼痛,腰眼处血如泉涌,不过瞬间,已将他手掌染得一片黏腻,竹嘉心中混沌绝望,冲竹西伸出手去,哭着喊道:“姐……你救救我啊!我要死了么?”

竹西却不理他,只不敢置信的盯着穆子石,这人伤病之下手起刀落,一击致命面不改色,岂是一介寻常的文弱书生能为?

穆子石收刀入怀,靠在齐少冲的肩头,一副羸弱不胜之态,淡淡道:“竹嘉叫你呢……你弟弟快去了,你应一声罢。”

他声音有气无力,更带着几分支撑不住的微颤,竹西听着却连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更不知此人精致绝艳的面容后,会骤然跃出什么可怖的毒蛇猛兽来,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惊叫道:“你……你别过来!”

第六十六章

穆子石轻轻一笑:“你且安心,我哪有力气过来?”说着也不看她,回过头去低声道:“少冲,你好些没有?胸口很痛么?”

齐少冲咳了数声,深吸几口气,道:“还好,那女人没踩断我骨头……这口气缓过来好像就没有大碍了。”

穆子石放下心:“那就好,皮糙肉厚也有好处……”

齐少冲伸臂揽住他的肩,突然想起一事,急问道:“方才你摔了两下……快给我瞧瞧背后伤口,有没有再裂开?”

“不打紧,只是皮肉伤,熬得过去……”穆子石垂着睫毛,不着痕迹的转开话题:“少冲,竹西留不得。”

竹嘉拼尽最后一点气力,挣扎着爬向步步后退的竹西,身下蜿蜒出一道浓稠的血迹:“姐姐……你别撇下我……”

竹西虽有几分心机,毕竟闺阁弱质,见黯淡烛火下满地鲜血,竹嘉一双眼睛光溜溜的几乎瞪出了眼眶,凄惨可怖,不由得神智大乱,正踉跄着不住后退,背后一凉,已贴上了石壁,而竹嘉血淋淋的手噩梦般越逼越近,登时头皮一炸,不敢看下去,扭过脸一下一下无法自控的以头撞墙,语无伦次尖声哭道:“滚开滚开!娘都是为了你,她总是为了你!若不是你们搬石头砸脚,我怎会落入山贼之手?我这辈子,都是被你们牵累!你早就该死了!”

穆子石低不可闻的笑了笑:“这才是竹西的心里话……”

似有些怕冷,往齐少冲怀里缩了缩,漠然道:“她快吓疯了。”

头骨碰撞石头的钝响传入耳中,齐少冲颇觉不忍:“竹西她一直待你很好。”

“她只是想我娶她……”穆子石阖上眼睛,天窗漏下的月光像一把快刀,映得他脸颊弧线异常的精美而冷峭:“我若是个一文不名的乞丐或是貌若夜叉的村夫,她能对我好?”

齐少冲看着他落在自己腿上的漆黑长发,声音出奇的温柔:“子石,其实有一种人,天生的让人不由自主就想对他好,倾尽所有,百折不挠。”

穆子石道:“你说的这种人,是我么?”

齐少冲脸上有些作烧,却直言道:“是。”

穆子石眸光澹然:“那你可就错了,遇到四哥之前,我是天生的……”突兀的短促一笑,生生吞回穆夫人曾骂过的“贱种”二字,道:“总之那时候,没有一个人对我好,也没有一个人喜欢我。”

齐少冲心中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有些疼有些怅然又有些酸涩,突然大着胆子凑到穆子石耳边,很是倔强的说道:“我会对你好,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穆子石摇摇头:“你喜欢的,是在四哥手里重新活过来的穆子石。”

齐少冲无言以对,不知过了多久,屋角一声沉闷的响,却是竹西晕倒在地。

穆子石抬头看去,道:“少冲,我想睡会儿,竹西她……”

齐少冲略一犹豫,让他靠着石鼓歇着:“我来。”

穆子石伸手按在自己咽喉一处,道:“就是这儿,一刀刺下去,无伤当年教过的,你肯定记得。”

齐少冲简短的应道:“嗯。”

竹西鬓发散乱,了无声息的俯卧在地,咫尺之间是竹嘉的尸体,一只手还死死揪着她的一片裙角,齐少冲有那么一瞬,几乎分不清谁是死人谁是活人。

齐少冲持刀弯下腰,却是割开她腰间的罗带,再将她手足捆缚得结结实实。

穆子石忍不住叹道:“少冲……你太过妇人之仁了。需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举大美者,不疵细瑕,率千军万马者、掌天下江山者,胸中必能容众路英杰各种人才,纵横捭阖,泥沙俱下。”

齐少冲道:“若是两军对垒,除患平叛之际,我绝不会心慈手软,不过眼下的境况,杀竹西……我不能为。”

穆子石沉默片刻,低声道:“我懂了。”

这样的血染在手上,对一个皇子而言的确是羞耻更是把柄。

一日半夜的风波迭起险恶重重,齐少冲早是强弩之末,捆好竹西再坐下时已困倦欲死,迷迷糊糊中与穆子石靠在一起,几乎是一阖上眼就睡着了。

有穆子石在身边,纵然身处险境,齐少冲也能睡得踏实安心。

睡梦深沉中,恍惚感觉到穆子石起身走开了一下,但很快又回来,虽然衣衫上有血腥的气息,但挨近了却还是清新一如雪茶竹雨。

仿佛只睡了短短片刻,齐少冲即被轻轻推醒,穆子石的声音极清极微,有些飘渺如烟水的感觉:“少冲,醒醒……天亮了。”

睁开眼,头顶窗口投下青白渐亮的天光,一夜后山中花草的香气格外清芬,齐少冲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看紧闭的石门:“哥,你说咱们能躲过这一劫么?”

穆子石靠在他身上,答得很简单:“能。”

齐少冲思忖道:“可哥舒夜破说只能活一个……”

穆子石眼中闪过一丝讥诮的笑意:“那你会杀我么?”

齐少冲想也不想,正色断言:“不会,此生此世,我绝不会伤你哪怕一根手指头!”

穆子石心中一暖,柔声道:“别怕哥舒夜破,你放心……一会儿门开了,只会有你一个活人。”

齐少冲不喜反惊,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手指一触只觉冰凉得可怕:“你……你说什么?”

穆子石浓密的睫毛蝴蝶翅膀一般颤了颤:“竹西死了,昨夜你睡着我就杀了她。”

指了指角落处的竹西,抬起眼皮凝望齐少冲,唇色惨白却眉目如画,惊心动魄的慑人魅色:“我答应过太子殿下,做你的刀,也做你的盾,你自己不能做的事,我替你做干净,不择手段不问良心……”

穆子石静了静,再开口时声音渐渐微弱,却有几分率真的骄傲:“我没有负你,也就不曾负他。”

齐少冲怔怔听着,心中恐惧到了极点,猛地一把扯过他,颤声道:“我问的不是竹西……而是你!你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

一扯之下,穆子石身子像是一片轻飘飘的羽毛,毫无力气的软垂下去。

天光更亮,齐少冲瞧得真切,穆子石浑身血迹斑斑,连眼白都微微发蓝,显然是失血过多的模样,绝非背后鞭伤所致,登时惊惶无措道:“子石,你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

穆子石梦呓般轻声道:“我不要紧……只不过有些人注定是要为别人死的。”

齐少冲根本不敢去看他的伤口,只一点一点摸索着他的后背,终于在肩胛骨下,触摸到一个异常粗糙的物事。

穆子石虽衰弱无力,却还是痛得身子剧烈一颤:“别……别碰。”

齐少冲屏住呼吸,将他俯身放在自己腿上,却见一块尖利的石头深深扎入穆子石的背,外面只露着拳头大小的底部,登时眼前一黑,说话已带了哭音:“这……这石块哪里来的?”

穆子石却不甚在意,道:“大概是林神爱追杀时,我摔地上戳进去的。”

齐少冲不知石头刺进身体到底有多深,只觉心痛得仿佛也扎进了一块粗糙尖锐的石头:“你……你怎么都不跟我说?这么重的伤,还……还替我杀了竹嘉竹西,你……我去求哥舒夜破给你请大夫!”

穆子石的手背原本白得凝脂流华,现下却显枯萎干涩:“来不及了,再说他肯定不肯……少冲,你以后见到无伤,帮我问一问他……”

迟疑半晌,轻轻摇头道:“算了,不必问了……你答应我一件事罢,你若是回到京城……就把我的骨灰,只要一小撮就好,撒到太子殿下的陵墓旁……行么?”

齐少冲一怔,只觉浑身僵冷连魂魄都坠入冰窖一般,断然怒道:“你若死了,我什么都不答应你!绝不答应你!”

穆子石情急之下猛地坐起:“你!”

身子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意识消失前的一瞬,映入眼瞳的是齐少冲满脸的悲痛欲绝,那样的孩子气,那样的……伤至刻骨。

石门打开的一刹那,晨光一幅锦缎般刷的铺了进来,门外影影绰绰立着些人影,均是高大剽悍矫健如狼,像极了一群回到冥府的恶鬼。

齐少冲揉揉眼睛,起身走出石屋,未长成的身子挺得笔直。

哥舒夜破原本含着抹笑意神色轻松,待看到出来的是齐少冲,微微一愣神,灰眸中掠过一丝明显的阴沉之色,却又冷笑一声:“……我倒没看错你,良材美质,可堪大用啊!”

齐少冲默不作声,手中匕首握得更紧。

哥舒夜破心中莫名的发冷,不过这样的结果本来就是自己想要的,不是么?虽然觉得活下来的应该是穆子石,那个与自己一样瞳有异色的少年,但无论是谁都一样,再好的手足情分,也抵不过活下来的诱惑……谁都一样。

第六十七章

齐少冲双目红肿,眼珠乌黑的凝视哥舒夜破,愤怒仇恨中又掺杂着些希翼渴盼,突然走上前重重跪倒,道:“求你救救我哥。”

哥舒夜破心中一动,却笑道:“这话好生新鲜……他不是被你杀了么,我又不是神仙阎王,没那生死人肉白骨的能耐。”

齐少冲哑声道:“我怎会杀我哥哥?你们三当家半夜进屋要杀我们,他摔在地上被石块刺进背后,这才……”

哥舒夜破挥手打断,转向林神爱:“水香,你当真违抗我下的令?”

林神爱恨恨瞪了齐少冲一眼,却不敢隐瞒:“大哥,水香不敢,只是觉得有些不公正。”

哥舒夜破淡淡道:“公不公正,等你当了南柯山的大当家再定不迟……你要夺我的位么?”

林神爱一错银牙,单膝跪下:“便是钢刀架颈,水香亦不愿有丝毫悖逆大哥。”

哥舒夜破眸光如冷电,只在林神爱的脸上盘旋不定,却一言不发。

林神爱略一思忖,已明其意,猛地伸手抽出一旁左拾飞的刀,毫不犹豫一刀便向自己左手斩下。

左拾飞等人纷纷动容,却也不敢阻拦。

左拾飞是寨中梭子五爷,一把常用的刀纯钢炼制,又磨得比旁人锋利许多,林神爱全力施为,刀锋过处,嚓的一声轻响,血淋淋一只手掌已掉落地面。

林神爱满脸冷汗的抬起头,艳丽的面容因剧痛扭曲着,一双上挑的眼睛看向哥舒夜破,有问询之意,哥舒夜破神色不动,仍是不开口。

一触他冷硬如冰石的目光,林神爱心中之痛,更胜断掌之痛,却不辩一词,以口衔刀,便欲割向右手。

杨断子惊叫道:“且慢!”

左拾飞亦忍不住劝道:“大哥!水香三哥的功夫尽在右手,废掉太可惜了……”

哥舒夜破叹了口气:“罢了,下去裹伤……但若再犯,就不是一只左手了。”

师爷杨断子是山上医术最精者,又一直青睐林神爱母豹子一般独特的美艳泼辣,忙借机请命紧随着林神爱去了,脚底下安了弹簧,步子一弹一弹的,一想到她少了只手掌,从此未必打得赢自己,再痴缠也不怕她挥拳来殴,一时眉花眼笑活像一跤摔到了蜜糖罐子里,但又一想好端端的美人受这断掌之灾,一路的血滴得不要钱似的,又情不自禁替她疼得慌,因此笑到一半,眉眼又耷拉了下来,脸上神情倒像中风瘫了也似。

齐少冲见哥舒夜破对自己人都如此辣手,而南柯山其余诸人也颇有些司空见惯的漠然之态,心中更觉希望渺茫,但事关穆子石生死,却是不得不做这与虎谋皮投身鳄口之事。

心念电转之际,甚至想着明示自己身份,送这匪首一桩泼天的富贵功名,来换穆子石得以重返京城,凭他的才华心性,在齐和沣手中活下来那是易如反掌……主意既定,正待开口,却见哥舒夜破已抬脚直往石屋走去,左拾飞眉头舒展,一手拽起齐少冲,悄声道:“别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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