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知锦华(一)——陈小菜
陈小菜  发于:2013年05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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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掴太子少傅,安王再受宠,朝臣御史口中,也免不得一个不敬兄长荼毒臣下之评,穆子石这个耳光自是挨得物超所值一本万利,但若齐少冲因此事殴打皇弟,却一变而成授柄于人,同根相煎甚至少仁寡悌的罪名更是逃不掉。

齐少冲本就外朴内明,又饱经浮沉历练,哪会不懂个中玄机,但眼睁睁看着穆子石受辱于前,却似点了引线的爆竹一般,浑身的血都怒得沸了,这记耳光若是自己挨,都不至如此不能自制大失章法。

此刻被穆子石拼命拦住,耳边听得他又急又忧,脑中这才涌上一线清明,但眸光到处,清清楚楚见到他左颊上五条指痕又红又肿,嘴角一缕血丝,心中登时一阵酸涩,深恨自己无能,叹了口气,却终究冷静下来。

穆子石见他眼中杀气渐敛,放下心来,缓缓回头直视齐止清兄弟。

方才穆子石一直按礼垂首回话,阻止齐少冲时又是背对而立,故此这一回头,兄弟俩才看清穆子石的面容。

那双猫一样的眸子一映入眼,十余年前的记忆登时密密匝匝纷至沓来,大雪的天,齐止清心窝却是一阵火热一阵酥痒,欢然大声道:“子石!是你……当真是你!我还以为你被烧死了,天可怜见……”

齐延澈却被齐少冲刚刚那一瞬雷霆乍现的凶恶气势吓住了,半晌回过神来,背后已是一阵黏腻冰凉的湿意,正惴惴不安既怒且惧之际,猛一打眼瞧见穆子石的脸,不禁又是一愣怔怔出神,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只觉得那几道肿起的指印异常刺目,模模糊糊起了一个念头:以后这人再怎么放肆,都不该打他的脸。

穆子石从小就生得夺目,长大了眉眼五官更是漂亮得触目惊心,带点儿不祥的邪性,肤色是最不经打的凝白,细致之余略显阴郁,瞳孔深处更有一抹深透的墨绿光泽,猫儿也似神秘诡魅。

见齐延澈只顾傻站着魂不守舍,穆子石朗声道:“微臣谢殿下责罚!”

穆子石这一谢谢得真心实意,深知掌掴太子少傅一事,无论如何齐延澈也是遮掩不住了,不由得暗暗得意,想笑嘴角却扯得生疼,只得一步回到齐少冲身边,也不再多言。

齐延澈捏着手指,勉强维系一口傲气,却不知有心或是无意的不再招惹穆子石,冷笑道:“七哥好生威风!这太子还未当上,便想打做弟弟的了?”

齐少冲冷冷盯着他,片刻却勾起嘴角,竟展颜笑了:“自然不是。安王要教训我的东宫少傅,吩咐奴才们一声就是了,要不大理寺和刑部也尽有板子棍子,何苦打疼了自己的手,做哥哥的,心疼。”

说罢点了点头,用力握住穆子石的手,一字字道:“心疼得厉害啊。”

齐延澈简直不敢相信,这隐然太子之尊的七哥居然会当面耍赖翻脸不认账,只气得牙都嚼碎了,正待不屈不挠负隅顽抗,齐少冲已不耐烦再与这败军之将多做纠缠,扬声道:“梁万谷!”

梁万谷跪得两膝刺痛,忙应道:“奴才在!”

“起来!前面引路!”

梁万谷已知这七殿下是尊真神,垂手肃穆的,也不再搭理齐止清,侧身引路过重玄门。

穆子石过得门去,悠悠然一叹。

齐少冲忙问道:“怎么?”

穆子石眼神闪烁着,笑道:“瑞王安王一定要过这道门,也不是没有办法,何必眼红出火成那样?”

齐少冲笑而不问,心道你说的办法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穆子石指了指侧身在前螃蟹一样的梁公公,身后的六名龙朔卫,压低了声音道:“做了太监,或是做了你的属官奴才,便能跟着你进出了,岂不是便宜?”

齐少冲不禁嘿然一乐,转眼瞧见他的脸颊,却立时沉下脸,抿了抿嘴,突然扬声道:“梁万谷!”

“奴才在!”

“带着这些人,退到二十步外!”

梁万谷二话不说依令而行,举手投足间,很是彰显了治平宫大太监能充分理解主子需求迅速达到主子期望让主子如沐春风的专业素质。

齐止清走出一射之地,却回头又看一眼。

齐延澈也随之停下脚步。

齐止清面露忧色,摇头道:“九弟,这穆子石惹不得,昔年慧纯太子曾言道,子石外显柔弱内秉风雷,色相如玉心如铁石,你今日打了他,堪称后患无穷,回府备份厚礼,今晚就去赔罪。”

齐延澈天之骄子,极是不服:“赔罪?五哥你糊涂了。打了就打了,普天之下除了父皇母妃众位兄弟,有谁是我打不得的?”

齐止清凝视着他一团稚气的脸,呵斥道:“不知天高地厚!”

想了想又耐心解释道:“你是不明白父皇的心思,只怕这太子不管谁做,穆子石都会是东宫三少储相之一,而将来储君一旦继位,他入阁辅政也是水到渠成。”

齐延澈心中起疑,忍不住问道:“五哥,穆子石他……到底是什么人?”

齐止清眼神幽幽地暗了暗,答非所问,道:“十年前,父皇亲眼见到他打伤我,却没有半分怪罪于他。”

穆子石见齐少冲屏退左右,明白他有话想对自己说,却微微皱起眉头:“殿下,这样不妥,皇上自从天眷之变后,对诸皇子防备猜忌之心,已远过父子之情,如今你是半个太子,虽尊荣极盛,也好比被架在火堆上烤,一着不慎,便是尸骨无存。”

齐少冲点点头,却道:“子石,别叫我殿下,还叫我少冲好不好?”

穆子石忍俊不禁:“那私底下我待你还和以前一样?闻优则喜见恶则教?说打就打该骂就骂?”

两人不曾撑伞,雪花落满衣襟貂袖,齐少冲看穆子石似乎青丝白发了一般,心中一动,已怀了满腹的憧憬,柔声道:“好啊,我喜欢你那样对我。”

穆子石道:“我可不敢,你父皇的黄雀儿所监控百官动向,东宫里也少不了那些黄雀眼们。”

黄雀儿所是武定帝在天眷之变后被软禁的七年里,苦心孤诣一手缔造的只忠诚于己的官署,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意,黄雀儿所中尽是精挑细选的高手,俗称黄雀眼,隐匿潜藏如流水草木,监控百官举措,无疏漏之处。

齐少冲眉梢轻扬:“我还有几个好兄弟够父皇操心的,今日重玄门之事……”

戛然停住,指腹缓缓抚过穆子石的嘴角:“子石,你还记不记得,我突然不叫你哥哥的那天?你一直问我为什么,我一直不肯说。”

穆子石睫毛垂着遮住了眼眸:“不叫是应当的,我本来就不是。”

齐少冲听而不闻,自顾道:“那天你替了我……就是那天,我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我这一生,不会再把你当哥哥……”

穆子石倏地抬起头,脸色惨变,瞳孔里那抹墨绿莹莹流转,嘴唇微启,齐少冲却截住他的话:“你自己不明白,那便不明白好了……那天我也悄悄发了毒誓,待我长大,我要重回大靖宫,自此换我护着你,我再容不得任何人伤你哪怕一根手指头。”

穆子石心中一酸:“少冲……”

齐少冲看向重重斗拱彩绘琉璃的宫门:“却不想今天刚回宫,过这一道区区重玄门,你就在我的眼前,被齐延澈打了一记耳光。”

穆子石笑道:“别犯傻,其实没多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经得住呢。”

齐少冲声音里有压不住的怒意:“别说了。”

握住穆子石的手,穆子石手掌修美指尖纤细,但握着却如一块皲裂的树皮般粗糙,更有深细如刻的掌纹——吃没吃过苦,脸上也许看不出来,但一双手骗不了人。

齐少冲沉默良久,道:“子石,你我相识于幼时,亲厚于危时,重重艰险从不相弃,步步荆棘却始终伴随,将来我若能仰承天命俯阅山河,我齐少冲的卧榻之侧,必有你穆子石放心安枕的一席之地。”

这一承诺重逾千山深似四海,便是穆子石,也为之惊心动魄,一时笑道:“卧榻之侧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可不要……若你有那时,容我衣食无忧地读读闲书游山玩水就好。”

齐少冲看着他,涩声道:“什么意思?难道那时候你就要离我而去了?”

穆子石道:“怎么会?只要你还需要我,我都会一直守着你护持你辅佐你,我答应过慧纯太子的,嗯,你忘了吗?”

齐少冲听得这句话,心放了一半,却更是失落了一半,眼神中已有受伤之色,情不自禁黯然道:“子石,你我朝夕共处已是十年,难道你现在待我好,还只因为我是慧纯太子的弟弟?只是因为他当年的临终之托?”

穆子石凝视着齐少冲轮廓分明的脸,那张脸早已褪去圆润,不复幼时,登时觉得时光忽流,荏苒寒暑,怔怔地愣住了。

慧纯太子,齐予沛,原来离我们重壤永隔的那一天,已经这么久。

第一章

齐予沛端坐马上,四野辽阔天穹苍苍,令人心旷神怡,但一阵秋风过处,又觉萧瑟寒冷,激灵灵打个寒战,忙紧了紧玄狐披风,看一眼身侧眉飞目扬的齐无伤,不禁心生羡慕,笑道:“三哥不怕冷么?”

齐无伤骑着匹异常高大的青骓,只穿一身劲瘦骑装,领口袖边滚着黑色狐毛,越发显得猿臂蜂腰少年英武,只听他叱的一声策马,青骓四蹄翻盏,泼剌剌旋风般奔上一座小小山丘,到得山头昂首长嘶,齐无伤一拨马头,眨眼又冲回齐予沛身边,扬了扬手中马鞭,朗声道:“你这么跑上几圈,想冷都冷不了!”

齐予沛摇头微笑:“我身子不好,此番能跟着你纵马行猎,已是母后费了无数口舌才向父皇求来的。”

指了指齐无伤箭壶上錾的“烽静”二字,打趣道:“自然,也是烽静王世子的面子太大,父皇驳不得的缘故。”

烽静王齐襄是今上齐谨一母同胞的兄长,生于锦绣长于绮罗,却是个兵法大家只爱横戈弯弓,年未弱冠即自请领兵永驻塞北,镇守雍凉连绵数百里的射虏关,力拒边境各部,连战连捷,有勇有谋,十余年来,打得北陲草原竟不敢再渡阿里答河。

齐襄虽不涉夺嫡之争,暗中却成为齐谨登基的一大助力,齐谨继位后感念兄弟之情,恩封齐襄烽静王,享双王俸,世袭罔替,永不夺爵。

齐无伤是齐襄嫡子,抓周时双手直奔一支狼牙箭,烽静王妃已为丈夫担心得死去活来了半辈子,实在不想儿子也百战卧血的让自己牵肠挂肚,忙拿了果子珠贝一旁逗引,齐无伤却攥紧箭矢,就是不撒手,还龇牙冲着企图夺箭的丫鬟们嗷嗷虎吼数声表达不满,他爹满脸喜悦的感慨后继有人,他娘却被气得哭了。

齐无伤每隔三年,随父或替父宸京觐见,与小他两岁的太子齐予沛最是投缘要好,齐无伤家里行三,齐予沛宫中行四,两人单独相处时,便三哥四弟的一通称呼,齐谨自是知晓,却不以为忤,见他们堂兄弟亲热胜过亲兄弟,反而挺高兴。

此次齐无伤进京,城中呆了数日,每日无非就是应酬纷扰,他在塞北与豪迈爽朗的军士们打惯交道,十分不耐烦京中王孙公子的种种习气。这天便请旨替齐予沛告假一天,带着他轻装简行,城外打猎,不想齐予沛却是个体弱多病的小废物,上了马只是悠悠漫步,风一吹还抖上两抖,恨不得揣个手炉在怀里才好。

受他牵累,莫说捕杀野物了,便是打马飞奔亦不可得,齐无伤泄气之余,腹诽道:本世子跟你一边儿大的时候,拉得开三石弓,提得起斩马刀,跟着父王夜袭兀林部落,顶风冒雪急驰三百里,眉头都不皱一下……

齐予沛见他瞪着眼睛看自己,只觉好笑,道:“三哥,你心里又骂我。”

齐无伤很勇于承认:“是啊,我骑头猪都比你骑马快……你也十二啦,不小了,怎么还这等不长进?”

齐予沛哈哈大笑,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三哥,行军打仗我是远不及你。”

齐无伤道:“你好像什么都不及我。”

齐予沛很大度的不与他争辩,只笑意盈盈地说道:“是么?三哥长进就好,将来手握重兵拱卫河山,好生当我的股肱膀臂。”

此时秋高气爽长空一青,齐予沛一言一笑漫不经意,齐无伤转眼看他安安静静的坐在马背,整一尊玉雕也似精致秀美,一张脸除了血色稍淡,毫无瑕疵,不由得赞且叹道:“四弟,你这娇贵模样,要是生在民间,早死了。”

齐予沛于诸皇子中最受齐谨宠爱呵护,未满周岁即被册立为太子,普天之下,除了一个齐无伤,再无别人敢跟他这样说话,因此不怒反乐:“你这样说话,若不是烽静王世子,也早被人打死了。”

齐无伤奇道:“谁要打我?”

“你说呢?”

“我猜不出。”

两人一递一句的逗着,突听空中一声雁唳,齐予沛抬头一看,见一只白额雁失群影单,正凄惶无措的哀鸣高飞着,忙伸手指去,道:“你若能一箭射下这只大雁,宫里那套雁翎软甲就送给你!”

雁翎软甲轻便坚韧,十步内刀箭不能透,齐无伤一直眼馋而不可得,却不知齐予沛早求了齐谨要将这套宝甲送予他,一听此言,登时大喜,忙摘下雕弓,搭上白羽箭:“一言为定!”

齐予沛却悠然道:“且慢。”

齐无伤停手静候刁难,嘴角弯弯的翘起,丝毫不以为意。

齐予沛看着那只大雁渐飞渐远,方道:“你这一箭,得穿睛而过。”

齐无伤更不答话,小腿一夹马腹,紧追着那只雁行的踪迹便跑了开去。

盏茶过后,在骏马疾驰中侧过身来,一手稳稳托住硬弓,不慌不忙仰头瞄准,弯弓如满月,弦带破石音,咻的一声羽箭破空锐响,白额雁颅中带箭,顺着前飞的弧线坠落。

齐无伤目力甚佳,放眼一瞧,却见雁落进了前方一个小小院落里,也不急于去取猎物,只勒定青骓等齐予沛。

齐予沛一到便笑问道:“雁呢?刚才胡吹大气的,可别趁我不在做什么手脚。”

齐无伤大笑,用马鞭指了指那处屋院:“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因此只等你的人进去拿雁,看你还怎么抵赖!”

宸京城外有不少别院田庄,猎物掉入其中也并非罕有,只令侍卫通传取出便是。齐予沛却起了兴致,非得亲自去瞧,当下令那十余名侍卫不远不近的侯着,扯了扯齐无伤的衣袖,半是玩闹半是好奇:“不用他们,咱们自己去拿!”

齐无伤到得门口先甩蹬跳下马,再帮齐予沛拴好马缰,又把他抱下马背,却在胳膊上掂了掂重量,道:“太轻了!你啊,真是只长心眼儿不长肉。”

齐予沛摸摸自己的脸,辩道:“我这一年长高不少呢,你看,肉也不少。”

齐无伤也捏了捏他的脸,不满道:“一点儿都不结实,软得跟棉花也似!”

齐予沛摔开他的手,一抬下颌:“去拍门!”

齐无伤踏上门阶,握着门上铜环敲击,却回头不爽道:“这里怕是没人住吧?你瞧,我摸了一手的灰。”

幸好齐世子从小军营里摔打大的,没什么洁癖,一头抱怨,一边就顺手把灰土擦在了自己的衣服上。

齐予沛嫌弃道:“三哥你真不爱干净!”

转身招了招手,示意侍卫捧水囊过来为齐无伤洗手,看那扇门很有些陈旧,两个铜环黯淡无光的积着灰,心中也是略感奇怪,须知这一片并无平民的宅子房屋,均是朝中官员安置的闲暇小住怡情养性的所在,却不知哪一家如此寒酸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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