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校正他手臂肩头,良久方道:“勉强算是行了。”
穆子石已出了一身汗,一箭射出,却掉落在三五步外,不觉大是羞惭,拿着第二支箭,不知如何是好。
齐无伤蹲下身子,笑问道:“要我教你么?你说要,我就教。”
穆子石迟疑片刻,又看了他半天,很小声的说道:“要。”
一个要字羽毛般拂过心头,齐无伤眉目飞扬,双手环绕着穆子石,助他掌握好动作和拉弓放箭的韵律,但见一箭平平射出,虽未中,却也触到了木靶。
穆子石格格的笑出了声,脸颊漾出粉粉的红晕,明珠生辉般夺目:“我会射箭了!”
齐无伤正色道:“你离会字儿还差十万八千里。”
穆子石鼻子皱了皱,偷偷哼了一声,又射出几支箭,无一上靶,他倒也不急不躁,只顾一箭一箭认认真真的放,自得其乐。
最后一箭时,齐无伤实在看不下去了,握住他的手,骂道:“可真蠢到家了!你这打不死耗子的力气,这样射只能砸晕一两只蚂蚱!你就不懂得斜射借力么?”
说罢攥着他的手拉开弓,准备重现一下昔日烽静王一箭平塞北的雄姿英发,谁料弓弦刚一拉足,崩的一声,连弓身带弓弦都断为两截!
老鼠须老板吓了一跳,一群孩子却已大声欢呼起来,他们就喜欢这样的夯货:“大哥哥好大的力气!”
“比我家阿花力气都大!”
“不对!你家阿花上次还被我家旺财咬断了一条腿,我看大哥哥比旺财厉害!”
齐无伤平静的抛下断弓,拉着穆子石头也不回的走出人群。
穆子石一边嘴角翘着,忍笑忍得很辛苦。
待两人钻进一个包子铺吃三鲜大包子喝羊杂汤的时候,齐无伤还是神情哀伤泪往心里流,穆子石掰开一个大包子,虽舍不得但还是递给他一半,并安慰道:“谁说旺财一定就是条狗?也许他爹爹就叫旺财呢?也许他爹爹就喜欢咬人的腿呢?”
第六章
这天齐少冲小恙痊愈,皇后洛氏长出一口气,两仪宫中伺候七皇子的个个都有厚赏。晚膳时候更是搂着齐少冲,一边亲自喂他,一边柔声说笑。
大宁立国百余年,盛世气度堪称海纳百川,人才济济更如过江之鲫,而奇人异事也如星斗宿列精彩纷呈,皇后洛氏便是其中的鳌头栋梁,朝野直到如今仍然孜孜不倦津津乐道。
洛氏出身着实寒微,其父只是城门小吏,其母却是商贩一流,洛氏从小有殊色更兼心机深细,不习女红厨艺,只学经史子集,年及笄时,春游踏青巧遇当地县令,洛氏攀花一笑,不出数月,一跃而成县官继室,持权府中,更喜干预政务,有过目不忘之才,能谋善断,不让须眉。
谁料不过三年,县官一命呜呼,洛氏也不怎么悲戚,跟自己爹妈说,看来这一县之长配不得我,我的姻缘想来是在宸京。
她爹垮着脸就哭了,你以为你能嫁王侯还是一品官啊?城东的张财主刚死了老婆,能要你就不错啦。
她娘多年行商胸襟不凡,不强迫女儿扼杀梦想,塞给她一袋银钱,去吧女儿,争取超过你娘,嫁给宸京守城门的官儿!
洛氏不负所望,凭借难得的才思,二嫁归于翰林院学士兼正三品太子宾客,当时齐谨尚是太子未曾继位,一日逢洛氏惊鸿一瞥——洛氏之美,不止五官精致如切如磋,更带着种不安分的气息,迥异于寻常女子的贞静娴雅,一派明媚鲜活,极具杀伤力,是玉盘里滴溜溜流转的明珠,张扬跋扈的宣泄自己的动人夺目。
见惯了仕女贵妇的齐谨,仿佛身处水墨沉寂的山水,突遇一只用色大胆绚丽的彩雀。
齐谨心醉神迷,回东宫便写下四个字:流华耀日。
待齐谨登基,洛氏便自请和离,齐谨继位第四年,迎娶洛氏于两仪宫,结发册立。
自此这一段三嫁传奇民间宫中甚嚣尘上,无数再嫁之妇娥眉耸参天的信心满满,亦有不少迂腐之徒喋喋不休感慨世风日下,不过这些都丝毫不影响洛氏集宠爱于一身,也集怨妒于一身。
深宫中种种小手段如同鞋里的沙子,隐秘难防却让人身心俱疲,而最后一击便如暗林毒蛇水底恶蛟,致命之余,不见端倪首尾。
洛氏怀着齐予沛时,就屡屡遇险,到生产时更是九死一生,几乎一尸两命。
齐予沛胎里受过损伤,打小泡药罐子里,齐谨大是怜爱有加,只把别的皇子都抛诸脑后,好容易长得大了,容貌正与洛氏如出一辙,个性渐显,却比洛氏更沉稳内敛,齐谨疼到了心尖子里,但不知为何,洛氏对他却一直淡淡的,所有的拳拳爱意三春之晖,尽寄于后来所生的齐少冲一身。
齐予沛见洛氏此刻心情甚佳,便趁机道:“母后,儿臣有一事相求。”
洛氏细心的把齐少冲嘴角汤渍擦净,轻声道:“什么事?你明日若是有空,替我去趟新明寺,为少冲佛前供一盏七斤的海灯罢。”
齐予沛含笑答应了:“便是母后不说,儿臣也会如此,再为七弟求一平安符,请主持方丈亲自加持开光可好?”
洛氏展颜一笑,颔首道:“极好,你有何事,不妨直说罢。”
齐予沛道:“儿臣想换掉范丰这个伴读,让清平侯家的穆子石进来。”
洛氏秀眉微拧:“范丰这孩子人品端方忠厚,家世又好,父族母族均是朝廷重臣,选他当伴读,也是你父皇一番苦心……”
齐予沛低头受教,静了一静,方道:“范丰年已十四,儿臣看他志向远大,便想着成人之美也好,放他出去好生备考几年,将来中举登科,点个堂堂正正的翰林,于他仕途更是有利,他也必然记着儿臣的恩典。”
洛氏用小银勺喂齐少冲一口羹,齐少冲不过三岁,正是好动的时候,坐在洛氏腿上扭来扭去,一时张开胖胳膊,奶声奶气的叫道:“哥哥抱!”
他模样中有几分洛氏的影子,眉眼轮廓却更像齐谨,虽不及齐予沛精致清俊,但圆头长脸骨骼清奇,更显皇家福泽。
齐予沛眼眸亮晶晶的笑着,小心翼翼的接过他放在腿上,摸了摸他的小肚子:“七弟吃饱了?病了几日,脸儿都瘦啦……”
齐少冲避开洛氏追上来的一勺银鱼羹,道:“我才不瘦,哥哥脸又白了。”
洛氏最喜闻乐见的事莫过于太子疼幼弟,见他们兄弟搂在一处相亲相爱,欣慰无比,佯嗔道:“少冲乖乖的坐好,母亲跟你哥哥有话说呢。”
齐予沛想到她在自己面前从来只自称母后,心中微微一酸。
却见洛氏撂下勺子,思忖道:“你方才说的也是,不过清平侯只是个闲职虚侯……太子伴读虽无官无品,却是你将来的左膀右臂,该慎而重之百里挑一,名门望族里尚有顾家吴家,难道挑不出出色些的孩子?”
齐予沛略一迟疑,轻声道:“母后,若论家世,顾氏吴氏又哪比得上陶家?”
洛氏脸色一沉,目中却有冷静的嘉许之色:“很好,太子,你接着说。”
齐予沛款款道:“高门巨室虽是世代传承,但在朝中未必能得势一世,说到底,势由人定,得先人庇荫,虽能任职清显,必不可久。”
窗下香炉里焚着的沉水香袅袅逸出细腻温馥的气味,洛氏凝神端详着齐予沛略显苍白的脸色,眼神中有温柔的痛楚一闪而过,却垂眸笑道:“那清平侯家的孩子到底何等资质,竟能让太子青眼有加?”
齐予沛一言低声说来,却似千斤重锤落于金钟:“穆子石可襄助帝王一世升平昌盛。”
洛氏沉吟片刻,唤来贴身大宫女:“服侍七殿下先去安寝。”
齐少冲十分懂事,跳下齐予沛的膝头,端端正正的行了个礼:“母亲,哥哥,我先告退啦。”
洛氏温婉一笑,伸手轻轻刮了他的鼻头:“去吧,少冲可乖了。”
打发走了小儿子,洛氏眉毛一挑,秋水含烟的一双眼冷冷灿灿:“你且跟我说说这穆子石。”
齐予沛对自己母亲没有半分隐瞒,仔仔细细将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又道:“如今他人在东宫偏殿,三哥正照看着,母后若想见见,我这就传他过来。”
洛氏想了想,道:“只怕年纪太小了些。”
齐予沛嘴角噙了一抹清淡的笑意:“年纪小有小的好。落难的狗从小捡回来养大了,格外听话忠心。”
洛氏看他一眼,低叹道:“予沛……”
母后极少称呼自己的名字,齐予沛霍然抬头,眼神中有浓烈的惊喜之情濡慕之思,颤声道:“母亲。”
洛氏手指微张,略往前伸,似要触摸齐予沛的脸颊。
灯影月色极铺张华彩的弥漫满殿,四壁皆静,一时只闻更漏之声,齐予沛心头怦怦剧跳,眼眸中已有雾气朦胧。
只片刻工夫,洛氏回过神来,五指慢慢蜷起支着下颌,声音寒凉如殿外青石地上的秋霜:“太子啊,你像极了我……以智害德,待人不诚,心机深险,失之厚道,所以母后一直待你不亲,你怪不怪我?”
齐予沛心往下沉,强笑道:“母后你说什么?儿臣听不懂。”
洛氏摇头道:“若当真不懂,倒是好事……你身子骨从小就弱,将来多半跟我一样,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是母后对不住你。”
齐予沛忙跪倒:“母后言重了!”
洛氏扶起齐予沛,温言道:“穆子石的事,你考虑得很周详,就按你说的办。”
齐予沛一喜,笑道:“多谢母后恩准。”
洛氏微微一笑,揉了揉眉心,掩不住一丝倦意,道:“再过个两三年,少冲身边也该放伴读了,嗯,穆子石比少冲大不了几岁,且先看看,这孩子要是当真如你所说的出众难得……将来你若用不得他,就留给少冲罢。”
齐予沛愕然,只觉一股森森的寒意从天灵盖直灌而入,只冻得五脏六腑瑟缩成一团,浑身骨骼僵硬,几乎不能动弹,良久,答应着低声道:“母后说的是。”
顿了一顿,涩声笑道:“只要是母后的意思,儿臣便是死,也要让母后得偿所愿。”
洛氏目光温热的水一般缓缓在齐予沛脸上流过,却轻咬了咬唇:“你记得每晚喝药,早些歇息,莫伤了身子……天也冷了,千万别着凉,知道么?”
齐予沛低着头:“儿臣记下了。”
洛氏挥了挥手:“我也乏了,你去罢。”
东宫廊道已亮起一盏盏红绢宫灯,在呜呜大作的夜风中微微摇着,似一朵朵杏花摇曳微荡,齐予沛一双眸子乌沉沉的,空茫的倒映出朦胧流动的灯光,似两簇火苗霍霍跳动。
透过偏殿窗棂上糊着的厚厚窗纸,依稀能看见两个淡淡的影子,耳边听得齐无伤大声说笑,偶有穆子石清脆的笑声轻轻的夹杂其间。
齐予沛悄立半晌,只听齐无伤道:“你说你揣着个酥饼做什么?瞧,把袖子都油了一大块!”
穆子石说话时不自觉的带些软糯的撒娇意味:“酥饼好吃呀。”
“吃不死你!你就这么一个小小的个儿,在糕饼铺子一口气吃了仨,还要带回来吃?贪得无厌说的就是你……这个就给我吃吧!”
“……哎你别抢我的饼!我要留给他的!”
“又留给他?老四不吃这些,你前几次带回来的,他不都说不吃么?”
齐予沛心窝里一阵暖暖的温热,推门而入,笑道:“谁说我不吃?”
穆子石眼睛一亮,回头瞧见是他,忙跑近前来:“太子殿下!”
说着双手捧着一块肉末酥饼:“你吃……”
外面朔风正起,屋里却是温暖如春,澄黄的镂空铜丝熏笼里燃着银霜炭,穆子石穿着墨绿团花的小袄,凝乳般透白的小脸热出两团红晕,虽仍是瘦弱纤细,却已有了健康活泼的孩童本色。
齐予沛看他眼眸中那抹墨绿在灯光下极为明澈,上好的祖母绿一般璀璨纯净,当下柔声问道:“很好吃么?”
穆子石用力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给世子殿下吃呢?”
穆子石看齐无伤一眼,甚是唾弃:“他已经吃八个了,肚皮会破。”
齐无伤略感害臊的咳嗽一声:“并没有那么多……再说我正长个子,不吃饱了腿疼。”
齐予沛瞪他一眼,也不理会,自接过酥饼,咬了一小口,道:“子石,明日诏令一下,你就是我的伴读了。以后太傅授课,你也一起听着,若有什么不明白,可问于东宫讲官或是侍讲。”
穆子石欢喜无限,连声问道:“真的么?真的么?”
齐予沛见他红唇轻抿,小脸蛋微微鼓起十分可爱,忍不住笑道:“你要是瞧不上他们,也可以问我。”
穆子石兴奋得恨不能就地打个滚儿,因对齐予沛敬爱而重之,不敢轻易触碰,眼珠转了转,见屋里另有个大活物,忙冲过去一把抱住齐无伤的腿,聊以发泄心中狂喜。
齐无伤纯熟自如的将他一把扛起放在肩头,穆子石也是熟能生巧的抱着他的脖子,两条腿悬在他胸前一荡一荡,姿势亲密而自然。
齐予沛无端觉得刺目,手里捏着酥饼,一片阴霾却迅速掠过含笑的唇角,冷眼片刻,淡淡道:“子石下来,这成什么规矩?”
齐无伤恍若未觉,只笑嘻嘻的将穆子石高高抛起,再接住轻轻放下,方道:“四弟,三天后我就回射虏关。”
第七章
齐无伤恍若未觉,只笑嘻嘻的将穆子石高高抛起,再接住轻轻放下,方道:“四弟,三天后我就得回射虏关。”
齐予沛面有讶色:“难道雍凉边陲有军情?”
齐无伤端起茶盅一饮而尽,道:“没有。”
“那三哥为何不多留几日?”
齐无伤剑眉微扬,道:“用兵之事你不明白……虽说严冬将至不利骑兵,但狗急跳墙狼急吃人,蛮族缺衣少食也免不得提着脑袋抢个温饱,甚至会在边境掳掠军民充为前锋肉盾,因此每年入冬,都得提防草原各部有所异动。”
齐予沛尚未涉及军权,听着只觉惊悚残忍,忙问道:“那……那该如何打法?”
齐无伤咬牙切齿的一笑,神色又是愤恨又是凶恶:“提起马刀干他娘!那时就不守了,开城门骑兵对冲就是,谁的马快刀硬谁就少留下几具尸体……对那些蛮族,守城固然要固若金汤,可每年也该出去好好砍杀一回,一是以杀代练,雍凉铁骑就是这么打出来的,二来也用血镇一镇蛮族,出一口恶气!”
齐予沛乍听齐无伤爆出一句粗话,微微一蹙眉,一眼却瞧见他手背上一道浅浅的白痕,想是流矢划破所留,心中很是不忍,同样是天家骨肉,齐和沣比他还大上一岁,只在王府中拥裘安寝饮宴观舞,齐无伤却要爬冰卧雪枕戈披甲,不由得低声道:“三哥,雍凉苦寒,你要保重身子。”
齐无伤满不在乎的应了,却道:“你什么都比人强,但记得思虑过甚必然伤神,凡事还是要看开些才好。”
齐予沛听得看开一句,几乎要哭出声来,手指在袖中狠掐了自己一把,才不至失态人前,仓促间道一声:“三哥早些歇下罢!”
转身就走,齐无伤却急问道:“这小鬼已是你的伴读了!为何还住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