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
宫予墨摸摸他的头,笑道,「再确定不过。」
时烈武帝五年,大败匈奴后,烈武帝派少傅宁修远出使周围诸国,大将军萧云轩随侍左右。同年,帝身体抱恙休朝三日。太医
称帝因过劳,伤在内脏,需调理,且不可过激不可动怒。
宫予书整理下自己的衣冠仪表,大步踏着台阶往上走,门口的秦风冲他一拱手,行礼道,「王爷,陛下久候了。」宫予书点点
头,微微蹙着眉问道,「太医怎么说?」秦风说,「还是老样子,不能动怒,王爷,请。」说罢便为他推开朱红色的大门。宫
予书正奇怪——如何不见一个宦官宫女,却只有秦风伺候在这里?只是疑惑归疑惑,宫予书吸了口气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门吱呀一声便合拢,他行到内厅卧室便跪下去,正要高呼便被人一把扶了起来,那个身着明黄色的皇帝冲他笑得恍如从前。「
皇兄,」宫予墨笑着拉着他坐到一边,两人中间隔了一套茶具,「来的正是时候,这水才刚过二响。」
宫予书仍旧蹙着眉,看着宫予墨行云流水的动作,细细看了他半晌,手敲着红桐木问道,「微臣奉召前来,却不晓得称病罢朝
的陛下,何以面色红润精气十足,这般气定神闲的泡茶吃?」
宫予墨为他斟上一杯茶,「朕与皇兄许久不曾这般静坐话家常了。」予书点点头,吃一口茶后笑道,「这套茶具还是微臣送与
陛下的。」
「原来皇兄都记得。」
「自然。」予书笑着点头道,「却不晓得,陛下今天召我来有要事相商……是何要事?莫非仅是闲话家常?」
「不全是吧。」宫予墨苦笑道,「朕……我登基时曾许诺过,将来定要把这一切都给皇兄一个交代。如今觉得是时候了,却是
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宫予书看了手里的茶盏许久,他记得是予墨十五岁生日时他寻了许多地方才寻来这套木鱼石做成的茶具,便笑道,「从眼下说
起吧,为何装病罢朝?」
「因为予墨琢磨着,是还天下于皇兄的时候了,大熙,不再需要金戈铁马的烈武皇帝了。」
「你这是什么话?!」予书怒道,「何谓需要何谓不需要……你当天下是什么玩意么?由你说要便要说不要便还来的?」
宫予墨笑道,「皇兄莫生气,我在为这些年,可有一天是将天下当成一件‘玩意’了?所谓时势造英雄,予墨曾在六年前说过
那时的大熙更适合由我来驾驭,而如今世事变迁,更适合执掌大熙皇位的人也变了,不再是我,而是皇兄。」见宫予书只是疑
惑却不说话,予墨继续说道,「世人总说千古之帝开拓千古江山,殊不知……并非帝王指点江山,却是江山选择了帝王。若生
不逢时,威武如汉武帝,能做的,或许不必李唐后主更多。——」
「六年前的大熙,邻国强敌,或观望着伺机而动或咋咋忽忽公然侵犯,虽无近虑,却又远忧。而民风习俗也都崇文弃武,如此
下去,不出三十年必有大患……届时外敌入侵,萧云轩老了,难道我们能指望那些文弱书生上阵杀敌么?对……云轩不行了或
许后继有人,可皇兄也需知道,一个戏子也是台上一瞬台下十年何况一个将军。一支不会打战没有血性的军队……怎么面对突
厥蛮夷胡虏匈奴?」
宫予书眨眨眼,长舒一口气,「其实这些……这些年,我也想到了。」他闭目摇头,轻声道,「我经常问自己,若是我接手这
片江山,我可会跟予墨一样大兴武力,大举征战?答案是我不会……不是我不想,却是我不敢。」宫予墨坐在他面对,只看着
他,许久,予书才继续说,「其一,我不敢放手一搏中央集财……其二,我不敢倾国之财力支持战争……其三,我就不敢主动
发起战争。」
「其一,中央集财弊端有二,一来是黄河决口,可这点我问过傅伯爷,他确保万无一失;二来是官员为敛财压榨百姓,宁修凡
年少不幸多受欺压,是以他最恨作威作福之人,由他来查举贪腐之官,我不敢说十有八九,至少七成的蛀虫都能被他揪出来。
而且他崇尚文人要有武将的精神,他的弟子属下受他印象各个都是铁骨铮铮,一腔热血不畏事不畏权,是以,我很放心。」
「其二,萧云轩带这只军队已经快十年了,队伍里有些什么样的人我也大致见识过。他们最初或者无法成器,可经过一场场战
争的磨砺,他们总会从一块生铁变成长鸣长空的利剑。至于第三点……」宫予墨笑了笑,「皇兄心善,从小便是这样,见不得
杀戮见不得流血……我记得萧怀远将军去世的时候,你哭的比我伤心。」
宫予书苦笑着摇摇头,「这些我也看在眼里……予墨,我明白你说当年我不适合做大熙的皇帝,并非是因为我心软,却是我不
肯信人。即便你将这利害关系说与我听,我也不会这么做……我信你,却不能完全听你的,因为我不信傅青衣,不信宁修凡,
不信萧云轩……我不够了解他们是以不能在他们向我证明才能以前全无保留的相信他们。」
「可我却忘了我若不给机会,他们又如何表现?是以予墨,不是我不适合,却是我,当真不如你。」
「这世间没有谁不如谁的。」宫予墨低头,捏着被子打转,「皇兄这般想,未免太妄自菲薄了。若真要这么说,予墨也有许多
不如皇兄的地方,是以才想把这江山交给皇兄……请皇兄尽予墨不能成之事。」
「你……不能成的事?」宫予书笑道,「还有什么是你不能成的?」
「仁慈。」宫予墨回道,「连连征战,虽然胜迹连连百姓并无怨言,可战争毕竟是劳民伤财的事。如今大局安稳,边疆无人敢
犯,应当是疗养生息,发展民生的时候,也就是皇兄发挥所长的时候。我造成的杀戮太多,由我去安抚百姓未免太过僵硬而且
我也确实不晓得当从何做起,可是皇兄就可以做到。为政之道,一紧一松才能张弛有度,可我急于求成,拧的太紧,还望皇兄
为我收尾。」
「急于求成?」
宫予墨一笑,不正面理会予书的疑问只继续说道,「驻守在各国边境的军队,都是在攻城战役里立功最大的那支,对蛮夷而言
,他们的名字比萧云轩更可怕,若皇兄调养民息得当,大熙百年内无忧。」
「那百年之后呢?」宫予书下意识的问道,予墨听完一笑,「皇兄,你我在世不过为人,求今生无来世的,百年之后……那么
久的心,如何去操?况且子孙自有子孙福……大熙能延续几百年,并非你我说了算。」
宫予书点点头,笑道,「予墨……我曾以为你性子变了,可方才我觉得你一点没变。若不是心胸豁达如初,你也做不成今天这
成就,说不出方才的那番话。」说完话锋一转,「可就如你刚刚说的……急于求成,你若将步调放慢些,你可以做一辈子的皇
帝教导你的儿子如何去松你收紧的那根弦,为何?」
为何?
急于求成,为何?
宫予墨笑答,「为了萧云轩,也为了我。」
「萧云轩?」宫予书意外在这个时候会听到这个名字,惊讶道,「与他何干?」
「皇兄,」宫予墨笑得有些尴尬,可眼波里流露出来的都是温柔婉转,「当然与他有关系,萧云轩,是我这一生情之所系魂之
所牵之人。」
「什么!?」予书惊讶得站了起来,握住宫予墨的手惊道,「可是……可是你不是……不是……」
「兮盼与我并无私情……即便有,也是主仆之情,是我需要她才……」说道这里,宫予墨停了停,想了片刻才继续开口说,「
曾经我想过,循序渐进的来,皇兄登基我用心辅佐,也能化解大熙眼下的危机,奠定百年基业。可若是那样,我跟萧云轩便永
远不可能。」
宫予墨也站起来,「六年前,放眼朝野,除了云轩没有可以出征领兵的大将,而朝廷若不支持他的话,他迟早会和他父亲一样
,死在边关的战场上。皇兄……我决定和他在一起,就不能看着他一步步朝死亡走去。」
「而于我自己……」宫予墨低头笑道,「皇兄你是晓得我的,自小就散漫惯了,如何在皇家呆得住?我无法否认,随着云轩去
雁门关的时候的确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那时候觉得……男儿若不建功立业如何对得起人世走一遭。但是我想……任何人到了
那样的地方,看过那样的苍茫和辽阔都会有那样的情怀,何况……就如皇叔说的,宫家儿子的血液里都有烈火奔腾。」
「我能理解。」宫予书点点头,笑道,「每次见萧云轩跨马归京便会有种忍不住的冲动……想骑上一匹马一直向前奔,不管终
点在哪里不管有没有方向,只觉得非要跑到天的尽头才能停下。」
宫予墨也笑了,「是啊……无论性格如何,我们终归流着同一种血,所以我相信,恩威并施对皇兄而言绝非难事。而我……我
骑着我的马一路狂奔以后觉得不划算啊……身边那么多风景都没看过,不如放慢脚步,随心而走,细细品味这山河风光。」
宫予书看着宫予墨,许久才拍拍他肩膀,「予墨……归根结底,你还是我那个与世无争的小皇弟。」
「宫予墨一生,不求与世无争……只求人生在世,俯仰之间,于天地无愧,于自己无悔。」
第二十八章
是夜,月凉如水。
「皇兄,在想什么?」
兄弟两个许久没有同床睡觉过,这晚宫予墨拉着予书聊到夜里,便让予书干脆住下,两个人亲昵的靠在一起,聊着聊着就有了
困意,只是宫予墨小眯了一会醒来发现身边的人还没睡下而是睁着眼不晓得在思考什么。
「恩?」宫予书扭头,看着予墨,揉揉他的头发笑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情了。」
「小时候的事情?比如?」宫予墨来了精神,坐起来靠着床头问道。
「我记得小时候,一直都是你追着云轩跑的……云轩去拉你起床,然后云轩生气了你哄着,偶尔被他踢踢打打的也都笑嘻嘻。
」宫予书笑着说道,「我在想什么时候开始你们两个就反过来了?你方才说了那些以后,我才觉得……这些年都是云轩迁就着
你。」
宫予墨笑道,「是啊……以前打打闹闹只是玩伴,所以从不放在心上。可后来……后来察觉他的用心,而我又下不了决心是以
想过疏远他。可他毕竟是萧云轩啊……」予墨想到什么似乎非常高兴,笑得越发温柔,「我想我是推不开他的。」
「所以干脆就在一起么?」宫予书笑道,「你为这句‘在一起’下的功夫可真多。」
「皇兄……我知道我欠你一句对不起。」宫予墨低头,握住予书的手,「但你相信我,我从来没有想过伤害你和父皇。」
宫予书点点头,「我知道……你若当真心狠手辣,当初皇宫都在你的掌握之中,大可以杀了我或者父王,可你没有。你反而跪
在那里直到父亲愿意给你的诏书上加盖玉玺。」
宫予墨沉默了一会,突然爬起来跪在宫予书面前,二话不说就碰碰得磕头,磕得声音听着就觉得硬生生的疼。予书见状连忙过
去扶他,厉声道,「你这是干什么!?」
「皇兄,」宫予墨抬头看他,「当吃秦信玥宁修凡随我叛变逼宫……并不晓得我会有退隐的一天,是我骗了他们利用了他们。
可他们都是一片忠心,赤诚为国……求皇兄继承大统后莫要为难他们。」说罢又磕了两个头。
宫予书见他的样子叹道,「你既说了要我‘仁慈’,我有怎么会对他们心怀怨恨呢?其一,你方才也说了,他们都是国之栋梁
,我要建立盛世江山离不开他们,其二我才说过,我不如你输在我相人不准用人又疑心,如今我怎么会再犯同样的错?你起来
吧。」说罢宫予墨才抬起头来,笑道,「我便知道,皇兄是最明白的,断不会亏待他们的。」
宫予书无奈地笑道,「你敢效仿玄武门之变,可不就吃准了我会跟李世民一样,纳贤不避忌?」
宫予墨笑道,「还是皇兄了解我。」
予书看着予墨的样子笑得宠溺,摇摇头,「你呀,」欲言又止一番后,只笑道,「睡吧,时候不早了。」
「恩。」
「离开京城永不回来?」兮盼扶着门框惊讶地问道,「这个……是予书殿下要求的?」
宫予墨摇摇头,「不是,皇兄不好意思说出口,可我也需有自知之明。一个暴毙了的皇帝,如果出现在京城会引起多大的骚动
?我不想自寻麻烦更不想给皇兄难办。」
「……是么?」兮盼低下头,「那萧大人……」
「云轩大约三日以后便到江南,我们约好在那见的。」宫予墨走过去,「兮盼,我说过……待这一切尘埃落定比会给你一个交
代。你跟我们一起走吧,从此便自由了。」
谁知兮盼摇摇头,「我不用去了,兮倩昨个跟我说了,她会跟秦风一起走。主子有兮倩和秦大人服侍,兮盼就放心了。」
「你不走?你不走难道留在宫里?」
「兮盼不能留在宫里么?」
「可是……」
兮盼眉目弯弯,笑得倾国如花,「主子曾许兮盼,待完成这事以后便还兮盼自由。如今兮盼过习惯了这宫廷的生活,再也过不
得没人服侍没了山珍海味没有锦衣新装的日子……如何能离开?主子若真为兮盼好……变留兮盼在宫里享福吧。」
宫予墨看着她,良久才点点头,「若……这是你的选择。」
选择。
可知并非人人都有选择的。
被人卖到勾栏院的时候,她不能选择,在登台唱戏卖笑的时候,她不能选择,最后被人用五十两银子赎走,她还是不能选择。
只是当纸扇轻摇,眉宇温良,一双水眸叫人看一眼就觉得温暖的少爷站在她面前,笑着说,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你们姐妹不
如就叫兮盼兮倩可好,的时候,虽然是不能选择的名字,却真的说不出的好听。
美目盼兮,兮盼。念出来,仿佛唇齿间都有墨香。
「其实,你不必……」宫予书走到兮盼身后,「你可以跟他走,或者好好的留在宫里。」
兮盼笑道,「怎么都是受煎熬,又何必呢?请陛下成全,这是,贱妾自己的选择的。」
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个恍如天人的公子降临的那一刻,她的魂魄就已经刻上那个人的名字,不在属于自己。连她自己都
无法分辨这究竟是一种极大的幸运还是一种极大的不幸。人生在世……能寻得一个可以为之痴狂为之倾其所有的对象何其有幸
,可燃尽自己的全部也得不到那人半醒半点的怜惜有是何其不幸。
比起萧云轩,她差太多。萧云轩同宫予墨的故事说出来似乎可以惊天动地,两人相守的背景是国泰民安,可她呢?
宫予墨曾行事前问过——你当真愿意?
真真可笑,她若不愿意,还有谁能迫她还有谁会迫她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