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依靠在通向操场的铁门上,和几个同学说笑着。从他的语气中感觉不到任何嘲笑朋友的罪恶感,他们明朗的笑声
就那么回荡在水泥的墙壁上。
白井隐藏在出入口的鞋柜的阴影处,浑身颤抖着倾听着自己第一次爱上的少年嘴中所吐出的无情的语言。正在训练足球
部的教练的声音听起来也格外的遥远。
感觉上,就好像所有人,就好像全世界都在嘲笑着白井。那一天,那个好像噩梦一样的日子,那种遭受白眼,被人在背
后指指点点的日子又要重新开始吗?
为什么自己只会被同性所吸引呢?明明想要忘记却又无法忘记的那段记忆。为什么自己要让那个男人进门呢?好像枯萎的
草木一样狼狈不堪的青年,不知道何时已经紧紧抓住了床单,而他的手心已经一片汗水。
在看到简历的照片的时候,古谷确实产生了一点兴趣。但也只此而已,完全说不上执着。在白井真正出现在他眼前为止
古谷都把他忘在了脑后。直到他出现在古谷面前,用那双眼睛望着古谷为止。
第一次在医院见面的时候,古谷有点吃惊。因为白井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娇小。因为他的脸孔像女人,所以古谷一直以为
他是个纤细苗条的男人。但是一米七五左右的白井,由于瘦弱和脸庞小巧的关系,看起来比身边的樱井和夏木还要显得
高。
只不过他的体形还是属于标准的日本人模样,肩不够宽胸不够厚,所以白袍穿在他身上显得有点晃悠悠的。而在躲避别
人视线的时候,他那个有点驼背的毛病就会显得更加明显。
这个青年完全可以用一句毫无个性来形容。有他在还是没他在似乎都没有什么差别,即使他就站在你的身边,也很难感
觉到他的存在感。
只不过让人意外的是,他那带着热度同时也带着困惑的目光在追逐古谷地身影的时候却表现出了格外执拗的感觉,所以
古谷本人多少感觉到了白井也许是同性恋。但是,他还缺乏明确的证据。
中午休息的时候,古谷前去拜访八楼外科病房与他同期的木下医生,他的心情看起来相当不错。外科办公室里除了木下
一个人也没有,古谷一边在木下的书柜里面物色着自己需要的专业书籍,一边提出了让木下大吃一惊的问题。
“你以前所在的研究室有没有关于同性恋的资料?”
“啊?”
古谷取出了几本自己需要的书籍后,再次提出了相同的问题。木下在大学时的专业是精神学,只不过因为看起来实在太
缺乏前途,所以才转向了外科。
“虽然也来过几个人,但是都不到可以提取数据的程度。在日本这毕竟还是一种禁忌,日本又不像美国那样什么都可以
拿到精神医生那里去谈。更何况如今艾滋病这么盛行,谁也不敢随便宜称自己就是同性恋吧?”
木下长着一张随时让人联想起鸭子的有趣的面孔。他那双眼角下垂的细长眼睛总是流露着某种好像是为难又好像是微笑
一样的色彩。
他和古谷是大学的同学,虽然与对于中西的信赖的种类不同,但是古谷对于他的信任程度绝对不低于中西。
从窗外照射进来的初夏的明媚的阳光充斥着整个房间,令房间几乎有些明亮的过头。木下站了起来,来到了古谷所在的
窗口。他是个个子相当高的男人,虽然看起来瘦瘦的,但是身体上的肌肉却出乎意料的结实。
“这个到底算是先天性的呢,还是后天性的?”
“你要让我说实话的话,就是哪边都算不上。”
“那是什么意思?”
古谷调整着别在白袍胸口的,带有他脸孔照片的名牌,向木下继续询问道。
“如果在母胎的时候,母亲受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好像就会造成荷尔蒙分泌的失衡。比如说在第二次大战结束之后,
曾经有一个时期同性恋者激增,据说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也有的说法认为这是由半阴阳或是性格分裂所造成的。还有,
弗洛伊德的与母亲的同化说也很有名。”
“弗洛伊德的学说可靠吗?”
“我觉得作为学说来说弗洛伊德是很有趣啦,但是在临床上估计派不上什么用场。弗洛伊德好像有点过于把精神方面的
毛病和性连接到一起了。”
但是……木下继续了下去。
“从目前有限的资料来看的话,大部分原因都产生在一个人的青少年时期。比如小时候受到过什么恶作剧啦,或是在全
是女性的环境中长大啦。反过来说的话,在都是男性的环境中长大的话,以后就会对于母爱非常的饥渴。而在成长过程
中缺乏父母爱情的孩子,在精神上就会极度不稳定。换句话来说的话,就是不光是同性恋,而且会抱有各式各样的精神
方面的疾病。”
古谷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然后继续问道:“既然如此,那么如果他的幻想对象都限于小孩子的话又算是什么情况?
”
“和恋童的合并症吗?这个病可比较重了。”
木下眯缝起了细细的眼睛笑了出来,他的笑容里面有种就是让人无法讨厌的成分。
“虽然是重病,但是这种例子并不是很罕见。”
“原因是什么?”
“最常见的看法就是,那是因为他们对于以大人为对象抱有恐惧感,所以被压抑的欲望就倾泻向了没有抵抗力的孩子身
上。比如说,有的同性恋者因为过于惧怕女性,所以只有在面对男性的时候才兴奋的起来。而当他既害怕女性,又害怕
成年人的话,那么他们所能选择的就只有既不是女性,也没有成年的小男孩了。”
“那么说,他并不是完全不能以成年人为对象了。”
木下有点张口结舌,他瞪大了眼睛凝视着古谷。
“中西说过你那里有个大美人实习医生,你说的就是他吗?”
虽然挤出了一个笑脸,但是木下的眼睛却没有在笑,古谷只能露出了一个苦笑。
“中西明明是个大男人,怎么还这么多嘴啊。”
“遥子怎么办?”木下表情认真的问道。
长谷遥子是小儿内科的女医生,今年三十二岁。就在几个月前,古谷还在和她交往。
“遥子是真心爱你的。”
木下皱起了平时就好像是在为难的八字眉,露出了更加为难的表情。
“她需要的是像你这样的男人,那样她才会幸福。”
古谷为了不伤害到木下,露出了混杂着苦笑的微笑,小心翼翼选择着语言。
长谷分配到这个医院已经两年,在她和古谷交往的期间,木下也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感情。曾经有一个时期,古谷也想到
了婚嫁的阶段,但是与朋友深藏在内心的感情相比,他还是觉得自己的感情过于淡薄,所以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既然如此,古谷忍不住试着询问自己,自己究竟又是对于那个实习医生在期待着什么呢?那个青年除了一张好像人偶一
样的女性脸孔以外,根本就没有任何可取之处。
“这个借我用一下。”
古谷拿了几本书,茂盛的绿叶在窗外摇弋着。
在当天下午回诊的时候,白井受到了古谷严重的警告。他告诫白井在进行说明的时候要更加简单明了,绝对不能在患者
面前手忙脚乱。他甚至对白井说,这样会招来患者的不信任,是身为医生的严重失职。
像白井这样刚刚通过医生国家考试的实习医生,虽然号称新人医生,但是由于在医学部的期间几乎没有什么直接面对患
者的机会,所以在临床学上拥有的只有书本上的知识。
在医院里面有种说法,实习医生的地位还不如猫狗,所以他们在病房中也不可能独当一面。通常都是跟随在指导医生的
后面,等指导医生进行过诊断之后,才由他们来应付患者,然后指导医生对于他们的表现加以指导。
但是,实际上虽然这个方法确实能增加实力,但是当面对患者以及家属突如其来的问题的时候,像白井这样经验和知识
都称不上丰富的医生往往不能及时加以应对。
虽然樱井和夏木的条件也一样,但是这两个圆滑的家伙事先就和指导医生打好了关系,在适当的时候可以逃避过去,而
白井就总是要受到古谷的责骂。
古谷的口气非常辛辣。只要一回到办公室,等待着白井的就是仿佛计算好了一样足以让白井垂头丧气的冰冷声音。虽然
古谷对于白井的警告都是正确无误的,但是他的指导中还是让人感觉到了某种故意找茬的成分。而在医院这种对于权利
争夺异常敏感的地方,既然主治医生古谷采取了这种态度,周围的人对于白井的态度也就逐渐有所改变。
但是,因为被古谷发现了自己禁忌的秘密而从心底畏惧着古谷的白井,别说是憎恨男人了,光是踩到男人的影子就会让
他畏惧万分。所以他整天所作的就是逃避再逃避,尽量争取减少和古谷见面的机会。
也不知道是在打什么主意,古谷似乎没有立刻就揭穿白井秘密的意思,但很明显的是,他也不是那种好心到可以当作什
么都没发生过的男人。所以他看着白井的视线依然是那么的冰冷,充满了让人不安的氛围。
然后,就是今天的训斥。住院医生的休息室里面并没有白井的容身之地。尽管樱井和夏木早早就巴结上了主任助理林田
,对于休息室已经习惯无比,但白井平时却还是总是徘徊在病房的走廊上。
在回忆着古谷那毫无理由的对自己的排斥的期间,某种汹涌而上的感情让白井再也无法压制自己。他摘下了眼镜,按着
自己热辣辣的眼眶。
白井的愿望其实很微薄,那就是不用受到任何人的干涉,不用畏惧任何人的眼光,平稳的度过自己的一生。他并不渴望
出人头地,对于金钱也没有太大兴趣。由于从小遭到家人的疏远,所以白井的愿望就是自己可以拥有一个平凡,但是和
常人一样的人生。
他从不认为自己除了医生这个职业以外还有什么别的能耐。因为在父亲给他公寓的时候他就已经放弃了遗产继承权,所
以他没有资金去自己开家诊所。他原本只是打算做一个普通的住院医生,找个女人结婚,将自己同性恋的嗜好一辈子隐
瞒下去。尽管如此,那个男人却……白井用双手遮掩住面孔,小声呻吟了出来。
古谷亲眼看着白井带着一脸快要哭泣出来的表情离开了休息室,也知道他逃避去了哪里。他白皙的侧脸小巧端正,就算
被错当成女性也不奇怪,但是,也仅此而已。
架着银框没有任何特征的眼镜的鼻梁不高不低,就好像日本人偶一样拥有美丽的形状。他那润湿的细长风眼,飘荡着说
不出的悲哀寂寞,甚至给人一种楚楚可怜的感觉。
如果是女人的话,以他的美丽,想必会吸引到无数的男人,度过相当幸福的一生吧?可是,当这种优雅的美貌是出现在
一个男人身上的时候,所能受到的就只是同性的轻视而已。
即使明白其他住院医生为什么不把白井放在眼里,但是看到就连他的同期樱井和夏木都得意忘形的在背后嘲笑白井的时
候,老实说,古谷的心情已经不能光用不快就可以形容,而是达到了愤怒的程度。
被人嘲弄,被人伤害还是默不作声的人只能用愚蠢来形容,打掉牙齿和血吞根本就不足以被称为美德。古谷喜欢的是那
种即使受到伤害,也会牙尖齿利地扑向对方替自己找回公道的类型。
再说了,白井的存在感首先就过于稀薄。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所希望的,他看起来完全没有取得博士称号的打算,而且
也丝毫没有试图返回京大医院的意思。
古谷从白袍的口袋中取出了手帕,缓缓擦拭着眼镜。他不明白白井为什么能激发自己的感情,但是,这个永远手足无措
的实习医生,确实引发了自己前所未有的兴趣。相信过不了多久,就可以把白井弄到手了吧?然后,到那时候就可以知
道,究竟是白井的什么地方让自己的心骚动了起来。
“我一直以为我们之中头脑最好的人是木下,结果那家伙却说自己才最不懂得处事,真是笑死人了!”
下午的第一个工作就是为因为脑梗塞而昏倒的患者进行透析,搭乘在通向脑神经外科病房的电梯上,中西如此嘀咕着。
古谷手里握着患者的病例,昏倒后被送到脑外科的患者每周都会为了接受透析而来呼吸器官科。
“虽然说你也是那样,不过那家伙如果就那么留在京大医院的话,做个教授或者副教授应该也并不困难吧。结果他现在
却在这里瞎混,看起来就像是哪家的大少爷一样。”
“那也是他自己的人生吧?”
古谷微笑着注视着热血型的朋友。
“你还真是个直率的家伙。”
“哦,这个眼神好性感,让人心跳加速哦。”
中西垂下了眼角,用让人无法想象能够进行精密的外科手术的蒲扇一般的大手搔了搔头。
“你再不适可而止的话我可真要和你绝交了。”
电梯停在了七楼。虽然平时外科病房都近乎满员,但是这个经营私人商店的患者还是获得了一个单人病房。
“他还有意识吗?”
在进房门之前,古谷向中西进行了确认。
“啊,他的意识很清楚,就是下半身几乎完全麻痹了。”
中西的语气有点含糊。古谷在求学期间去世的父亲在因为脑下出血而晕倒的时候,就是全身麻痹,发生语言障碍,可以
说是重度的一级障碍。将近一年的时间,他都是处于植物状态,事实上医院方面是对他采取了无视的态度。
中西是很少数的几个知道古谷当时的伤口还没有痊愈的人之一。
最好的证据就是,在大学期间一直以脑外科为第一志愿的古谷,在父亲去世之后,却突然不顾以前的一切努力,主动转
到了内科。
“前田,我是循环的古谷。今天要打扰一下,进行内科的检查。”
面对躺在床上的熟悉的心脏病患者和他的夫人,古谷明确地表达了自己到这里来的目的。实际上,有为数不少的医生就
连进行什么样的治疗,或者说药物是为了什么目的才要服用之类最简单的事情都不进行说明。古谷非常讨厌这种暧昧的
态度。所以总是把治疗目的以及过程对于患者和家属进行简单明了的说明。
虽然还说不上特别的亲切,但是古谷在面对患者的时候,至少是把对方当成了平等的人类,相当尊重。而中西就是在这
种地方感觉到了古谷的精神外伤。
“感觉怎么样?如果已经好一些就要开始服用平时的药物了。”
古谷从白袍的口袋里面取出了钢笔,开始在病历上进行记述。
“倒是不会觉得太难受。可是大夫,我腿部的麻痹还是无法消除。”
面对和自己父亲年纪相当的患者的陈述,古谷指了指中西。
“腿部的麻痹只要做好复健的话就没有问题。你不用担心,他也是相当有名的医生哦。只要你好好遵守指示,应该不会
有事才对。而且我们医院的复健技术就算是在整个关西的医院里面也是相当出名。”
中西听到古谷的话后,用豪爽的声音大笑了出来。
“我们的复健科的技术主任是标准的工作狂。只要他答应治好你的话,就算是赌气也绝对会拼命的。前田先生你没有问
题的,只要好好复健的话就一定可以治好。”
即使如此,中西为了古谷着想,还是没有忘记尽量放缓口气。古谷冷静沉着的态度,中西巨大的存在感和爽朗的声音终
于让患者放心了下来。
正好在这时,一个推着巨大的医疗车的护士走了进来。因为患者晕倒的时候撞到了额头,所以她是来替患者换纱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