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臣的下属查到城东似乎有人见过那刺客……”
“说什么?!”须桓之总算抬起眼皮,问道。
“……后来,后来那人也不敢确定自己见到的究竟是不是那刺客。”
“话不会一次说完吗?!”须桓之厉声道,声音冰冷,简直能用来砸痛人的脑壳。
“……”
“罢了罢了,”须桓之心烦的摆摆手,“天晚了,先回去罢,明儿再审。”
点燃了这夜的第三盏烛灯,须桓之疲惫的揉了揉额角,目光落在桌前的那片空地上,不觉苦笑起来。
原以为他身为天下帝王,便可以最好的保护自己所爱之人……
没想到,如今不仅无法保护他,却让他受了这样的罪。
这几年做了皇上以来,他猜测过他,怀疑过他,伤害过他,冷落过他……
甚至最开始的三年里,为了稳固他的帝业根基,不被情感的因素所影响,而将他与一干大臣一视同仁,没有半点的情面
可言。
而他,却都是生生的受着,沉默的忍着。
这让年轻的帝王免不了要对自己扪心自问道——
须桓之,你都做了些什么?!……
如今距离付明戈遇刺负伤到现在,已经有三天三夜了。
这段时间里,须桓之无时无刻不挂念着那个看起来孱弱无比的将军,加上又要审理这个诡异的案子,连着几日下来,免
不了觉得心力交瘁。
若是以往,须桓之也不会这样紧张。
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事情之后,晚上一闭上眼,他就仿佛会看到那刺客闪着寒光的利剑直插入到付明戈的身体里再拔
出,血脉喷涌;或是看到他护在自己面前,紧张得对他说“皇上退后”,不顾性命的与人拼杀;或是已然呼吸微弱的付
明戈躺在他怀里,流血不止……
如同梦魇一般,须桓之一睡着就会被这样虚构的情景吓醒,浑身冷汗,心脏也跟着颤抖不已。
他生怕就这样失去了他,再也看不到。
可他亦不敢看付明戈躺在那里的干裂的嘴唇,苍白的脸色,伤口处隐隐透出的血红的那副模样——那些都如同一把精神
的利剑,刺得须桓之体无完肤,愧疚不已。
于是干脆就这样独自一人干坐在书房里,回想往昔时光,冲淡内心的愧疚,等着天亮。
难得倨傲的帝王反省起自己的毛病,却被踩着小步子进来的张公公给打扰了,“皇上。”
须桓之眉毛一竖,明显的不耐烦,“什么事?”
“皇上,付将军醒了。”
“……”须桓之二话不说就站起来往外走去,向来稳重的皇上居然一失手打翻了朱色墨汁,大红的颜色泼了一地。
十九章:怀疑
付明戈果真是醒了。
挺过了最危险的那段时间,刚刚又喝了一小碗御膳房做的稀饭,此时他虽是半靠半躺的姿势,可眼神明亮,很有精神。
屋外晨光微透,深蓝的天空此时已然透出了清亮的颜色,又会是一个大好天。
须桓之禀退旁人,站在床榻一旁,看着付明戈,口气很冷,“你还知道要醒过来?”字里行间却不无宠溺。
“……我也不想这样啊,”付明戈轻声说道,声音轻盈沙哑,却满含着笑意,“——可是,凭我现在这副样子,这个春
天,怕是不能陪你去江南了……”
“……”须桓之心头一动,道,“春天过去,不是还有夏?”
“那多热,”付明戈轻浅的笑着,“也就是这样一说,你还当真了?”
须桓之却没有回答,定定的盯着人许久……然后伸手一把抱住了他。
身上的伤口被牵动,疼痛像是顺着裂缝钻进了皮肤,惹得付明戈忍不住发抖。
这男人也不知道要小心一些,就那么用力的抱着,半天也不撒手。
付明戈黑色的长发披在后面,因生病而略显干枯没有光泽。
须桓之就那样一下一下揉着发丝,属于付明戈的味道被他拥在怀里,他忍不住说道,“你不长脑子么?”
“这话从哪来的?”付明戈无奈的笑,“我的脑袋不是好好的在脖子上?”
“你要是再敢这样不顾性命,”须桓之恶狠狠道,“我就让人坎掉你的脑袋,免得还让我挂念着!”
付明戈撇撇嘴皱皱眉,“……真是个暴君。”
“暴君明君又如何?”须桓之十分少见的叹了口气,“这君主之位,本就不是我想要的。——而我真正想要什么,你难
道会不知道?”
“知道,”付明戈道,“自然知道。可是天下苍生、黎民百姓,你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
“那你……”
“我自然理解,不然……”付明戈苦笑,“我又何必拼着性命去为皇后娘娘挡那一剑?”
须桓之听了这话,几日来难得的心下一松,后又严肃起来,“这次算你命大,下次再不能这样了,”接着话锋又一转,
“对于那刺客,你有什么想法?”
付明戈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日的情景,道,“他身手不错,出剑速度极快,轻功也是出类拔萃,看他当日的表现,似乎很
是有准备,而且……”顿了顿,谨慎道,“我以为,当日在场的人中,一定有他的内应。否则,他怎会正好抓准时机出
现,去刺那一剑?那种行为,分明就是想毁了皇室的那一缕香火。”
“确实是这样,”须桓之说着,从身上摸出一个吊坠。那吊坠是黑玉的材质,一根黑色细线吊着,椭圆形,正反两面刻
有字。
须桓之将那东西给付明戈看,付明戈惊讶道,“……这是?”
“是的,”须桓之语气很冷,目光锐利,“应该是……须濂之的死士,他最亲信的人,都带有这么一块黑玉。须濂之跟
我不同,从我记事那天起,他就想着要坐上龙椅,俯看天下。他培养的那一批死士,专为他卖命。我登基之后就让人杀
了这批人,没想到居然还有余党。须濂之已死这么多年,他们还在想着为他报仇。”
顿了顿,他又说,“须濂之虽是个暴君,但是在某些方面……我还真是不如他。除你之外,怕是也没什么人肯为我这样
做罢。”
付明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个本无意做皇上,却不得不做;一个极想要做皇上,却做了个被世人唾骂的暴君。
到最后兄弟残杀到了这样的程度,着实是让人可叹。
须桓之忽然话锋一转,“你对穆则轩这人怎么看?”
“他?”付明戈不免错愕,“我的副将,头脑也不错,可是不够激灵……但他身为武将,勇猛之气倒是可以弥补这一缺
点……”看了看须桓之的眼神,付明戈惊叹,“你是怀疑他……?”
“不错。”
“不可能,”付明戈声音沙哑,语气却是十足的坚定,“他跟着我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是他?——再说,有什么动机?
那刺客都是亲手死在他剑下的。”
“为了灭口也说不定,”须桓之敛下目光,半天才又抬起眼,道,“况且,总有那么一些人,不爱江山,却爱美人。”
这句话让付明戈结结实实的愣了好大一会儿,向来不笨的人只觉得脑筋打结,也不知是不是这一受伤,连脑子都伤了,
半天才愣怔着问,“……谁?皇后娘娘?”
“……”须桓之没有回答,他仔细盯着看付明戈苍白的脸。这人前些日子失血过多,到现在连嘴唇上都没有眼色,虽然
精神不错,却是憔悴极了的样子。
可就算是这样的病容,俊朗清隽的气质仍然十分明显,让人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看多了,连嗓子眼儿都跟着发干。
最了解须桓之的人不过付明戈。感受到对方眼神里的欲望,付明戈可疑的红了脸,猛然间明白了“美人”指的是谁……
“……怎么可能?”付明戈小声念着,脑中却划过了往日里与穆则轩谈话时,对方脸红羞怯的窘态,心里莫名的一跳。
“除了他,我找不出更让我怀疑的人,”须桓之道,“他对你……我看得出来。”
“你不能怀疑他,”付明戈道,“则轩跟我说过,他是有心上人了的。上次还跟我提过告个假回老家把媳妇儿娶了,再
一同带到京城里这回事……”
“这话也能信?”须桓之不禁冷笑,“在哪儿找不出那么一个莫须有的‘心上人’来?他说的这‘心上人’,你怎么就
知道是谁不是谁?”
“你……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疑起来了?”付明戈也不依不饶的回了这么一句,想了想,忍不住又说,“该不是连着
我也一起怀疑罢?”
“你若是这样一直回护着他,恐怕我还真是要怀疑。”
“则轩跟着我多年,南征北战,你的多少江山是他同我一起打下来的……”付明戈只觉得胸口莫名的发冷,沉重的一口
气堵在那里吐不出来,“你要是怀疑他,就也是信不过我。”
“好啊~”须桓之不怒反笑,“还真是……”顿了顿,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那笑容极为讽刺,付明戈却是受不住了。只觉得胸口那股子沉重猛得冲上来,喉咙口一辣,止不住的咳起来。
须桓之见状,心下愧疚,赶紧走过去帮忙顺气。
他心说也是,人刚刚才醒过来,等等再说不好么?或是让人私下里去查,总好过两人在这儿拌嘴。
再说,他要查什么人,怀疑什么人,何必非要让他知道?
可谁让什么事一碰上这人,向来冷静理智的年轻皇上,就没了分寸了呢?
“你总是这样,”付明戈咳顺了一口气,道,“当年怀疑我也就算了,这会儿又怀疑到我手下人那里……”
“……”这话明显的在回护着旁人。须桓之听了,再也忍不住他自己那个破脾气。
加上接连几日没有好好休息,脑子里也有些混沌,冷哼了一声,甩着袖子转身就走出去了。
谁知道袖子这么一甩,就甩了好几个月。
虽说当不当正不正的在皇宫里住了好几天,宫里宫外早就风言风语了,但因为前些日子的昏迷,倒也还情有可原。
如今付明戈人已经清醒了,他自然是要求马上回自己的明戈府。
走的时候,付明戈只跟张公公打了个招呼。
张公公满口答应着,心里头却是直诧异——他做为宫里头唯一一个知道皇上那点特殊品味的人,很奇怪为什么皇上的这
档子家务事要他一个外人来传达。
可等他到了御书房里头,看到须桓之对着一桌子奏折佯装仔细批阅实则心不在焉的状态,再加上那阴沉无比的圣颜……
才恍然大悟——哦!难道,这是夫妻俩吵架了?
吵架了也不要紧,也不知道张公公是存了个什么心思,还乐呵呵的想着,小夫妻俩嘛,吵吵架也好,小吵怡情嘛,小吵
怡情~
“你自个儿在那乐呵什么事儿呢?”须桓之挑着眉毛问道。
这声音冷得很,把正在沏茶的张公公吓了一跳,手一抖,开水就烫了端茶碗的爪子,差点儿就没蹦起来。
“回,回皇上,奴才这哪儿是笑啊,这是,”张公公心念一转,“哦,这是昨儿个晚上被蚊子咬在了脸上,这会儿正痒
痒,免不了脸上有点儿变化。”
须桓之斜撇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这春寒料峭的,都已经开始有蚊子了?”
张公公老脸一红,打了个哈哈,赶紧转移了话题,“皇上,刚刚付大人,回府了。”
须桓之手一抖,从笔尖甩出一滴墨,一滩黑色迅速化开,极为刺眼。
皇上的脸也跟着黑了好几分。
张公公十分想扇自己一耳光——这话头转的,忒失败了!
低头快速拾掇好手头的事儿,张公公踩着小碎步就快速走出御书房——万岁爷那脾气要是真的发作了,你一个太监总管
算个什么啊……
须桓之下了个旨,说“付明戈护驾有功”,大手一挥就放了他半年的假,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语重心长,要他“好生调
养,暂且宽心随意,勿惦念朝中之事,来日方长,爱卿终是朕之倚仗臂膀”。
那圣旨也是张公公带到明戈府上的,顺便还搬来了一大堆宫里头最好的补药,不用说都是须桓之御赐的。
付明戈看着那些十成十会让他补得鼻血横流的名贵药材,暗自叹了口气——这明摆着是在说“你在你府上好好呆着罢,
不用到宫里头来了,我最近不想见你”。
这样拒人千里却还别别扭扭对其挂心的行为,还真是符合只属于须桓之的那点任性。
不过,付明戈也确实是需要好好养一养。
他征战去南滇时受的那次伤之后,因为没有好好调理,至今仍然没有恢复过来,若是碰上劳累过度的时候,总会有些力
不从心;尤其是阴雨或者寒冷天里,伤口还会隐隐作痛。
养伤的日子着实是百无聊赖,好在付明戈骨子里也是个闲散的人,倒也不觉得抓心挠肝。
他整日睡到日上三竿,吃个不咸不淡的早饭,就穿好衣裳去闹市街上溜圈子。闹市街卖什么的都有,看看这家卖的字画
笔洗,瞅瞅那家新鲜的青菜猪肉,画糖人捏面人的江湖手艺人也时而出现在路边,搭一个简易的摊子,周围总有一群孩
子看得入神。
早先付明戈跟着须桓之在宫里头长大,这样的事儿见着的也不多,往往也会站在外围看上一会儿。
再往前走,拐两个弯儿,就进到了京城里最近最火热的酒楼里。挑一个不那么显眼的位置,叫一壶茶水一碟百味豆,一
边慢慢嚼,一边听大厅中央那个缺了两颗门牙说话漏风的说书老头讲那些江湖里的奇闻怪谈。
下面听书的人跟着老头抑扬顿挫的语气,心里头一翻一覆,精彩之处,免不了唏嘘声一片。
那老头呢,也跟所有说书人一样,一讲到最关键最惊险的地方,总是把手里头那把破扇子一拍,拎起茶壶嘴对着嘴喝上
一大口,再扔下一句,“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时间久了,那酒楼的小二都认识了付明戈,只要他一来,铁定的一壶茶一碟豆儿,整天没事儿人一样到这里来一壶茶一
碗豆一坐大半天,小二也以为他城里头哪个府邸里头没事做的家养少爷,没事儿还试着跟他闲聊几句,想着这少爷身上
的衣服料子如此华美而低调,想必是个大户人家,若是能去做个小厮,比这正天在酒楼里跑腿可强多了,他也从未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