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忽然涌现一股冲动，这是几乎被他遗忘的感觉。

掀开身上的被子，他缓缓移动自己的双脚，在经过黎晴每天勤奋的按摩之後，他的脚不再酸软无力，虽然踩在地上时仍会疼痛，但要靠自己的力量坐到轮椅上，还是能办到的。

拉过摆放在床边的轮椅，叶轻扶着把手，努力的挪动身体，转向，坐定。自双脚传来的顿痛感让他面色发白，但毕竟习惯了疼痛，知道不去在意就会忘记那股痛感。叶轻坐稳身子後，拿起挂在椅背的毛毯盖在自己的腿上，便出门了。

刺骨寒风袭来，吹得叶轻的双颊和鼻头都发红。他只穿着一件套头毛衣和背心就离开屋子，尽管有毛毯保暖，但养尊处优、总被人妥善照顾的叶轻，已经失去了对寒冷的抵抗力，还在调养、有些娇贵的身体隐隐颤抖着，但他的双手依然推动轮子，一心往温室前进。

近十分钟的路程，让叶轻的身体开始僵硬，又从僵硬到麻木。看着愈来愈靠近的温室，轮子转动的速度又加快。等到他终於到达门口，准备推开大门时——门却先一步被人从里头打开。

「你在这里做什麽？」

黑色的唐装、束起的长发、俊美的样貌、不容忽略的气势，站在叶轻面前的人，正是叶檀云。

叶轻对这个男人完全没有印象，但他知道自己见过那一双深沉的蓝眸。手不自觉抓住轮子，悄悄後退一些。

男孩的小动作自然被叶檀云看在眼里，眉头一皱。他打量着叶轻的衣着，还有明显发红乾燥的脸颊。挡在门口的身体向後靠，他开口：「进来。」

叶轻毫无动静，但当叶檀云移开身体时，他立刻看见趴在温室里的黑色「大猫」。莲也看见了叶轻，抬起上半身，与他四目相接。

轮椅终於动了，经过叶檀云的身边，直直地目标前进。

叶檀云关上门，一回身，就看见自己的宠物主动靠近叶轻。虽然他曾听乔轩说过莲「差别待遇」的事情，但当亲眼目睹时，心中不免惊讶。因为莲除了他之外，几乎不曾主动亲近任何人；就算是叶妃和叶牙，也只要在他的指示下，莲才会乖乖地任他们抚摸。

「莲喜欢你。」

叶轻的手摸着莲，听见叶檀云说的话，没有回应。

叶檀云自有属於上位者的傲气，这样被一个孩子拒绝和忽视，尽管知道叶轻的特殊状况，但心中的别扭让他不得不在意。

「莲。」

听见叶檀云的叫唤，黑豹敏锐的抬头看向主人，就看见主人用下巴示意它离开。没有丝毫犹豫，莲转身就走。

之後，叶檀云动手将叶轻的轮椅转个方向，与自己面对面。不清楚男孩是习惯成自然，还是碍於他的气势和地位，始终低着头，不发一语。虽然不是唯唯诺诺令人厌恶，但那自我封闭的沉默看了确实心烦。

叶檀云用不容拒绝的口吻，道：「抬头，看着我。」

这次，叶轻很听话的照做。一双与叶檀云相似的眼睛，就这样与他对视。虽然视线是集中在他身上，但更像是穿透过他的存在，落在遥远的某一方。说明白一点，就是更为直接的忽视。

叶檀云也不是要刻意刁难叶轻，只是疑惑叶妃曾说过的「进步」，对这个孩子究竟有多少帮助？如何在人群中生活？叶轻所表现出来的态度，不是内向，不是害羞，更不是恐惧，而是逃避。

逃？这世界才多大，能逃到哪里去？又能逃多久？

「你来这里做什麽？」叶檀云发问。

叶轻头一转，看向角落的花台下，露出的黑色尾巴。顺着男孩的目光，叶檀云得到了答案——叶轻是来看莲的。

「你喜欢莲？」叶檀云又问。

叶轻点了点头，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一条慵懒垂地的尾巴。

「是吗……」叶檀云的视线捕捉到叶轻嘴角上扬的弧度，鬼使神差的说：「莲平时都在这，你可以多陪它。它喜欢你，这很难得。」

男孩的回应依旧是点头。叶檀云倚着花台，脑中回想着刚才见到的浅笑，那一瞬间，叶轻的气息盈满淡然的满足；乾净的眼睛仍是空荡荡的，但相较初次见到时的印象，似乎多了一些正向的东西。

是「喜好」吧。就像黎晴告诉叶妃的，叶轻所谓的进步，正是对阅读的喜好；这次则是对莲的喜欢，影响了叶轻。

「叶轻。」叶檀云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许久，因为始终没有听见下文，叶轻注视的焦点终於从黑豹的尾巴离开，慢慢转移至面前的男人身上。而叶檀云等待的似乎就是这一刻。

「叶轻。」叶檀云再一次叫了他的名字，接着说：「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会耐心等着一个人的答案。」

叶檀云的话，和之前黎晴说过的话，很类似。

「接下来，才是我要说的。」叶檀云不再留意叶轻的反应，正色道：「你姓叶，是我儿子，可以安心留下。但以你现在的状态，若要成为『叶家人』，只有死路一条。」

「听不懂也无所谓，我让你做选择。」叶檀云站直身体，居高临下的看着叶轻，说：「适应叶家，或者保持现状。决定权在你身上，在满十五岁前，都有转圜空间。至於现在……」

叶檀云朝向温室内部，大喊：「乔轩！」

强而有力的声音在温室里回荡着。只见穿着白袍的乔轩从研究室里冲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株植物和试管，气愤的回吼：「主子你叫魂啊！」

早就习惯乔轩的没大没小，叶檀云并不在意他不敬的态度，只是命令道：「送他回去。」

「谁？」乔轩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他眯起双眼仔细瞧主子说的对象。看清楚後，他惊叫：「啊！小鬼你怎麽在这里？」

停顿一会儿，脑子重新运作，乔轩总算搞懂叶檀云的意思。他试探的问：「那个、主子，能不能拒绝啊？」

「你说呢？」

「……当然不行。」乔轩刚才怒吼的气势早就消失无踪。

「嗯。」叶檀云忽略乔轩哀怨的表情，低头向叶轻说：「若你也喜欢这个温室，就叫乔轩把温室让给你。」

「什麽！」

乔轩已经两天没睡，听到这句话再不清醒也该清醒了。只是当他正要出言抗议时，叶檀云已经带着莲离开温室。所以乔轩只能将目标转移到另一人身上。

乔轩快步走到叶轻身旁，认真的跟他商量：「小鬼我跟你讲，你喜欢温室，我随时欢迎你来！你喜欢那只豹，我就让它在这里睡到爽！所以算我拜托你，千万不要跟我抢温室啊！」

看着乔轩丰富多变的表情和夸张的言语，叶轻脸上的线条柔和许多。他小声的说：「……不抢。」

「咦？」

「不抢。」叶轻又重覆一次，接着道：「回去。」

乔轩终於意识到是叶轻在回答他，惊吓之馀，忍不住抱怨：「靠！小鬼你好样的，竟然敢指使我！」

第四章-2

叶妃最近心情很郁闷。

先不说因为弟弟叶牙被敌人喂了两颗子弹被迫养伤，害得她工作量激增，累得半死；好不容易回赠对方同样的大礼，甚至还好心的附赠商业上的几个麻烦，整件事终於在孙老爷子的爆怒下暂时落幕。等到她踏上许久不曾进过的洋房大门时，才惊觉自己和叶轻已经半年多没见过面了。

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薄弱情感，这下子肯定归零。

当她看见叶轻乖巧的帮忙黎晴在花园浇花的时候，一方面替叶轻的转变感到开心，一方面哀叹自己竟然错过了他成长的过程。

在离开Y市时，对於黎晴所说的话，叶妃很认真的思索其中的道理，试着摸清自己的想法，并且努力改变对叶轻的看法。

确实，她在看见叶轻凄惨的模样时，瞬间被强烈的罪恶感掐住脖子、掐住心脏，几乎要被那股负面的情绪所淹没。没错，她同情叶轻，一堆後悔的假设立刻在脑中浮现，因此她只想着要如何弥补这个可怜的孩子。

明明同样是爸爸的小孩，她和叶牙就不曾受过那种折磨。而叶檀云那事不关己的态度，更是加深了她对叶轻的愧疚感，更不用说叶牙从头到尾根本不把叶轻的事情当一回事。叶轻只剩自己能照顾了，叶妃是这麽想的。

经过这些日子的沉淀，其实她也理解了叶檀云的态度，和黎晴希望她仔细想想的原因。谁也不希望事情发展成这样，也不曾想过会变成这样，而後悔更是毫无必要，毕竟已成结局，无人能改变。错的不是叶家，是那把儿子当成泄愤工具的母亲。叶檀云不杀李缘母子，是他为人父的一点慈悲；很显然的，李缘没有为人母亲的责任感。

叶妃的愧疚和压力根本是自找的，她要做的，就是帮助叶轻回到正常的生活。快乐、无忧、自在，享受一个孩子该有的童年。

可惜她过了这麽久才理解这个道理，发现时已经半脱离叶轻的生活。她很羡慕黎晴能随时陪伴在叶轻的身边，也很感谢她能够将叶轻照顾得这麽好，果然让她留在叶轻身旁是正确的选择。

「小轻，姊姊带你出门逛街好不好？」午餐时间，叶妃嘴里嚼着肉块，问着对面安静扒饭的男孩。

因为叶轻的身体状况好很多，除了不便於行走之外，黎晴尽量让他和常人一样行动。就像用餐时，让他坐在餐桌前和他们一起用餐，不用成天闷在房间里。

听到叶妃的建议，黎晴立刻阻止，说：「小轻午睡後还有学习的课程，天气这麽冷别带他四处跑。」

「说到学习，要不要替他安排学校？」叶妃忽然想到关於叶轻的教育问题。

十岁的年纪，应该是小学三年级。

黎晴没有回答，只是下意识的看向叶轻，思考一会儿，才说：「看小轻的意愿吧。不然，我自己教也是一样的。」

「晴姊，让小轻去学校交朋友，也没什麽不好。」

「我说了，让他自己做决定。快点吃，饭菜都凉了。」

先前原本还有意与叶妃讨论叶轻教育问题的黎晴，不知为何，对这个话题觉得反感。依叶轻这种不爱说话的性子，又无法参与体能活动，去了学校，势必很难融入同学之间，偏偏这时期的孩子对於朋友、团体相当重视，说不定会有排挤和欺负的状况发生。不如等叶轻自己有意愿要去学校上课时再让他去，至少是他主动去接触那个环境。

叶妃见黎晴不想多谈，只好转移对象，对叶轻说：「吃饱我们就出门！」

听到叶妃这麽说，黎晴皱眉，「小妃你……」

「就这麽决定了！晴姊你若不想去就待在家里吧，我会叫上杨珩。」

叶妃那不容拒绝的强硬态度使得黎晴开不了口，虽然两人感情好，但只要叶妃拿出小姐的气势压人，她这个「下属」是没资格再提出异议的。

叹口气，黎晴只好叮咛道：「小心一点，记得替他多带件衣服。」

「好、好。」叶妃用筷子扫荡桌上的剩菜，嘴里塞满食物，吃相实在不甚雅观。好不容易吞下口中的饭菜，她又咧嘴笑说：「晴姊，你愈来愈像妈妈了啦！」

听到叶妃的话，黎晴不自在的笑了笑。她的耳边忽然响起那天乔轩说过的话——

「你永远取代不了那个位置，所以不要将自己的期望强押在他身上。」

下午，叶妃就让杨珩开车前往C市最大型的百货公司。

「小轻，看见喜欢的要说哦，不然你就任我宰割啦！」推着叶轻走在童装部的楼层，叶妃一脸兴奋的模样，彷佛新衣服要穿在她身上一样。

叶轻安静的看着四周来往的人潮，原本他带了一本书出门，但那本书在上车後就被叶妃没收，他早已经是任由叶妃宰割的状态。

身材高大的杨珩走在两人後头约三步远，一身标准西装，他看着叶妃灿烂的笑颜，不自觉跟着微笑。或许是他充满爱慕的眼神太明显，恰好凝视的对象又是一名带着孩子的美丽女性，以致於招来一些耳语——

「唉呀，那妈妈可真漂亮，看起来好年轻呢！」

「你看那爸爸虽然很严肃，但一副就是爱妻爱孩子的好男人。不然怎麽这时间还特地陪家人出来买东西呢？」

「瞧瞧，那小孩还真可爱，蓝色的眼睛，肯定是混血儿！」

受过训练的杨珩将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而叶妃似乎也没错过。发现她回头，杨珩肤色偏黑的脸庞，难得的红润。

「咳、咳！」尴尬的清清喉咙，杨珩四处张望，就是不肯再与叶妃那双带笑的眼睛对上。

叶妃抿着唇偷笑，当知道被人误会是妈妈时，她还有些不高兴，现在倒是无所谓了。她愉悦的推着叶轻进入一间名牌童装店，甚至还哼起歌来。

进入店里，叶妃将叶轻推到比较空旷的角落，对他说：「看见喜欢的就拿，不用跟我客气！我也去帮你挑几件，到时一起试穿。」

叶轻待在原地，并没有照着叶妃说的去挑衣服。他的前方就是店内的试衣间，外头装有穿衣镜，透过镜子，叶轻看着里头那瘦小的孩子，只觉得陌生。他就这样发起愣，渐渐地，有了朦胧的睡意。

「上次见到你也是在睡觉。」

有些熟悉的声音，在叶轻的耳边响起，瞬间驱逐他所有的睡意。倏地睁眼，他看见镜子中，一名头戴鸭舌帽、身穿黑色皮衣的男子就站在自己身後。

「在这里睡觉，说不定会被人绑架哦！」男子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我就对你非常有兴趣。」

叶轻没有理会男子那不知是认真还是玩笑的话，只是从镜子里看着他，不发一语。因为男子将帽沿压得很低，看不清他的长相，叶轻垂下视线，望着地面。

男子在轮椅左侧蹲下，趴在扶手上，继续和叶轻搭话：「你妈真的很过份，我差点也收到她让人送的子弹大礼呢！事情还没结束就敢带你出来逛街，该说这女人太有种，还是太掉以轻心了？」

男子说话时似乎喜欢动手动脚，他的手摸上叶轻白嫩的脸颊，甚至将套头高领往下拉，露出一截脖子。叶轻不习惯与人肢体接触，更何况是这麽肆无忌惮的举动，他往旁边闪躲，但领子被人揪住，根本躲不了。

「上次掐你脖子，应该有留下痕迹吧？」男子低声哼笑，令人毛骨悚然，「这次也留个纪念好了……吻痕似乎还不错呢。」话才说完，男子立即付诸行动，倾身向前。

叶轻感受到男子逐渐逼近的温热气息，他没有大声呼喊，但从他泛白、紧抿的唇就能看出来，其实他很排斥。

有太多的事情他遗忘了，也忘了情绪和感觉。叶轻记得母亲曾煮过一道苦涩的青菜，他不喜欢吃；同样的，他也不喜欢喝酒後的母亲、不喜欢发狂尖叫会打他出气的母亲。

但叶轻从没想过有一个人可以这麽的恶心和厌恶——让他想吐。

「Gay兄，别来无恙啊。」

男子的身体瞬间僵硬，来不及得逞的嘴硬生生停在叶轻的脖子旁边。他叹口气，双手放在耳边，缓缓站直身体，语气惋惜的说：「啊，差点就得手了。」

这一句话，让抵在他背後的物体又加重几分力道。

「Gay兄，不晓得你找我们家小朋友有何事，怎麽不先找我叙旧呢？」开口的人是面笑肉不笑的叶妃，听她说的话，应当与男子认识。

男子耸肩，道：「没办法，你家小朋友比你还吸引我。还有提醒你，我叫Gary，不是Gay，我的性向现在还没有定论呢！」

「哦，这样啊……弄错了那还真不好意思。」叶妃轻笑，用手中的折叠伞柄顶一下Gary的背，「远远就看见你性骚扰我家小孩、公然猥亵儿童，你说我该不该报警抓你？」

「叶大小姐，那闹着玩的，不用这麽认真吧？」Gary虽然是在求情，但那吊儿郎当的态度一点诚意也没有。

折叠伞的伞柄顺着Gary的背部逐渐往下移动，到达了股沟，又再往下，停在某个暧昧的位置上。叶妃用比男子更为轻挑的语气说：「我家小孩是让你玩的吗？你这里是不是发痒欠操，让我找几个人来陪你玩玩如何？」

「或者，我乾脆把你没收到的子弹塞进这里，这样你就不会寂寞到来找我家小孩麻烦了，这提议不错吧？」

听出叶妃话里的认真，男子终於不再挑衅，示弱的说：「叶大小姐，在小孩面前请顾好形象，我马上走可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