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你，你和轻小子是怎麽回事，父子之间未免太生疏客气了吧？在老头我看来，轻小子和我相处都比你这父亲来得亲密！」

叶檀云神情一愣，陷入沉默，似乎从没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尽管他可能早就意识到这种状况。片刻，他也不知从何解释，只能无奈地说：「确实如此。」

「这、这算什麽回答！」罗老头一时气岔，面色胀红地咳了几声，顺了气後继续骂道：「既然知道，就要想办法改变现状啊！别说你和妃丫头、牙小子也是这副死样子！」

看罗老头气急败坏，似乎想揪住自己衣领大骂的模样，叶檀云倒觉得有几分亲切。而听了罗老头的话後再反过来思考，的确，他与三个孩子之间的相处方式都不相同。

叶妃是他第一个孩子，又是女儿，再怎麽严厉要求，总忍不住几分宠爱和退让，更何况她那阳光开朗的性格也让人难以生气，看似粗枝大叶但做起事来认真也令人放心。而叶牙是男孩，头脑聪敏、做事沉稳，能百分之百达到他的要求，年纪轻轻已有接班人的大将之风，这是众人有目共睹的。或许是他们母亲的时时叮咛，从小他们就认知到自己的身份，所以早熟懂事。

至於叶轻……原以为再无关系的生命，竟又成为他的孩子。那麽瘦弱、纤细的一个人，用尽全部的生命力，努力让自己几乎黯淡的光辉愈发耀眼。叶檀云很清楚，他不是重新点燃叶轻生命之火的关键人物，但也不愿成为熄灭那抹光辉的凶手。同时，他不晓得该如何保护这个陌生、好比婴儿的孩子；所以，只能远远的观望，不碰、不问、不打扰，就怕因为自己的贸然靠近，会引来过多的注目，反而惊碎了这件脆弱物品。

「叶轻和叶妃、叶牙不同。老实说，对他……我一无所知。」叶檀云双手捧着杯子，双手的手肘撑在大腿上，弓起的背部紧绷，有些茫然的目光落在前方的青草地上，「可能的话，我不希望我们太亲近。」低沉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悠远，不太清晰的话很快地被鸟叫声淹没。

但罗老头清楚听见了叶檀云说的话。他很震惊、讶异，却不觉得气愤，也不会替叶轻感到委屈和不值得，因为他在叶檀云的眼中看见苦恼和挣扎。一个真正排斥某个对象的人，除了厌恶之外，是不会产生这种矛盾的情绪的。

「你不讨厌轻小子。」罗老头肯定的说。

叶檀云侧头迎向罗老头那总带着观察意味和盈满智慧、关爱的视线，他很熟悉这样的眼神，在年少时遇见的前辈，还有管家梁叔，都是用这种温暖的眼睛在关心他。这也是为何叶檀云对这些释出善意的长者特别敬重和礼让的缘故。

「……我现在才发觉，那孩子和叶妃他们的母亲，倒有一些相似之处。」

「怎麽，原来三个孩子不同母亲吗？」罗老头吃惊的问。

叶檀云点头，道：「不过都过世多年了。」

罗老头不语，眼神中添了几分怜悯，但心底也庆幸这些孩子长得很好。

「跟老头我说说吧，你的第一任妻子是个怎麽样的人。我猜她一定是个很好的女人，才会让你这样的男人念念不忘。」

叶檀云没有特地向罗老头解释其实他只有一任妻子，认真地说，他们其实也没有办理结婚的手续，只有彼此的认定。

「她身体不好，却愿意离开优渥的生活，跟我四处奔波，还坚持替我生了两个孩子。她什麽家务都不会，身体又差，在请到管家前家务事都由我担下；她努力适应我的生活，尽力当个好妻子、好母亲，当我忙於自己的事业时，她也从不抱怨、逆来顺受；虽然身体承受病痛折磨，但她坚强面对，包括自己的命运。」叶檀云回忆起妻子温柔的笑容，接着道：「我们之间并非爱情，但我很敬重她，想弥补她牺牲的一切，给予她幸福的生活。很久以前我就决定，这一生我只有一任妻子，就是她。」

叶轻在生活里某些方面表现出的笨拙，以及对有兴趣的事物所展现出的毅力和专注，和她很相似。在他们虚弱的躯壳里，都包裹着一个充满力量的灵魂。

「檀云，你是害怕失去。」罗老头拍了拍叶檀云的肩膀，感慨的说。

「您误会了，我怕的并不是失去——」叶檀云望着不远处一只试图亲近他的黑猫，「而是摧毁。」

第十四章-1

三天後便是新人画展，而在六天前，叶轻丢下一句「不可以进来」，就把全心力投入新画的创作当中。这幅画的主题似乎对他很重要，甚至不愿意让任何人看见他的绘画过程，也不希望有人来打扰。

但毕竟不是铁打的身体，更何况体质比较差的叶轻，罗老头和叶檀云自然不允许叶轻这般任性和胡来。为了表示尊重，他们也只能在用餐时间提醒他用餐，虽然不至於盯着他吃完，也知道食物大部分是放到冷了才动，但总比没吃好。

叶檀云来到M国本就是为了公事，这些天也无多馀的时间去顾及叶轻，盯梢的工作都是交由方秘书去执行，或者是罗老头出马。等到叶檀云的工作告一段落，才惊觉画展的日期将近，想着不知叶轻的状况如何。

回到家里已经晚上九点多，叶檀云脱下帽子和大衣，松开领结和扣子，轻叹一口气。他来到M国的事情只有少数人知道，因为他在M国的扩张计画并不是使用叶家的名义，所以必须秘密行动，小心行事。因此，叶檀云就得穿着普通的西式服装，以往的穿着习惯很容易使他的行踪曝光，只能尽可能的低调。

叶檀云走到叶轻的画室门口，看见门只是虚掩，透出灯光，他悄悄的将门打开一些，先看见的是已被一块黑布密实遮盖的画，接着就看见一双脚……顺着视线往上，惊觉叶轻倒在地上。

心脏猛然一震，叶檀云迅速推开门，冲向叶轻的身旁，翻过他的身体。待他仔细一瞧，叶轻的嘴唇微张，眉目放松，表情恬然安详，只是双眼下方的青色显现出他的疲惫，也是奋斗数天的铁证。

确定叶轻只是睡着而已，叶檀云狂跳的心脏才逐渐平稳下来。烦躁的扒了一下落在额前的发，吐了一口气後，曲起一条长腿，坐在叶轻的身旁，用一种复杂的眼光凝视着熟睡的少年。

叶檀云记得自己也曾经如此紧张过，同样是为了叶轻。那时候不忍他亲眼目睹黎晴的死状……那时是不忍，这次又是为了什麽？他竟然这麽担心这个孩子，明明是只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的关系。

何时变得上心？说不定在第一次见到叶轻那双空洞的眼睛时，就注定忘不了他了吧。骗不了人的，在想到要让叶轻的身份公布时，就等於接受他了。

虽然四年间不曾来M国探望过他，但叶妃寄回来的影片，叶檀云每次都会看完，关注着少年的成长和蜕变。说不清是因为愧疚、同情还是出於其他心理因素，无法否认的，在不知不觉中，叶轻已经成为一个难以抹灭的存在，尽管他还无法为之定位，但不是说忽视便能完全不在意。

「嗯……」

打断叶檀云思绪的是叶轻突然的翻身。他看着将身体蜷缩起来的少年，不知道是因为夜晚的凉意，还是缺乏安全感，但睡在地板上确实不太舒适。叶檀云起身，取过叶轻的针织外套盖在他的身上，犹豫着是否该把人直接抱回床上。

他的视线渐渐地移到特别盖上黑布的作品，叶檀云跨过叶轻的身体，动手掀起布的一角，趁着主人不知情的状况下，先睹为快。黑布下是一幅人物画，主角是一名趴在红色花海中的女性——黎晴。

把布放下，叶檀云转身、弯腰蹲下，将睡得不省人事的叶轻拦腰抱起；出了画室後，直接进入叶轻位於隔壁的卧室。等到把棉被盖妥後，叶檀云静静地站在床边，由上往下俯视着床上的少年，没有离开。

隐藏在夜色中的脸庞看起来有些深沉，表情更显凝重，原本静谧和谐的气氛瞬间凝结，只是早已进入睡梦中的叶轻也感觉不到，更不用说理解叶檀云此时的心情，以及蕴藏其中的种种思虑。

隔天——当叶檀云再去唤叶轻起床时，看见房间里空无一人，也无需猜测，立刻走到隔壁的画室，敲了敲门，听见回应声後扭开门把。

叶轻坐在椅子上，刚睡醒的头发有些乱翘，身上的衣物也还没换下，他只是坐在盖着黑布的画前，满足的凝望着它。

「这幅画叫什麽？」叶檀云站在他的身後，开口问道。

叶轻摇头，说：「没有名字。」不是还没想好，而是他根本不打算取名。

「……如果一定要取名呢？」

或许是内心有个明确的信念和方向，也或许是作品里的人物在他心中的形象太过深刻，叶轻没有思考太久，就回答：「大概是……阳光。」

新人画展展期第一天，叶轻并没有到场参加记者会，而是待在家中和院子里的动物们玩耍，还有照顾被自己冷落许久的花圃。

叶檀云则是赶在记者会开始前，在罗老头的安排下，得以先进场参观。他并不是有艺术鉴赏能力的人，也没有这种高雅的兴趣，这次不过是特地来看叶轻参展的五幅作品，看过後就会搭下午的班机返回C市。

叶檀云站在最後一幅画，也就是黎晴的画像前，他惊叹於叶轻美术天分的同时，胸口却有股窒息感在压迫，导致他藏在帽子和墨镜下的脸色严肃异常。

伏卧在红色花海中的黎晴，脸上那温柔的笑容被热情鲜艳的颜色包围，白色的洋装衬托出神圣的气质，却又一再地和身边过於夺目的红色产生违和感，因此撞击出足以吸引所有人目光的魅力。

不知为何，这样的黎晴只会让叶檀云联想到她死亡时的景象，或许那一幕就在叶轻的脑海中刻下无法弭除的画面，进而成为这幅作品构思的来源，促成它的诞生。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叶檀云就觉得有人紧紧掐住他的脖子，无法呼吸。

『若知道夺走你生命那道阳光的人是谁，会如何面对呢……？』虽然是意外，但造成这个结果的人，无疑是策谋计画的他。

叶檀云从後门离开画展会场，恰好与一名头戴鸭舌帽的男子擦身而过，瞬间的熟悉感袭上心头，同时夹杂着莫名的不安预感。他停下脚步，墨镜下一双冷厉的蓝眸牢牢锁定男子逐渐远去的背影。

「主子，我们该走了。」迎面而来的方秘书开口提醒。

「……走吧。」收回视线，叶檀云上车前往机场。

而会场里，戴着帽子、一身休闲装扮的男子站在无人注意的隐密角落，远观那幅被许多人围观讨论的鲜红色画作，拉低了帽缘，喃喃地道：「啧啧，得来全不费功夫，我好像找到你了……」

第十四章-2

拍了拍黑豹慵懒的大头，叶轻嘴里嚼着烤吐司，心情有些郁闷。老实说，他对於自己在毫无规划之下就跟着叶檀云回C市这件事情，始终觉得很突然、很不安，也很莫名其妙。

「叶轻，你那幅画……把莲画得很好。」在等候登机的时候，叶檀云对身边来送机，却沉默不语的少年说。

「谢谢。」不习惯被人称赞的叶轻，垂着脸，闷声道谢。

「要回去看看吗？」叶檀云忽然问，不等叶轻回答，接着说：「去年，莲替我挡下一枪，击中腹部。因为伤口感染，导致它的器官衰竭，恐怕……就这几个月了。」

「……咦？」

因此，他跟着叶檀云一起回来了。

奇怪的是，明明在M国待的时间比C市更长，但叶轻竟然一点也不觉得陌生，甚至有些怀念，尤其是叶家的几张熟面孔。保养得宜的梁叔、粗犷木讷的杨珩、唠叨的医生乔轩，还有见面总没好话的周响。叶牙去机场接机，回到叶家後就照着叶檀云的吩咐，带着叶轻简单把家里走过一遍，重新熟悉环境。

长程飞行加上时差，叶轻在回到叶檀云的住处後，早早就睡下，连晚餐也没吃。隔天一大早，梁叔特地准备了丰盛的早点，让叶轻一人享用，而黑豹莲在一旁陪伴。

莲的状况确实不太好，眼神不再锐利和意气风发，气势也减弱许多，总是虚弱的待在角落里休憩。而叶轻在看见它开过刀的腹部时，胃口顿时大减；幸好就算分离了四年，黑豹似乎还记得他的味道，在感受到叶轻低落的情绪时，撑起早已不健朗的身体，主动向他撒娇，彷佛在安慰他，要他别难过。

一人一豹就这样消磨了大半个早晨，叶轻抚摸着黑豹粗硬的毛皮时，看见它一如以往享受的表情时，心情也逐渐恢复，缓缓地消耗掉过於丰沛的早点。

叶檀云刚走进饭厅，便看见沐浴於晨光中如此宁静安详的画面，他下意识止住步伐，深怕破坏这份在这间房子里不曾出现过的和谐气氛。

这栋别墅通常都只有他和梁叔二人，再加上一头黑豹。除了议会的属下不定时前来之外，也只有叶妃偶尔逗留几个钟头，而叶牙几乎不曾踏足，除非叶檀云特别要求；等叶妃的重心移往Y市後，这个屋子更显冷清。虽然叶轻曾在这里住了半年之久，但两人除了早上固定的训练之外，几乎没有碰面的机会，自然也不曾目睹过这般温馨和谐的景象。

黑豹的体力和能力虽大不如前，但还是保持基本的感官敏锐度，先注意到站在饭厅口迟迟不靠近的主人，喉头发出低沉的呜吼，同时催醒叶檀云和叶轻。

叶轻转头，也发现了叶檀云的出现，出於礼貌，先道：「早。」

「……怎麽不多睡一些？」叶檀云终於走向餐桌，先往杯中倒了热咖啡，才夹了切块的杂粮面包和煎蛋等其他配料。

「没关系，本来就睡不久。」

叶轻因为回话而抬头看向叶檀云，因为绘画而养成的观察习惯在此时发挥作用，他留意到叶檀云的头发还带有水气，可能是因为刚沐浴过，嘴唇的色泽较红润，不见平日难以亲近的冷漠气质，让本就俊美的脸庞更是艳丽几分；虽非偏女气的长相，但配上叶檀云那与生俱来的美感气势，比女人还要有魅力。

「……开始的？」

叶檀云的问话唤醒一时失去注意力的叶轻，他一脸愣然看着叶檀云，没听清楚问题的他，只能说出疑惑的问句：「什麽？」

见叶轻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叶檀云拧紧眉头，重复方才的问题：「这种情况是何时开始的？」

「没什麽，我很好。」明白叶檀云指的是所谓「睡不久」的情形，但叶轻似乎不愿正面回答，刻意回避了答案，支吾地道。

叶轻敷衍的态度过於明显，叶檀云感到几分不悦，但想想也无发作的必要，只能硬生生将怒意压下，不发一语的阅读早报，一边用早餐。

餐桌的气氛瞬间降低成沉默蔓延的尴尬，叶轻虽然反应较慢，但对气氛的转变却极为敏感。他当然知道是自己的回答惹得叶檀云不快，但也不打算解释或补充刚才的答案，有许多事情放在心底总是比分享还来得有安全感。况且，他并不认为自己把真正的原因说出来後，会对事情有所帮助。

因为这四年来，他就是这样度过的。这样就好。

黑豹不知何时已经走回自己的窝趴着休息，无止尽拓展的沉闷几乎能压垮整张餐桌，就在叶轻思考着是否该提早离开的时候，突然响起手机铃声划破两人之间的寂静，餐厅里的气氛终於活过来；角落的莲悄悄睁开一双金眸，又再闭上。

接通电话，叶檀云几乎没有说话，只有在最後简单交代：「继续。」便结束通话，时间不超过两分钟。

叶檀云把报纸折叠好放回桌上，起身离开餐桌，当他拿起手机时，临时想到了什麽似的，对叶轻说：「让叶牙替你准备一支电话，随身携带。」

「知道了。」

叶檀云满意的「嗯」了一声，迈开步伐前又补一句：「这几天别乱跑，要出门记得和梁叔说一声，让他转告我。」

「好……慢走。」叶轻已经不知该回覆些什麽，他还处在刚才尴尬的气氛里无法脱身，对於情绪转换极快的叶檀云，完全无法跟上他的变化。

「还有，吃完早餐後就回房间休息，我不喜欢和一个没精神的人在同张桌子用餐，那会降低我的食欲。」已经走到饭厅门口的叶檀云，发现身後的人没有回应，回头凝视，冷冷地问：「回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