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已经三天没认真阖眼了，请小少爷别见怪。」自进门後一直就被晾在旁边的方秘书低声道，手上提着公事包还简单的行李。

「好……」叶轻凭着四年前的印象，短暂的同居经验，他早就见识过叶檀云认真工作的模样，丝毫不懈怠，几天没休息很正常。

「不好意思，请问客房在哪？」方秘书晃了晃手中的物品，问道。

「二楼左转尽头的主卧室可以用，对面的房间也有床铺。」叶轻仔细回答，「平时都有打扫，很乾净……」因为他的房间在一楼，隔壁就是画室，基本上二楼只有叶妃和叶牙来访时才有机会使用。

「那就好，我上去放行李。」方秘书拖着疲累的身躯往二楼走去，跟着主子一起拼命真的很不容易。

叶轻喝尽杯中的牛奶，走回厨房冲洗杯子。因为客厅和厨房没有特别隔开，所以他能清楚看见客厅的景象。叶檀云自坐下後便再无动静，或许是睡着了，而叶轻回想起方才近距离谈话时，因长时间睡眠不足，导致叶檀云的眼睑有些浮肿，黑眼圈也很明显；想到这里，叶轻拿了一条乾净的毛巾泡了温水，扭乾後，拿着摺叠好的毛巾走近沙发。

毛巾才要盖上叶檀云的眼睛，叶轻的手腕立刻被抓住。虽然抓的力道不大，但却抓得很牢，让人无法挣脱。

「做什麽？」叶檀云睁开眼，依然锐利的眼神直视身後的少年。

叶轻倒也没慌张，可能见惯了叶家人谨慎的一面，平静的道：「方秘书说你很累，我想用热毛巾敷一下比较舒服。」

见叶檀云没答应也没拒绝，叶轻又说：「如果不喜欢，那我就……」

「敷吧。」叶檀云松开手，恢复原本放松、慵懒的姿势，眼睛再次闭上，「我确实累了。」

叶轻把毛巾敷在叶檀云的眼睛上，之後离开了客厅，几分钟後，手里多了一条毛毯，又回到客厅。他摊开毯子，盖在叶檀云的肩膀以下，毕竟已经入秋，一时大意很容易着凉，而这次叶檀云没有其他的反应动作，默许了叶轻的好意。

见叶檀云需要充足的休息，叶轻也不多待，回到自己的画室去。

等到他想起毛巾早已变冰凉，必须重新替换的时候，时间早已过了一个多小时。叶轻再次回到客厅，却发现沙发上的男人并不在原位，毯子摺好放在一旁，毛巾也挂回厨房的铁杆上。

「汪！」

後院热闹的叫声引起叶轻的注意，心想这时後隔壁的罗爷爷会来喂食，便往後院走去。果不其然，罗老头坐在屋檐下，旁边放着饲料篮，正往地上洒着谷粒喂鸡群。而叶檀云靠着落地窗，静静在一边看着。

「爷爷，早。」叶轻走上前，赤脚盘腿坐在罗老头的身旁。

「哦，你来啦。」罗老头用手拍拍叶轻的肩头，回应他的问候，然後继续将手中的饲料喂尽。

「罗老，我先回房，您和叶轻聊吧。」

「咦？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见叶檀云已经走回屋里，罗老头朝着他的背影大喊。

远远地，只听叶檀云回答：「您就问叶轻，他会告诉您。」

叶轻看着罗老头皱着一张老脸，嘴里啐念着，疑惑问道：「怎麽了？」

「刚才和他聊了几句，正问到你们俩的关系时，就被你打断了！」其实罗老头对答案没有太多执着，只是叶檀云一时犹疑、不知如何回答的模样，让他很好奇。罗老头瞅着叶轻，直接问：「说吧，他是你的谁？看起来很年轻啊！」

「他是……」叶轻也面露难色，其实他和叶檀云的关系再清楚不过，但彼此对这层父子关系都抱有不确定感，因此才难以回答吧。「他是……我父亲。」

「父亲？」罗老头拍手拍手中的谷屑，高昂的语气藏不住质疑，「感觉不像啊，他还真是年轻哪！」

叶轻没有附和，毕竟他对自己的身份始终没有认同感，而叶檀云在他面前的样子，以及对他模糊不清的态度，更无法加强这层真实感。

罗老头很习惯叶轻自顾地沉默，他也没再多问，只是以关心晚辈的语气说：「叶轻，那男人一看就知道不普通。」凭他人生多年的历练，要看出一个人的本质并不困难，更何况那个男人尽管收敛，却没有要隐藏的意思。

见叶轻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罗老头抚须一笑，又道：「叶小子，那种人的生活，并不适合你。」

「我知道，爷爷。」叶轻弯下腰，捧起一只小花猫，亲腻的在它的头顶亲一下，後才偏头迎向罗老头关爱的目光，莞尔一笑：「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他知道，叶妃、叶牙也知道，而叶檀云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才会在这里，在M国；才会遇见罗老头，开始他绘画的人生。

「你这小子……」罗老头大力拍着叶轻没啥肉的背，「没关系，在这里有老头我照顾你！」

走廊的转角处，叶檀云低眉沉思，无意将叶轻和罗老头的对话听进耳里的他，内心竟泛起涟漪，有些动荡。

原来，那个懵懂单纯的少年并非无知，反而用那颗剔透玲珑的心，将全部的事情看在眼里，存在心底。

叶檀云不自觉抓紧手臂上挂着的灰色毛衣外套，想了想，他返回叶轻的画室，将外套放回原位。

第十三章-1

天色已暗，当时钟敲了七响後，叶轻才放下有些僵硬和酸软的手臂，看着已经完成了八成左右的画作。用严肃的眼光审视着自己的画，总是想要精益求精、好还要更好，因此一幅花了数天时间的画在他眼里总是能挑出缺点。

当叶轻拿起调色盘，又打算要继续时，站在门口多时的男人，面色不悦地敲着门板，提醒他该休息一下了。

专注於自己世界的叶轻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到，身体瞬间颤动一下，连忙回头，发现是叶檀云，才疑惑地问：「……怎麽了？」

「吃饭。」叶檀云蹙着眉头，没想过竟然有他去催人吃饭的一天，但叶轻确实是认真过头，连他站在门边十分钟了都没发觉。

「可是我……还没画完。」叶轻呢喃道。

依依不舍的望着尚未完成的作品，但在别人提醒之下，他才发觉自己的胃部有些难过，的确是饿了。更重要的是，叶檀云的脸色已经说明一切，若他再不停止就太不识抬举。

搁下手中的工具，叶轻无奈地走到门口，说：「好，但是要吃什麽？」

「喜欢吃外食吗？」叶檀云问。

「不……都是和爷爷一起煮的。」

叶檀云有些意外叶轻在这四年间竟然还跟着罗老头学习厨艺，他忽然忆起叶妃曾提过叶轻拒绝聘请管家和佣人，只接受钟点打扫的人员，正是有心学着独立自主，看来四年下来的成果显着。

叶檀云领着叶轻往客厅走，一边道：「既然如此，今晚就将就一点吧。」

餐桌位於厨房与客厅之间，并不大，是大约能挤下八人的方型木桌。叶轻站在桌子前，合不拢的嘴显示出他内心受到的震惊程度，因为桌上已经摆放好四菜一汤，热腾腾、香喷喷，光是外相就能引人食指大动。

「坐吧。」叶檀云替叶轻拉开椅子，顺便将添好的白饭放在他面前，接着又帮他盛了一碗海带排骨汤，所有的动作十分流畅。

「谢谢……」面对这麽周到的服务，叶轻深觉受宠若惊，也无法适应，甚至难以置信这一切都是叶檀云做的。见叶檀云跟着坐下後，叶轻才怯怯地问：「这些是爷爷煮的吗？还是……」

「罗老今晚去参加聚会了。」这个答案避重就轻，但意思再清楚不过。叶檀云看叶轻一脸困扰，不解的问：「怎麽，不合胃口？」

「啊、不是……」叶轻急忙摇头，解释道：「只是，我没想到你会做菜。」

叶檀云的外貌高雅、身份又特殊，说天生是给服侍的主人也不为过。当年叶轻在叶家看见的情形，就是靠着梁叔一手将所有事打点好，根本无需其他人操心，理所当然会让叶轻产生这样的认知。

看来真的不能从外表来判断一个人的能力。

「我也在底层混过，日子并不是一直都这麽优渥。」叶檀云替自己盛汤，又说：「叶妃他们的母亲不会做菜，在找到梁叔之前，三餐都由我准备，毕竟外食昂贵也不健康……她的身体不太好。」

叶轻没想到叶檀云会提起已过世的妻子，勾起往事的回忆，立即道歉：「对不起……」但这句真诚表达的歉意之语竟使叶檀云沉下脸色。

「我曾说过，别轻易将道歉的话挂在嘴边。」

叶轻还记得四年多前，第一次到地下室的时候，也是因为一句习惯性的道歉，让叶檀云「提醒」他一句，说这种习惯会造成懦弱怕事的坏印象。

其实叶轻已经改掉这个坏习惯，但在叶檀云面前，似乎很容易将道歉的话说出口，算是反射性的动作。或许是紧张造成的，也或许是不希望让叶檀云有所误会，却偏偏引起他的反感。

「快点吃吧。」叶檀云催促道，停止令彼此尴尬的话题。他端起汤碗嚐了一口，弭除刚才不愉快的气氛。

叶轻也执起筷子，照着叶檀云的用餐顺序，先喝一口热汤。汤头很清、很鲜，不油腻、十分爽口，且咸度恰到好处，并不会过淡而显得无味；海带软硬适中，排骨也炖得软烂很好入口。叶轻在心底又是一阵惊呼，在凉意渗透的夜晚，一口气就喝了半碗热汤。

叶檀云暗自观察着叶轻的反应，趁着他在喝汤的同时，夹了空心菜和牛柳放进他的碗中。「先吃饭，别顾着喝汤，容易饱。」

平时不太注重这些小细节的叶檀云，因为这些举动和提醒的话语，展现出与平日里的沉稳精明全然不同的面貌，竟显得有些婆妈起来，连他自己也意识到，在叮嘱完的瞬间，感到後悔不已。

「谢谢，很好吃。」叶轻笑了笑，真心的称赞道。

「嗯。」没有谦虚也没骄傲，虽然叶檀云的回应略嫌平淡，但他接受了叶轻的评价。

两人的用餐速度并不快，尤其是叶轻，食量本就不多，属於细嚼慢咽型。等到他发觉叶檀云早已不再提筷时，碗里的饭还剩下四分之一左右，而桌上的剩菜在叶檀云有意的控制下，足够让叶轻配着饭吃完，却不会吃得太撑。

又过了十分钟，叶轻终於放下碗筷，脸色淡然，但眉目间却透着满足。

「餐盘我洗就好，谢谢你的晚餐。」

叶轻站起身，主动将筷子、碗盘一一叠起，当他的手伸到叶檀云面前要取过碗筷时，却被制止住。

「先坐下。」

叶轻顺从的坐回原位，因为叶檀云此刻的表情他见过不少次，是有话要说的意思，只是他不晓得四年没见的两人，还有什麽话需要如此慎重。想到这里，叶轻惊觉自白天叶檀云突然造访後，他根本不曾问过对方来访的用意为何，在玄关招呼过後，叶檀云表现得那麽自然随性，他除了满脑的疑惑之外，根本没有想到要询问来意。

「见到我，不意外？」

彷佛是感受到叶轻的意念，叶檀云竟然给予他一个机会寻求内心疑问的解答。

叶轻迟疑了一下，而後缓缓点头，「……怎麽，来了？」他曾以为他们大概永远不会再见面了，毕竟他在M国过得很好，而叶家也没有需要他回去的理由。甚至，他觉得自己会就此就消失在C市那些人的记忆之中。

「工作，预计留一星期。」叶檀云也不隐瞒，很大方的说：「方秘书先替我处理一些事，所以我有空『替你』煮晚餐。」话中特别强调的部分，威胁之意表露无遗，暗暗警告叶轻不准再像今天这样耽误用餐时间。

「最近在准备画展，太投入就会忘了时间。」叶轻忐忑不安的解释，但最後还是补充道：「我会注意的……」

「画展？」

叶轻谈到这个话题，情绪明显高昂不少，「嗯！爷爷推荐的新人展，他和几位有名的大师都能各自推一位，爷爷把这个机会让给我。」说话的速度也比平常快了许多。

似乎是感染了叶轻难得的兴奋之情，叶檀云的唇角悄悄上扬，问：「顶着罗老之名，压力不大吗？」

「这是当然……虽然主办单位不会公布推荐者的身份，但我还是很紧张……」

「记得罗老对你的期望，专心做你自己就好。」叶檀云站起身，边说鼓励性质的话，一边动手将所有碗盘和餐具叠放好，在叶轻诧异的眼光中放进水槽。

「那个、我帮忙洗……」

「画展是何时？」

叶檀云又丢了一个问题，让原本要插手洗碗的叶轻又停下了动作，思考後答道：「两星期後。」

「嗯，你先回画室，别在这里。」得到答案後的叶檀云直接赶人离开厨房，态度强势，不容拒绝。

「可是……」

在叶檀云强迫的视线中，叶轻只得乖乖离开，尽管心底仍然觉得过意不去。当少年的身影离开客厅後，叶檀云迅速将碗盘洗净放进烘碗机之中，用纸巾擦乾双手，才从口袋里取出手机，按了快速键拨通电话。

「替我把回程多延一星期……没事，就这样。」

在叶檀云讲电话的同时，和客厅隔着一层墙的走廊上，叶轻隐身於暗处，一字不漏地将他的吩咐听清楚，心中产生了莫名的悸动，难以言喻。

四年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接受叶檀云临时的决定，是因为远离叶家对他这种身份地位不上不下、又无任何杰出能力「私生子」而言，才是双方有利的抉择。明明他已经逐渐适应那个「新家」，也在不知不觉中对那里感到依赖，但他还是答应了。正如罗爷爷所说的，他自始自终都明白一点——叶家「不适合」他。

为何要来？为了工作而来，其实也无需见面的。叶轻回到画室里，拿着调色刀坐在画前傻望着，失去了作画的兴致。

只要那个男人出现，他的生活就起了变化。

第一次，他遇见了黎晴，也失去了她；这一次，他会获得，还是……

其实，他拥有的真的不多。

第十三章-2

清晨天光蒙亮，微微的阳光从云层露出，细细的雨丝从天空飘下，发青的天色看起来有些忧郁，湿凉的空气充满土壤和青草的清新味，却也带着一点黏腻。

叶檀云端着一杯热咖啡站在屋檐廊下，身上披了一件黑色的毛衣，随意扎起的长发垂在肩上，他望着几只鸟和鸡在地上啄食，其他的动物赖在窝里懒洋洋地，还不打算起来活动。

「早啊，轻小子他爸。」

见罗老头精神奕奕地从隔壁院走进来，叶檀云点个头，回道：「您早。」

「怎麽样，这几天还住得惯吗？」罗老头依旧老样子，在走廊挑了个地方直接坐下，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叶檀云跟着跟着坐下。

叶檀云没有拒绝，当他坐下後才发觉木板上的水气竟渗透了裤子的布料，虽然有些不舒服，但也没起身。

「这里挺好的。」

「呵呵……是啊。」罗老头笑得豪迈，接着说：「叶檀云，是吧？不介意我直接叫你名字吧？」

「您是长辈，没关系。」面对一个没有身份冲突的平凡老人，叶檀云是从不拿自己的地位压人的。他向来尊重长者，也公平对待平辈和晚辈。

「那麽……檀云，你这次来，是想让轻小子回去吗？」罗老头倒是一点也不避讳，开门见山的问。

虽然罗老头并非咄咄逼人，但经过历练的气势也不容小觑。

「罗老，原来您是担心这个。」叶檀云低头啜了一口咖啡，笑了。

「当然！那可是我的宝贝徒弟呢！怎麽是你说带走就带走的！」罗老头仰鼻哼了一声。

叶檀云脸上的笑意扩大，道：「您放心，这要看叶轻的意思。况且，带他走并不是我来M国的本意。」

听到叶檀云的保证，罗老头面露质疑，竖起的眉毛却和缓不少，看来是真的放下心了。只是叶檀云过於云淡风清的语气又让他皱起一张老脸，想到叶轻回答两人关系时的犹豫态度，爱徒心切的罗老头眯起眼，释放出凌厉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