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尘土味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九点,家中一贯的灰暗冷清已经不复存在,到处都是顾绍凡改造的痕迹,那张他长时间赖在上面的客厅沙发,还有卧室大床,现在却成了卫超的阴影。
有些糊涂事应该尽量避免去怀念,一旦有所憧憬就会加速迷失。最好的办法就是冲个澡,回头睡一大觉。
可以调节明暗光亮的床头吊灯,现在成了卫超已经习惯了的设备,记得他第一次用的时候,还很纳闷地问顾某:「怎么会有人喜欢牙医灯?」
后来发现,那种幽暗适度的光会有一种柔和温暖的感动,似能即刻安抚一日的疲惫,令人心神镇定。
每当卫超想要将顾绍凡驱逐时,却感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跨进了他设置好的情景中——拥有一个温馨象样的居所,一个更像家的家。
真的是累了,卫超就这样朦胧地睡过去。
当卫超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高档的庆功晚宴时,心情十分警惕,而在场内,只有他赤裸着上身,于是不得不接收来自四面八方的异样眼光,这些视线刺得他浑身滚烫。
就在这时,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气势雄浑地向他走来,他高挑的身形和清俊出众的样貌吸引了所有人侧目。
可就在对方猛地靠近,一把搂住卫超后腰的时候,卫超本能粗暴拳击对方的肩膀。
这时,卫超看到顾绍凡失望的脸庞,承受他不肯松散的五指压力,两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推搡,最后居然扭打了起来。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卫超终于摆脱了他,一跳狂奔出去,而脚下的绵软沙砾却提醒他外边是一片沙滩,前面就是潮声和汪洋。
可是卫超没有停,他感到顾绍凡在身后喊他的名字,直至扎进海里,水从各个方向涌来,挤压他的身体和意识,彻骨的凉意令他窒息,才猛然惊起——一身冷汗的卫超睁开眼时,还不由地打了个机灵。
算是个恶梦吗?其实也没那么糟,卫超自嘲地扬起嘴角。十五秒钟后,他忍不住骂了句,拳头用力地砸了一下枕头。
嘉敏有句文艺腔的名言:记忆工坊内时常做秀,偶尔作怪,所以要时常提防。
看来逼自己太过也不是件好事,要对大脑做漂白,首先要学着放下,这得再加粗神经才行。他卫超虽然已经过了感情用事的年纪,但真的要求做到全程理性客观,自认还是欠修为的。
也不知花了多少工夫重新睡着,等再醒来时已是天亮,一个翻身,吓到差点从床上摔下来。
「厚,你搞什么啊顾绍凡!」卫超几乎是用吼的,看到旁边端坐在床上发电子邮件的家伙,心里乱成一团。
「早安。」绍凡合上笔记型电脑对他点点头,好像从没在屋子里消失过一样,也不知道他是凌晨几点摸黑进来的。
也只有顾绍凡能出入无声,令卫超丧失本已练就的警觉本能,不过这次,他真的困惑至极。
「你他妈不是卷铺盖走人了吗?现在又在我眼前晃,是什么意思!」
「我有说过要走吗?」绍凡一脸无辜的样子,还赖得一乾二净,「我没说过。」
「不要以为你不交出钥匙,我就不会赶你。」
「你宁愿把钥匙留给楼下阿婆,也不愿意留多一份给我吗?」
「我现在不想跟你这种疯子对话。」
卫超不知道为什么,感觉现在的自己已经团团转了,他一跃下床去换衣,准备赶快远离顾绍凡的气场。
「卫超。」绍凡看出他的异样,决定不再逗他,转而一脸认真地说,「卫超,我们在一起吧?」
卫超穿衣服的动作一滞,呆了几秒,微微苦笑道:「有的事,提出来也没有可行性,那又何必要讲。」
绍凡低下头语气略有些无奈:「我看起来让人没信心?」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卫超心里堵得慌,想要找到合适的措辞,但最后仍选择直接,「我从来没想过要跟你在一起。」
绍凡暗叹一声,将手捂住了眼睛。
卫超从没见过顾绍凡这么颓废的一面,一向骄傲的他似乎从不被任何打击击垮,但这一次,他却不再斗志满满。
直至时间凝固一般,绍凡才吸了口气,重新望向卫超的侧脸,轻声问:「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
卫超突觉脚下瘫软,于是滑坐在床边的地毯上。
「你是修伊,万众瞩目,不能随便输的。而我卫超算什么,孑然一身,输了也不怕姿势难看。就算能在一起又怎样,一年还是两年?是要看着彼此婚礼互送祝福吗?会不会太苛刻。」
一向冷静的绍凡这次也禁不住爆发:「你什么时候能够不要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想问题!我不管一年还是两年!我不管是有多久!如果你日后想离开我,我会放你走的,因为我不想你不开心。我只要求,在有限的时间里,你不要不尝试就坚决地放弃我。那不公平。」
「我需要点时间。」卫超只说了这一句,就起身取了外套走了出去。
这一次,绍凡没有再选择急进,而是乖乖退守原位。
当晚,他回到自己的公寓,管家见到失踪半月的少爷十分高兴,说要做夜宵给他,绍凡却没有胃口。
他希望独处几天之后,卫超会松口,然后划出一个适当的位置给他。
第十六章
卫超拼命工作,用以抵销顾绍凡侵略症候群,连续几天都过得有些浑噩,每晚回到家门口,掏钥匙的时候都会心律不整心手出汗,等到推开门,对着一室的黑暗,整个人就会松一口气,随即又被一种抑郁的氛围笼罩,全天不可解脱。
伍凯最近常常藉工作之名邀卫超去酒吧小酌一番,本来卫超对此类娱乐活动兴趣缺缺,他本就不爱热闹,但最近因为自己对社团动向关注密切,另外也是为了分散注意力,不再总想起与顾绍凡的约定,所以他偶尔也会赴约。
某日,嘉敏趁午休拿着一张宣传单,进来大力推荐:「新港大厦单身业主、租户大型联谊活动,这幢楼不知藏了多少精英,我的春天或许就要来临。」
「这么老土。不过想去就去,我不发表意见。」卫超随口答一句,眼睛却没有离开宗卷记录。
「我在想,你跟我一起去是不是更好?因为你的形象摆明就是为那些未婚女量身打造的理想对象,我跟你一起出击才会比较抢镜,你就当帮帮我啰!」
本来嘉敏对于自己的游说并不抱希望,谁知一向古板的卫超居然不经心地回了句:「是吗,什么时间?」
嘉敏激动地大声汇报:「明晚八点!」
「嗯,如果临时没安排的话——」
「你真够意思,超哥!」嘉敏眉开眼笑地拍他胸口一下便躲出去,生怕他反悔似的,闭上门又重新推开补充道,「明天要继续保持你近日的穿衣风格噢。再加一句,你的手表真是有够好看的!」
待嘉敏再次关门,偌大的办公室只剩卫超一个人,他轻叹一声放下手上的文件夹,低头看了看腕表。
以往卫超没有戴表的习惯,这支手表他只是看顾绍凡戴过几天,然后随手搁在衣柜架子上,今天卫超拉开柜子,它猛地闯进视线,因此才突然想要试下。
第二天晚上,卫超如约与嘉敏出现在联谊会,那是新港顶楼的礼堂会场,现在被布置成华丽的舞会现场。
嘉敏一入席便「抛弃」了他,被一位西装男邀去跳舞。卫超当日取了衣柜里的一套亚麻衬衫搭薄灯芯绒裤,深咖啡懒人鞋。他想,如果是顾绍凡,大概还会搭一辆玛莎拉蒂跑车。
中途也有几位大胆的女生上来给卫超递名片,卫超面对女性不善言辞,所以只得腼腆应付,原来还算讨喜,可是因为他的不作为不积极,也都让其他活力男士占了先机。
本来就是来做陪衬,百无聊赖在意料之中,他无法从遇见的第一面就判定自己跟某个人是否合得来,不来电的后果就只剩尴尬,而卫超的外部表现也与他心里产生共鸣,直接导致行动的僵滞。
就在一个富家女用言语追捧他之际,一个电话解救了这场无缘的对话。
「卫超先生,我是协康会玛丽冯,您上周寄来的支票我们已经收悉,我代表病童感谢您对协康会大力无私的支持。」
卫超一楞:「不好意思,我最近并没有捐款。」
「我知道,您是委托一位先生匿名捐助的,不过在我们承诺不公开捐款人姓名的情况下,他就记下了您的名字与地址,我们会将相关收据寄给您。」
卫超犹豫地打探了一下捐款数额,还真的算得上是慷慨的大手笔。
在电光火石之间,卫超已经知道是谁做了这些,除了他,没人会给他卫超出钱出力。
轰地一下,一股亲切的浓烈的动容涌上胸间。
知悉对方在被自己影响,做了一些有意义的公益事,这比替他装点门面、改造外在不知真诚多少倍。
顾绍凡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卫超知道他是发自真心想要帮助一些人,这跟当初要帮他不同。
这一直是卫超的心结,夹杂功利的利用关系,从一开始就扭曲和不快。
以往卫超总是表现得无所谓——不在乎与顾绍凡的方式交集是不是合理,不愿去关注双方真实关系的演变给自己的生活带来多大的颠覆,不去面对越来越模糊的吸引与对抗背后所承载的恐慌。
可不知为何,就在今天,此刻,卫超的心豁然晴朗。他靠在落地窗前,嘴角浮起一抹温热的微笑。
这还是他头一回主动且心甘情愿地拨了顾绍凡的手机号码,当然,对方接到时正在明珠开夜车,一桌导演到场核对下一季的节目安排。
绍凡看到来电显示也是一惊,直接抬手打断会议进程,转身走到走廊上去接听。
「出了什么事吗?」绍凡深知但凡没有十万火急的事,卫超是不会想到要主动找他的。
「我只是想问,如果我想请你去吃饭,你是愿意去庙街尝试一下大排档,还是去士丹唐街装模作样地点花式西餐,后者好像是你的强项。」
绍凡从来没有这样从心底里笑出来过,他的紧张完全放下来:「还是煲仔饭、牛杂、墨鱼丸好了,我其实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挑剔。」
「我只是觉得除了我以外,还有谁受得了在你这种完美主义先生眼皮底下连毛带皮地存活。」
「你是在跟我强调唯一性吗?」
绍凡突然体会到传言中的打情骂俏是什么意思,要不是会场里讨论声太激烈,他几乎有直接离场去找到卫超的冲动。
不过卫超一向比较迟钝,在得知自己又被顾绍凡绕进圈子之后,干脆先结束通话:「不说了,我在舞会。」
「音乐声这么响,你不是一个人吧?」从来不这么八卦,但还是醋味十足地冲口而出。
「在相亲会。」
卫超据实以告,连绍凡都不确定这话有没有恶作剧成分。
「有钟意的吗?」
「有几个留了电话,还不知道。」
「几日不见,你变坏了。」绍凡边摇头边预约,「今晚我要开通宵,明天傍晚我来找你。」
这一通电话可谓是暖手暖心,绍凡在走廊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
这时秘书裘蒂出来打手势示意他能不能赶快入场协调,不过当她一看到修伊的温和神情,也不禁呆了一呆。
若是私人电话,修伊在会议中途是从来不接听的,可现在证据凿凿,再笨也可以看出电话那头的对象地位超然。
裘蒂深知魔鬼上司轻易不走亲和路线,最近状态却大起大落,公司里已在盛传修伊正在跟某位神秘的大牌明星谈恋爱,甚至已经跟人家秘密同居,连家族安排的未婚妻都准备推翻,还真是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虽只是坊间传闻,但看现在修伊一反冷面常态,时而紧张暴躁、时而和谐友爱,传言的可信度有多高也就可想而知了。
卫超当晚有些亢奋的失眠,第二天中午打盹了一小时,才缓过劲来。他也不知道跟顾绍凡通话之后,自己怎么会是这种反应。
「今天下午有位倪先生要来,我帮你约了三点,应该是笔大买卖噢!最近生意挺火的,是不是我们那位高竿神通的合伙人在民生报上刊过大幅广告啦?」嘉敏乐得合不拢嘴。
今天卫超喝进小半口咖啡就喷了出来:「这么烫!」
嘉敏好笑地看着卫超狼狈样子:「你没看见上面的热气吗?我可没义务帮你吹凉了端进来。」她提起昨晚的乌龙,「我才跳了几支舞,你就溜了,好歹跟我说一声吧。」
「你不是玩得很高兴吗?我可不想扫你的兴。」
「昨天那个男人还不错啦,可以交往看看,我都一把年纪了,也不能太挑是不是。啊,对了!你不会是瞒了我跟昨天的哪位女生约会了吧?」嘉敏目光炯炯地盯牢他,「不要骗我噢,我看得出来!你今晚要去约会是不是?」
卫超笑了,起身走出去:「别八卦了,我出去办事。」
嘉敏在他身后扬高声线:「你有鬼噢。一、定、有、鬼!」
晚上绍凡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抽身跟卫超去吃晚饭,于是不得不推迟饭局,卫超并不介意,只是说自己会去嘉士奇酒吧等他。
绍凡有些好奇:「你居然会约我去酒吧见面,你不是一向排斥酒精的吗?」
「你来了就知道。」
嘉士奇酒吧是在中环新开的一间沙龙式的个性酒吧,很有些来头,很多明星富贾都狠青睐这里。但嘉士奇只有在周末才举办特别的主题酒会,这个时间,所有的卖酒女郎都会出来,包括杨乐保的妹妹乐玲。
其实乐玲真人他也没有见过,因为当时自己的身分不方便出面,所以他请了警方的心理专家去帮乐玲做心理辅导,并安排了一个新工作给她。
现在知道杨乐玲又回到曾经有过噩梦般回忆的场所,虽然此酒吧非彼酒吧,但形式再艺术,卫超还是怕她不免有不幸的影子残留在心里,引发不好的心理反射,所以今天刻意过来考察一下。
如果她愿意,想邀请她在事务所做前厅的接待工作,相对更简单更轻便的环境对她会有帮助。
卫超很顺利地找到了当事人,乐玲看到这个英俊男人的时候很是惊讶,在卫超道明来意之后,乐玲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最后借故说要卖啤酒就转身走开了。
卫超也不想勉强她,只是坐到高脚椅上再等待。这时,顾绍凡进场,他四处扫视,立即发现坐在吧台角落的卫超。
几日不见,他好像面部轮廓更清瘦了些,但也更显得性感了。原来思念可以给对方加分,绍凡心头一热,走上前去。
「还真是像模象样了。」绍凡站在卫超身后,有些亲昵地贴近他的耳郭说,「会点白兰地了。」
卫超往身边看了一眼,像是还不习惯在公众场合与绍凡有卿卿我我的动作。
但当他真正直视顾绍凡的时候,语气不自觉地放缓了:「替你点的,我可一口也没喝。」
绍凡今天穿着米白风衣外套,里面配复古T恤和古驰皮裤,卫超第一次看到他戴耳钉和夸张的手腕饰物,有些过度的视觉冲击,大概是之前在家中的打扮太过居家,现时猛地突显了时尚前卫的个性,卫超这才肯承认,很敢穿衣的人也可以称得上专业。
「明天假日,下午跟我一起去看雕塑展好不好?」绍凡看他沉静的侧脸有些心疼,「好像不情愿哪,还有事要做?」
以往就算是闲聊也很少,更不用说是卫超主动向他谈起工作上的事。
「嗯,要去一趟铜锣湾,最近社团动静很大,好像又回到九零年代,有些事,我想自己去调查。」
扯到黑社会,绍凡就感觉有些不对劲:「我不希望你再做危险的事,懂吗?」
「现在就管我……」
卫超淡笑着完全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的样子,让绍凡只能无奈地低头喝闷酒。
卫超接着扬手叫了一杯果汁饮料:「我知道在这里喝这个很丢脸,但有的事就是要冒险才可能有胜算,你教我的。」
「你是在讽刺我吗?」
卫超对绍凡的多疑感到不解,于是不置可否地耸了下肩,这让绍凡有了好像发力打在棉花上般徒劳无功的无力感。
而此时的卫超,因为顾绍凡坐在身边,说不出为什么,有某种特别的安定。
这是多年来都不曾有过的抚慰,平和而热闹,推翻独自忍受的寂寞,享受自我中心的骄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