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珊珊呵呵一笑,拎起大包小包大咧咧地往前走了,连一句再见也没有讲,但是卫超知道,她什么都明白。
大麻接手尖沙咀的地头才一年,事倒是惹了不少,把兴和堂搞成众矢之的,警方天天派人盯着,唯恐他们作乱。
三个月前因为参与联合走私案,大麻差点被逮到,后来有人顶罪才让他逃过一劫,眼看苗头不对,躲到马来去了,后来听说又去了韩国,最近才潜回香港。
其它社团不想蹚浑水,不但不会帮他,九龙城的申庆义、旺角的和隆堂还专门来砸大麻的场子,想要吞并他的地盘。
大麻自己不争气,没有了长老撑腰,势单力薄,大家不买他的帐,不过安分几日,就又重操旧业帮人洗黑钱,现在成了警方的大目标。
卫超不乏像蒋珊珊这样的线人,不过很多不及她利落高效,她的丈夫阿锋现在还是大麻手下的大将,她会反过来帮卫超,也涉及一段恩怨。
蒋珊珊曾在大麻的赌场帮他敛财,后来出老千不慎,被一位流氓大亨识破,硬要砍她的手指,大麻手头正好有批货要出手,为了怕得罪这位金主,他当场让人剁了蒋珊珊三根手指,并毒打了她一顿,而她的丈夫竟然也没有替她讲半句话,从此,她的心就冷了。
很奇怪,世道的炎凉看得多了,竟仍未削去胸腔埋藏的正义,卫超自己都觉得吃惊。也许有一天,火线超也会想着下火线,过回与世无争的生活。
等卫超如约赶回事务所,嘉敏松了口气,她可不想事务所又丢了一单可以吃半个月的生意。
新客户杨小姐在原地恭候大驾,嘉敏身先士卒,不住地对着老板挤眉弄眼明示暗示,但对方却作视而不见状与她擦肩而过,最后还脸不红气不喘一派从容淡定地上前与女士握手。
嘉敏只在这种时候对气度非凡的卫超特别崇敬,感觉他有某个常人没有的功能项,就是能迅速一笑泯恩仇,只要与对方目光一交会,对手的气焰立即灭掉大半,转而还对他生成些微妙的好感。
无论什么危急场合,他都能不卑不亢大方来往,彷佛每个地盘都被他圈定,彷佛天塌下来都会由他替你扛着,所谓「男人的担当」大概就是指卫超具备的这类英雄气魄。
不过嘉敏无法否认一个事实──卫超的长相和身材是助他轻易获得女性宽容青睐的首要因素。
杨婉蓉小姐身穿香奈儿,手提LV限量版小手袋,嘉敏是行家,一眼就看出是大主顾,殷勤地奉茶打圆场,然后自觉退出去守门、接电话,自认为员工能做到这一步,也算是鞠躬尽瘁。
女客一向由卫超接见,他们这一行也注重「异性相吸法则」。
这时,卫超心底也有些诧异,眼前这位明显是名门淑女,容貌端庄秀丽不说,身形也是极优美苗条,从头到脚都精心修饰,除了略有些局促的神情泄露她经验欠佳外,整体表现都极其稳重。
就连卫超这种粗线条的人也已经意识到,这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美人,而且意外地年轻。
开业到现在,很少有这种类型的客户出现,所以他不禁多留意了些。
室内仍旧闷热,有细密的汗珠从她的鼻尖沁出来,将她点缀得更加娇柔,卫超将桌上的纸巾递给她,她摇了摇头,从包里掏出一块绢丝手帕。
比这还矜贵的女人卫超也不是没有领教过,所以并不计较,直接开腔切入主题:「杨小姐,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我们能办到的,自然会妥善安排。」
她的眼光闪烁了一下,呈现不一般的坚定,显示出几分气势来:「我想你们帮我跟踪这个人。」
老实说,对不拖泥带水的委托人,卫超是很欢迎的。
对方明显有备而来,卫超从她手中接过一个中型的纸袋,利落地取出里面的资料,看了几眼照片和基础档案。
「这个人可能会成为我的未婚夫,最快下半年就会跟他订婚。之前,我们只见过几次面,我一直在澳洲念书,而他,在香港,有很成功的事业,可事实上,我们却对他一无所知。」
卫超可以感觉到杨婉蓉是个条理清楚、头脑冷静的女人,这番简明扼要的陈述已经说明问题,但真相并不妨碍卫超的坦率。
「恕我直言,家族联姻在文明社会早该被废止。」
「这个社会并不文明。」回答得很犀利。
当然,没有正常自由的男女会由家族替自己安排婚姻大事,整个事件到头来,也没有一个有资格自诩为「受害者」。
「杨小姐是想我们帮你调查顾先生的哪方面隐私?」
她低下头沉思片刻,似乎要说一件难以启齿的事,一分钟后才开口道:「我想知道他的交际圈,或是他是否有情人,平时有什么特殊癖好……我只是想了解这个人,还原他的真实面即可,我不想未来跟一个全然陌生的男人走进教堂。」
即使是联姻,也不是全不在乎自己的地位和价值,当一个人用终生幸福作赌注去换得家族利益,精神倾向总会变得有点自私和极端。
「什么时候要结果?」
「不急,两周后给我一份详尽的说明。」
「需要提供影音资料吗?」
「有区别吗?」
「有,收费不同。」卫超并不是故作幽默,而是实话实说。
她轻轻一笑:「如果能办到,当然。」
「杨小姐,首先我要申明一点,事务所人员有限,所以我们无法实现二十四小时全程跟踪,只能挑选时段进行收集。」
「我不在乎过程,我只要真实的结果。」她取出支票簿填写了一个数字,「许小姐已经跟我说过收费标准,这是预付款。」
「谢谢。」卫超接过看了一眼立即说,「杨小姐,你给多了。」
「任何事,只要你情我愿就无所谓。」她站起来,朝卫超点点头,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许嘉敏小姐一见大客户走人,马上冲进来刺探军情,一看桌上那张支票拍案叫绝:「老板,想不到你也会看人报价啊,有长进。」
卫超没解释什么,只是盯着手头的档案若有所思。
嘉敏凑过脑袋来看:「什么案子?」
「调查男方。」
拜长期默契培育,现在无须多说双方都能猜出大概。
「这么老套?!我还以为这回有新鲜的活干了。这回又是什么?外遇还是财产纠纷?」兴致不高,例行公事般问一声。
「家族联姻,想要知道对方的生活细节。」
「哇,这个题材倒刺激!简直是中文台八点档嘛。」嘉敏不经意地看了眼委托人提供的照片,忽觉眼前一亮,精神为之一振,最后干脆直接抓起卫超拿着相片的右手,「老大,这单让我来跟!」
嘉敏自告奋勇跃跃欲试的样子在卫超眼中却是极反常的表现,他不禁低头重扫了两眼照片,并没有发现对方有三头六臂,困惑更深。
每当卫超用这类堪称「纯真」的眼神注视自己的时候,嘉敏就觉得面红耳热,只好点破了说:「这个男人可以打九十八分。」
「什么?」
「我说照片上的男人外型加着装可以打九十八分,那扣的两分是因为他笑得很有距离感。」
嘉敏指给卫超看,「现在全香港,还有几个男人懂得装扮,全是一式一样的西装革履,看着厌烦。瞧瞧这个帅哥,样貌身材衣着搭配简直无懈可击,如果单从外表看,杨小姐跟他倒真算是一对金童玉女,联姻能撞上俊男靓女的机率可不高。不过通常假象美丽,真相伤人,一入豪门深似海。」
卫超每次听嘉敏发感慨都会觉得头皮发麻,特别是最后几句总结,老是不着边际天马行空。
「你先去跟两个下午和晚上,需要车的话,就打电话给落仔他们,中途遇到问题再找我。」
在卫超眼里,这只是一宗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业务,所以不再额外关注,嘉敏一人便能够搞定。
「得令!落仔前两天还问最近怎么不出勤了,他倒是比我们还心急。」落仔是小型货车司机,常常做后盾掩护和接送,赚取外快。
刚拿着资料出去研究,两分钟后又折回来提醒:「张律师那儿,我帮你约了明天下午一点。」
卫超坐下来想了一会儿,还是拿起听筒接通电话:「一有倒霉事就打爆我行动电话,不是为了找我叙旧吧?」
「阿超我问你,你最近是不是又在追查福昆的下落?」电话那头的男人语气无奈且急躁,「这件事过去这么久,你还咬着不放!叫我怎么说你好!我让你收手,你不听。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固执,现在整个新安盛的人都以为有警察要暗中掀他们老大的底!」
卫超的表情瞬间凝重,口气是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针锋相对:「呵,怕他们查内鬼?看来上头还是很擅长怂恿警校小鬼去搏命争前程嘛。」
对面重重叹了口气。
「阿超,你是我一手培养的,没人比我更了解你。你执拗起来,谁都强不过。你对旧事耿耿于怀我不怪你,但时势逼人,你胆子太大,我实在不放心。
「我比你更想抓福昆,可你也知道,最近几大社团内部在改革,五大元老都在替福昆撑腰,准备年底推他做话事人,人家现在是合法公民,明的谁敢动他?你动作这么大,被上面知道,我很难做的!」
「我只是做我的分内事,要是出事,你不必保我。我没什么拖累,要是破坏警界条律,你可以随时来拘捕我,但我卫超不会为利益出卖自己的良心。」
「你当年要离开警队,我成全你!你不顾危险做外联,我一直想方设法为你提供便利!但你不能去执法!我只是想告诉你,福昆我们一直盯着,年底交接棒,其它派系包括连龙在内,一定不服,社团必起内哄。我们一定会抓到福昆把柄!在此之前,我不想你有所行动,别逼我每天请你来警局喝咖啡,听到没?」
卫超低头沉思片刻,锁起眉沉默了一会才答应。
「我信你这一次,老梁。」
「原来你还信任我……」老梁欣慰地苦笑,然后又言归正转,「我听说你又跟了大麻的案子,最近的线报说,郝氏内部有人在跟他接触,我们想知道是什么人,在哪里。」
卫超的表情蓦地放松下来,甩了甩脑袋理了下头绪:「约拿俱乐部可能会是条线索,我会想办法进去探消息。」
「你一向消息灵通,只是郝氏旗下这间俱乐部问题很多,光接待富人,他们后台很硬,搜了几次都一无所获,我们也在想办法。」
「我先进去查一下。」
老梁知道什么都阻挡不了这个年轻人:「你千万小心,尖沙咀地头已经被大麻搅得不太平,现在对外来者很敏感。」
「我不常露脸,应该比警队的兄弟更容易混进去。」
「不要硬来。」
「知道。」卫超一边应允,一边又提非分要求,「老梁……我还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老梁对自己做了个「早知道会这样」的表情,认命地说:「你小子真不让人省心。」
「我还以为你喜欢我的脾气。」
「呵,臭小子!」老梁包容地笑骂,「臭小子。」
第三章
当乐保再次见到卫超的时候很是吃惊,他没想到这个男人真的会来兑现随口的承诺。
过去,他从来不信会有人无缘无故帮另外一个人,在他生存的世界只有「弱肉强食」这条法则,现在他被吃掉了,送进牢里,而吃他的人还在外面逍遥。
「你……到底是谁?」
乐保原以为再没有人值得他信任,但眼前这个呢?
卫超并不理他的老问题,在审讯室拉了张椅子坐在乐保对面。
「以暴制暴在这个世道已经行不通了。今天,就是大哥出来划地盘,也只是叫小弟们站在身后做做样子,谁会真的替谁提刀拼命?你现在不但自己跳进黄河洗不净,连家里人也会被拖后腿,你说你是不是很笨?」
乐保红着眼抱住了脑袋,他后悔了,但世上唯一没有的,就是后悔药。
卫超看他的倒霉相,也有点不忍,口气缓下来。
「警方已经知道你是和义堂的人,到时候一定会找上门去,捞哥对叛徒不会留情面,到时没有人可以保你。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补救──你做污点证人,供出供货方,洗脱和义堂的嫌疑,我们会想办法让捞哥放你一马。报仇的事,你现在想都不要想。凡事都要动脑子的,蛮干只会显得你无药可救。」卫超让他说住址。
「到底为什么帮我?」乐保抬起眼,神情有些恍惚。
「没有为什么。如果不想被除名当过街老鼠,出来后赶快脱离帮派,你这种人在香港成千上万,有勇无谋,老实说,你能活到现在都已经是奇迹。」
卫超收起便签本站起来,「张律师在门口,他会替你辩护,你不是喜欢逞能吗?记得该说实话的时候不要当鸵鸟。你妹妹那儿──我会告诉她。」
乐保听到「妹妹」这个词,表情一下子崩溃了:「我出了这种事,房东一定会赶她走的,她在香港没有别的亲戚,她刚刚受到那么大的打击,现在如果知道我被抓,她一定会受不了的……求你!帮她!」
卫超一脸平静地点了下头:「以后做任何事,多为家里人想想。」
卫超转身走出去审讯室,乐保猛地大声冲他喊道:「警官,请一定不要告诉我妹妹我是因为什么抓进来的!」
卫超回头时,铁门已经阻断了那个男人的绝望眼神。
径直走到行动组区域,卫超敲了敲前台的那张桌子问道:「请问你们的头儿在不在?」
女警原来有些不快,但抬头看见一张超英俊的脸,一时也拉不下面孔:「伍sir在办公室,你是哪位?」
「谢了。」
没回答问题,卫超老油条般直接往里面走。
推开伍凯督察的门,不顾里面人的震惊神情,自行走到对方面前开口道:「怎么,现在的警官都流行在办公室看报纸喝茶了吗?」
「卫sir……」伍凯手中的报纸跌落在桌面上,嘴唇结巴,与偶像突然的零距离接触令他很意外和紧张。
「梁警司让我来找你的,关于那个兴和堂参与洗黑钱的案子,听说现在由扫黑组和廉政公署合作了。」
伍凯镇定情绪后连忙接上:「啊是,我们刚接手不久。」
「我是替线人传话,梁警司已经派人盯着约拿俱乐部,你最近可以多留意大麻在尖沙咀的几个赌场。」卫超一向长话短说,「我现在不是特警队的人了,叫我阿超好了。」
「卫……阿超,你仍在替警队工作,对不对?」伍凯的双眼放光。
卫超笑了笑:「我有间侦探社,跟警方只是业务往来,有人乐意利用我的旧有管道去收集一些不方便收集的证据,既然定期有佣金入帐户,我也觉得没什么不妥。」
伍凯绝对不相信理由如此单纯,在他印象中,卫超就是正义的化身,所以他认定,能够让卫超离开警队自立门户的原因一定很有力。认真看着眼前这个从容不迫英武不凡的男人,伍凯禁不住内心的仰慕。
卫超叮嘱完就准备走人:「我只是来告诉你,最近多盯着申庆义与和隆堂,两位大佬把九龙城和旺角的铺子放着不管,成天去冲大麻的场子,我怕他们出乱子,坏了诱捕郝氏要员的计画,警方必要的时候可以稍微警告一下。」
「你是说蒋升和罗吉?我们有一个组专门负责盯他们。」
「那就好,我先走了,有需要可以打这个电话找我。」卫超递出一张名片。
「我们这算是合作了吧?」伍凯压抑住心中的激动,装作不经意地问。
「应该算吧。」
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卫超推门离去,留下伍凯独立怔忡着──原来英雄一直没有隐退,只是换了一种生活方式。
卫超从警局出来,拿出在审讯室里抄的那张字条,上面除了乐保的住址,还有自己胡乱写的「约拿俱乐部」几个字。
要如何才能深入那个是非之地?
之后的几天,卫超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他不想轻举妄动,要做就要有把握。
就在他烦心线索中断时,他的同伴送给他一个机会,不过这个机会更像是上天跟他开的一个玩笑。
许嘉敏如是说:「老板,我狗屎运,被抓了个现行,对方指名要见你。我知道出卖你很没种,但是全香港我连找个能诬陷的人都没有,看在我这么失败的分上,麻烦您老过来替我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