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俊青蹲下身去,对着盛满了水的木盆低下头去,摸了摸脸,笑嘻嘻的说道:“既然他着人造谣,说你们两个神仙眷侣,一同退隐了江湖,我也不好拂了他的一片美意。我们便顺着他的话,回去探望一番,顺便杀他个措手不及!”
赵灵心中牵挂何燕常的安危,总觉得先去何燕常才是正理,便说道,“可是教主还在……”
罗俊青“啧”了一声,说:“我去你们教中取印之时,并无人识破。他也见识过我的剑法本事,他若是当真杀了何燕常,我便是去做教主,只怕也无人敢说什么,你说他还敢下手杀何燕常么?”
赵灵似乎有些懂了,正因为情势危急,所以罗俊青才要尽快现身。那时明处一个教主,暗处一个教主,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若是拿住了何燕常,只怕还要保他性命,毕竟一个内力全失的教主,要比一个不知来路的教主要好上百倍。
罗俊青看他一眼,突然笑了,说:“你明白了?”
赵灵点了点头,将包裹牢牢捆紧,对着罗俊青说道:“教主,咱们回教中罢!”
“学得倒快!”罗俊青赞他一句,又说:“何燕常倒没有白救你出来。”
赵灵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只是脑内灵光一闪,突然想,他怎么知道是何燕常救我出来?
赵灵随他出山取马,见他大步流星走了进去,一手拍银子,一手就去牵了两匹马出来,动作利索,毫不犹豫,心想,这人的性子倒与教主有些不同。
他两人一人一骑,翻身上马,丝毫也不耽误。罗俊青便与他大略的说了等到了教中的时节,遇着什么样的情形,便该如何如何。
这两匹马都是万里挑一的良驹,一路上并驾齐驱,并不费力,等到罗俊青大致说完,赵灵听他对教中地形布局都十分的熟悉,终于忍不住问他道,“你与教主是如何认得的?”
罗俊青笑了一下,看着他说道:“你怎么不去问他?”
赵灵愣了一下,说:“教主与你彷佛交情匪浅,却从来不曾提过,想来是有他的缘故。”
“哦,”罗俊青笑着说道,“他倒信守诺言。”
赵灵不明所以的看他一眼,只觉得他话里大有深意。
罗俊青想了想,突然说:“过了这样久,说出来也没什么。”
他侧过身来看着赵灵,说:“你还记得前任教主姓什么?”
“姓罗啊,”赵灵正奇怪他为甚么突然问起这个,只是见他神情笃定,彷佛等着看他笑话的一般,突然福至心灵,张口问道:“难道你是他的……?”
只是后面的话赵灵却不敢说,前任教主罗铁生不是练武成痴,走火入魔,性情暴虐,在教中大乱之时,死在众护法使者的刀剑之下了么?却不曾听说他有什么血脉在这世间。
不过何燕常做了教主后,众护法和使者也都换了人,当年之事,也鲜少有人提起。
“罗铁生是我爹。”罗俊青点头,彷佛在赞他孺子可教的一般。
赵灵头一个念头便是,怎么会!
大约是他的神情惊诧太过,罗俊青大笑起来,说:“本来这个教主之位他是不肯做的,可惜那一次教中大乱,我借着他的面孔杀了许多叛教之人,他便是不想做也不成了。他倒很为这件事怪过我。只是后来他觉得做这教主也是有些好处的了,才不再提起此事。”
赵灵大吃一惊,罗俊青突然说出这样骇人听闻的话来,把他以往所知所想,都统统翻了个,竟然令他不知所措。
原来这两人认得这样久了,原来这人是前任教主之子,原来这人才是名正言顺的教主,原来……
赵灵不知不觉的抓紧了缰绳,突然变得恼怒起来,说:“他既然不想,你怎么还教他做教主?若不是如此,他今日里也不会被沈梦所害……”
别人求都求不来的,这两个人却相互推托,犹如儿戏一般,说与谁做,便与谁做了。
罗俊青嘿然一笑,突然伸手在脸上一揉,取下一层面皮来,然后又是一揉,又取下一层来,这才看向他,说:“你看见我脸上的伤了么?”
赵灵见他揭下了面皮,脸上许多刀疤累累交错,竟然十分的骇人。心中猛的一惊,半晌才说:“这是谁下的手,这样狠毒?”
“自然是当年那些想当教主的人。”罗俊青冷笑着说道。
赵灵见他神情愤然怨恨,怕是想起当年之事,仍旧不能释怀。
罗俊青又将那两张面皮小心的覆上,然后才又说道:“那时我大难不死,被何燕常救了,我那时命悬一线,便是个浮萍,也要牢牢抓住,便索性赖上了他,逼他与我做了结拜兄弟,还逼他替我入教,传递消息。”
罗俊青叹息一声,说起了何燕常,他似乎也有许多愧疚,低声说道,“他倒是个重信义的人,虽然无可奈何,却也替我做了。”说到了这里,罗俊青却突然苦笑了起来,赵灵听他笑的古怪,心口便砰砰直跳,想,他要说什么。
罗俊青顿了顿,似乎无限的惋惜,轻声的说道:“哪里想到等他入了教中,却好死不死的偏偏迷上了我爹。”
赵灵惊得险些从马背上跌下去,他抓紧了辔头,想起何燕常在普济寺曾同他说的话,只觉得后背都是冷汗,难道教主那时说的便是罗铁生?
又想起何燕常说那人曾送他一把家传宝刀,又说那人与他情义两绝,如今细细一想,竟然都对得上了。
罗铁生是使刀的,罗俊青也是使刀的,那一日在普济寺里,罗俊青还问何燕常说,你终于肯使刀了么。那时赵灵还想,教主不是使剑的么,我倒不曾见过教主使刀。
却原来如此。
赵灵心道,原来如此,怪不得。
赵灵想过了这些,却又忍不住想起何燕常,想起何燕常说道刀断情断时那似笑非笑,彷佛毫不在意的神情,心里竟然替他觉得惋惜。
怎么偏偏就迷上了那么一个人?
那么一个嗜武成性,连妻儿都不甚在意的武痴,便是世间难得一见的佳颜红粉,只怕也难得半世相守。
更何况是教主这样的男子?
还有一件事,他实在是替黄谌可惜。
赵灵想,你休要再想了,你再怎样好,也是比不过罗铁生的。
一个死人,总是比活人要好过许多的。
罗俊青见他面色几番变幻,知他心中此刻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便说:“那一日他不是都同你说了么,我不过是再跟你说细些罢了,怎么就这样的大惊小怪了?”
“他也没说那个人就是前教主啊!”赵灵有些火了,想,你果然还是偷听了。
“呵,”罗俊青笑了一声,才说,“那你如今知道了。”
赵灵闷声不语的抓着辔头。他入教之时,何燕常已登上了教主之位,教中也极少议论前任教主之事,所以赵灵知道的,也不过如此罢了。此时听罗俊青说来,心中不免好奇,却也不免哀叹几声,想,那时节罗铁生也不知是怎样发狂起来,却丧了性命。再一想,却不免疑惑,何燕常既然心中爱他,又怎么会眼睁睁的看着他发作起来?罗俊青似乎说过叛教之人,难道那年之事,竟然犹如今时今日一般?
只是罗铁生不曾逃过此劫,竟然在那些小人手上断送了性命?
赵灵想到这里,突然说道:“教主说你一贯使刀的。”
罗俊青脸色发黑,恼火的看了他一眼,“谁说的!我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赵灵心道,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人倒与罗铁生一般,也是个武痴。
赵灵只是想起何燕常的话,想跟罗俊青说,你既然擅使刀,就老老实实的拿着刀去把沈梦那个祸害杀了罢。
只是被罗俊青这样一答,反倒有些不敢开口了。他怕罗俊青被他这么一说,若是遇着与沈梦对战之时,偏偏就是不肯拿刀出来,那便糟糕了。
“我只是顺口一猜罢了,罗……前教主他,不是擅使刀的么?”
这话倒仿佛勾起了罗俊青的心事,他叹了口气,突然说,“可不是么?”又冲着赵灵点一点头,无限惋惜的说道:“你不知道,他还想收何燕常为徒哩!若不是他后来斩断了何燕常的刀,我们两个还能快快活活的比试一场。”
赵灵“哦”了一声,想,这人果然是个武痴。只是不知接什么好,便默然不语。
罗俊青想起从此弃刀不用的何燕常,心里惋惜不已,想,便是哪一日他肯拾起刀来与我再比,也没甚么意思了。
两个人日夜的赶路,只想早日的赶回教中,却在路途之中,听说了一件事。
原来自从沈梦代理教中事务之后,因为条理井然,赏罚分明,倒颇得人心。况且何燕常在位之时,就慢慢的把许多事务都交与了他做。教中生意又经营得好,他吩咐帐房打过几次赏,所以一般的教众,倒都有些向着他了,都在私底下说教主放着这样的美人不要,却偏偏与赵灵私奔,真是糊涂了。
赵灵一口热茶含在口中,险些儿喷将出来,他想,我怎么了?我也想与沈梦同归于尽,也不想离开教中,可教主怎么办?又想,沈梦是美人又怎么了,沈梦就是条美人蛇!教主早就该识破他的真面目,将他杀了才是!又忿忿然的想着,教主是懒得管这些事罢了,银钱也是我们赚下的,沈梦拿这银子做好人,你们便向着他了!真是一群不长眼的!
罗俊青埋头吃粥,斗笠严严实实的遮住脸,谁也看不见他的面容。吃罢了,擦擦嘴,同他说:“走。”
赵灵一肚子的气,在他身边轻声的发牢骚道:“还走什么!这教里都已经成了沈梦的天下了。”
这时角落里有个人抬眼看了过来,赵灵和罗俊青都察觉了,赵灵暗暗心惊,想,这个人好耳力。
正想要去看到底是谁,罗俊青却不动声色,拉住赵灵的手朝外走去,低声说道,“好灵儿,别闹了,等我回去与你出气。”
赵灵只觉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喉咙里就彷佛梗了一根极粗的鱼刺,让他使劲儿的瞪着罗俊青看,却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无语的被罗俊青拽了出去,两人一同翻身上马,纵马奔驰。
罗俊青在马上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他跟来了,你跟紧我,我们引他到无人处。”
赵灵一手抓着辔头和马缰,一手就去摸腰间挂着的佩剑,只觉得手心里都是汗,竟然有些紧张。
两人疾驰至那旷野之地,然后驻足稍待,果然看到有三人紧随而来。
赵灵高声喝道:“来者是谁,为何一路尾随!”
为首那人嘿然一笑,便说:“赵灵,你哄骗教主替你取了教印,却又下毒毒害于他,你好歹毒的心思啊!”
赵灵愣了一下,看了罗俊青一眼,正想与这个人打个商量,哪里想到罗俊青这就摘了斗笠,微微一笑,缓缓说道:“连教主都不认得的,你是哪个的手下?”
赵灵见他将何燕常的神态学得极像,也有一瞬的愣神。
为首之人面貌寻常,却彷佛有些地位,此时冷笑一声,说:“你们两个不必装了,教主如今身在宫中,早已经转醒了。你们两个哪条路不走,偏偏从我这里经过,我今日捉了你们两个奸夫淫妇回去,替教主出气报仇。”
赵灵不听倒好,一听他这话,简直气得七窍生烟,半个字也不再与他多说,径自从腰间拔出佩剑,纵马上前,直朝那人眉心刺去。
罗俊青见他这样恼怒,只好拍马跟上,伸手轻轻在他右肩一撞,然后顺势往前,从他手中夺过剑去。
罗俊青把他的剑提在手里,微笑着说道:“你们既然说我不是,那迟些死在我剑下,便不要怪我。”
那三人见他起剑式,就都变了脸色。罗俊青一剑刺去,那人不曾格开,被他一剑滑了过去,生生的刺中虎口。
那人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说,你怎么会使教主的剑法!
罗俊青似笑非笑,说:“你今日死在我剑下,改日我回了教里,仍会替你记上一功。”说罢便提剑再刺,他内力深厚,这一剑刺了过去,那人慌忙拿剑来抵,却不想连剑也被震碎了。
罗俊青眼底十分不屑,只是要学何燕常的样子,便客气的说道:“你还要捉我们回去么?我还是自己回去的好。”
那人惊吓非常,看着手中的断剑,突地一扔,然后跪倒在地,磕头道:“教主赎罪。都是代教主吩咐的,小人怎敢不从,如今看来,倒是教中那人是假扮的,居然连代教主也骗过了。等小人替教主先行开路,回禀一声!”
罗俊青岂不知他心里的算盘,却也不把他看在眼里。
他把剑递给赵灵,毫不在意的说道:“好啊,那你先去回禀罢。”
赵灵眼睁睁的看着他放这三人回去,急得在心里暗暗跺脚,这岂不是将他两人的下落都交待给沈梦了么,难道要眼睁睁的等着沈梦来杀人不成?
罗俊青见他们走远了,才说:“他本事也不错,却不肯跟我缠斗,想必也是见我的剑法绝似何燕常,所以畏惧于我,二来么,也是对沈梦之流的话,心存疑虑。你说是也不是?”
赵灵只好赞他,“你的剑法果然极似教主,我是分不出来的。”心想,这人倒有些小孩儿心性,剑法学得像了,便如此的得意。
罗俊青说:“你听他的话,沈梦只怕把何燕常囚在教中,只是我却不信,他一个奸诈小人,倒有这样的胆量。”
赵灵心急如焚,想,还不知给教主下了什么毒,听方才那人说话的意思,倒好像也是才把教主寻到不久,只是他却不明白,若是何燕常果然转醒,又怎么会命人来追索他与罗俊青?
罗俊青略一思量,便说,我们先去山下。到了那里,只是按兵不动,先看看教中的情形再做打算。
赵灵知他说得有理,若是连他们两个也落如沈梦之手,只怕救何燕常,就更是难上加难了。只是一想到教主如今不知身在何处,受着何等之苦,心里便十分的难受。
等他们两个行到山下,略做休整,正在四处打探消息的时节,却突然听到山上洪钟敲响,犹如鸣雷一般,直达山下。
赵灵倾听片刻,突然大吃一惊,又急又怒,对罗俊青喊道:“不好,教主宫中起了火了!”
罗俊青与他对看一眼,只说了两个字:“罗浮。”
赵灵顿时热血沸腾,这人果然对教中布置了如指掌。罗浮是教主宫侧的一个偏殿,当年是藏剑藏经之所,历代教主常在其中看经习剑,因此机关甚多,看守反而薄弱。罗俊青说这话的意思,怕是要趁大火从罗浮殿偷偷闯进教主宫中,将何燕常趁乱救出么?
若是那人所言为真,若是何燕常果然在这宫中的话,赵灵满心欢喜的看着他,用力的点了点头。
罗俊青从行囊之中取了一柄长剑,又取出一把钢刀出来,然后将包裹扔在高树之上,又将长剑递与他手中。赵灵松了口气,立刻接过来握在手中,心道,他肯使刀便好了。
他惯使的长剑早在山中就被沈梦斩断,如今能多一口宝剑在手,他们就多一分胜算。
他们两人催马赶至山上,在山墙之外停住,墙外已是灼人热浪,往里看去,只见赤炎黑烟犹如黑红两色长龙一般,盘踞在教主宫上。
罗俊青将刀插在后背,取下了一张面皮,仔细的藏在宫中,然后冲着罗浮宫朝他指了指,然后又左右各点了一下。赵灵见他的手势和神情,便知他是要与自己兵分两路,闯入教主宫中去,于是点头表示明白了。
那时教主宫中火焰熊熊,赵灵在宫殿之间小心的穿行,真恨不能立时就跳入火中翻寻一遍。
他在教中这些年,却不曾见过这样大的火。烈火几乎吞噬了半个宫殿,教中人众都已在奔走告急,送水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