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之,朕说过什么?不许给逆子求情!”
“可是……可是若太子死了,您真地不会后悔吗?”
“朕后悔与否,无需你这宦官来猜度!哼,此子既然忤逆不孝,虽死何惜!”
苏长卿厉声一笑,拂袖而去。
回到重华宫中,苏长卿立即唤来惜欢,压住他在床上做了好一会儿,这才把人放开。
被苏长卿折腾得死去活来的惜欢根本不敢问什么,只是蜷在床上呻吟。
“来人,取酒来!”
苏长卿反感地看了眼被自己操弄了一会儿便支持不住的惜欢,随意披了睡袍便下床坐到了一边,大口灌起了烈酒。
“小子,你真是逼为父太甚!”
虽然痛恨苏重墨的不识时务,毕竟……骨肉连心,可若是连为首谋逆的太子都无法降服,他的颜面又何在?
但是,今天看起来他的伤势的确非常沉重,如若再继续打下去,搞不好……
“唉!”苏长卿懊恨地将酒杯一放,飞扬的眉目之间已是露出了深深的担忧。
惜欢小心翼翼地看着心绪烦乱的苏长卿,后身火辣辣地痛着也不敢动弹,只是咬着被子窥看对方。
突然,苏长卿冷厉的目光扫视到惜欢身上,顿时将惜欢吓得浑身一颤。
他起身走回床边,一把拉起惜欢,仔细地盯着他的脸,这张俊美过人的脸与苏重墨当真有几分相似。
“以前你都很听话的,现在,你大了,翅膀硬了,为父便管不住你了……”
满身酒气的苏长卿对着惜欢喃喃自语,冷厉的目光亦变得愈发失落。
“看着你痛,为父心里何尝不痛,你怎么就是不懂呢?”
惜欢目瞪口呆地看着缓缓抚着自己鬓发的苏长卿,从这个凶残的暴君的眼中,他第一次看到了慈爱。
天已经黑了,苏重墨根本无法入眠,剧烈的疼痛和随之引发的高热摧残着他的身体,也摧残着他最后的毅力。
明天天亮,自己就会被抬出去行刑,而今天被送回来之后,替他疗伤御医告诉自己,他的脊骨已经快断了,如果想保命,就尽早向那位帝王屈服。
但是如果不屈服,明天继续受刑,他的脊骨一定会断掉,这就意味着他日后只能像这样趴在床上,做一个废人,但是,如果他现在向苏长卿认错,至少他这条命,总还是能保住的。
是坚持还是放弃,这将决定自己是否还需承受更多的折磨。
但是他知道,他不能放弃,可现在,他也无力坚持了。
“唔……”苏重墨稍稍一动,下身的剧痛便让他冷汗不止。
他看到桌上的茶杯,意识到那将是他解脱的希望。
父皇,抱歉,逆子不能再让你泄恨了。
苏重墨在心中轻声向苏长卿道歉,他咬紧牙关,伸出双臂撑住地面慢慢将自己的身体从床上拖了下来。
身子摔下床的一刻,牵动了伤口,痛得他几乎喊出声。
“呃……”苏重墨不敢喊叫,生怕引来守卫,他竭力爬到桌边,伸手摸到了矮桌上的茶杯。
杯中还有一些冷茶,苏重墨颤抖着送入了口中。
他握着冰冷的瓷杯,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有时候,活着比死更艰难,而这一点,竟是自己的父亲让他体味到的。
苏长卿是被魏明之吵起来的,他一脸不快地捂着宿醉后的额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打断了有事要回报的魏明之。
“啊……对了,今日就暂且不要再杖责太子了!那小子身子骨弱,要是这么快打死真是便宜他了!”
虽说君王一言九鼎,但是念及自己的亲生骨肉,苏长卿也顾不得面子了。
他说完话,却发现魏明之只是跪着,不去传令。
“你没听见朕刚才所说的吗?”
忽然,魏明之缓缓抬起头来,苏长卿赫然看见他满眼是泪。
“陛下……太子昨夜已自尽于冷宫之中了。”
苏重墨的尸体是在清晨被送早饭的仆人发现的。
他趴在地上,手中握着一把碎瓷片,口中溢出了大量的鲜血。
他是吞瓷自尽的。
苏长卿不敢置信地走进了关押苏重墨的房中,他蹲下去,轻轻捧起了苏重墨的头,将他抱在了怀里。
“墨儿……”他的声音难得如此温柔,似乎是怕吵醒紧闭着双眼的儿子。
但是苏重墨已经无法再回应自己的父亲了,他半张着的嘴中依稀还能看到白色的碎瓷,被几近凝固的鲜血裹住,从他扭曲的面容上不难知道,他死的时候很痛苦。
魏明之清楚,苏重墨是不堪忍受酷刑的折磨才选择自尽的,这个看似软弱的孩子,最终还是走上了一条和他父亲一样决绝的道路。
“墨儿啊!”
突然,苏长卿大恸悲号,嘶声如摧。
周围的侍卫和宫人都吃惊地望向了苏长卿,他们不明白那个无血无泪,无情无义的暴君,为何也会有如此动情的一面。
十、悔恨而终
四肢被挑断筋脉的萧远图,在牢里已经听到狱卒谈论了苏重墨不堪折磨被逼自尽的消息,得知对方死讯时,他感到了一丝愧疚,但很快这缕愧疚之情便上升为了报复的愉悦。
看着阴暗的地牢入口,他知道,苏长卿很快就会来了。
暴君苏长卿或许是胤国历代最不拘小节的帝王,他经常穿着睡袍常服上殿听政,有时候甚至连鞋都不穿就溜达出宫去了。
但是这一次苏长卿衣冠不整地来到地牢,并非是因为他的洒脱,而是因为他的悲怆。
“萧远图,你故意的,对不对?!”
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苏长卿一把拉开地牢的铁门,冲进牢房就抓起了重伤在身的萧远图。
这一刻他似乎再也不是那个谈笑自若霸气睥睨的帝王,只是一个中年丧子的悲怆父亲。
萧远图干哑地一笑,涌血的嘴角。
“太子本就对你积怨已久,我不过是许了一个虚幻的希望给他而已。”
当苏重墨巡视西北之时,萧远图带他看了自己手下的重兵,又在言谈之间让苏重墨一时失言,这才一步步引导对方同意自己的谋反之计,看上去,他们两人乃是为国为民,不惜举义军反抗暴戾恣睢的苏长卿,但实际上,不愧是百姓也好,还是那些为了大义战死疆场的军士也好,都只是他复仇的棋子。
叫他如何不恨?
十年前,他和兄弟们为了苏长卿的霸业浴血沙场,换来的却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结局!
“为什么?为什么啊?!我本都放过你了!”苏长卿一把掐住萧远图的脖子,将他抵在斑驳的墙上。
“哈……你害死我这一生最爱的人,我为什么不能害死你这一生最爱的人呢?”
萧远图艰难地喘着气,眼中尽是报复的快意。
苏长卿微微一愣,手稍稍一松,这才嘶哑地问道,“林安?”
不错!”
“怪不得当年我想将你一并除去的时候,他苦求我饶你一命……我早该料到,他与你之间绝非那么简单!”
想起林安,苏长卿不由咬牙切齿,这个人,死后果然还是要作怪的。
一股怒意从苏长卿的心中急速升腾,他看着满脸得意的萧远图,目中寒光一闪,赫然冷笑道,“哈哈哈!林安为了你真是处心积虑啊。你可知道,当初要不是他肯乖乖地让我操弄,我是绝不会留给你任何生机的!”
“什么!”萧远图没想到原来自己当年能逃脱苏长卿的冷血肃清,背后竟有林安如此的牺牲。
他虽然爱慕林安,但两人之间一直以礼相待,他实在不敢想象林安那么清贵高雅之人被苏长卿侮辱的画面。
“畜生!苏长卿,你这个畜生!”
萧远图愤然怒骂,挣扎着想扑上去和苏长卿拼个你死我活,只可惜现在他四肢已断,身上又缠绕着重重铁链,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徒劳。
“哈哈哈哈哈!”
看着萧远图痛苦至斯,苏长卿的笑声更厉,但是,很快他的神情就变得阴郁无比。
“来人,即刻将萧远图拉去刑场,凌迟处死,另外,将林安的尸体从坟里给朕挖出来!鞭尸示众!”
“苏长卿你不得好死啊,畜生!”
萧远图没料到苏长卿竟会如此丧心病狂,连死人的尸体都不放过,他一口血喷了出来,人竟气得昏死了过去。
自萧远图被凌迟处死,已是三日三夜过去了。
苏长卿一直守在苏重墨的遗体身边,几天来不吃不喝,只是握着对方已经出现尸斑的手,喃喃自语
“小时候,我们父子被流放北域,爹总是先让你吃饱,先让你穿暖,舍不得让你受到一点伤害。但是没想到……有一天会是我害死了你。”
苏长卿轻叹了一声,冷厉的眼中已是有了点点泪光,他颤抖着将手抚过苏重墨的面容,细细描摹着对方的眼耳口鼻。
“爹知道你从小就善良,所以爹才不想你被自己的善良伤害。爹总会死的,爹死了之后,留太多权臣,无疑是对你不利。你总看到爹冷血无情的一面,但是你想想,爹这么做都是为了谁啊?唉……或许也是我凡事做得太绝,终于自取其祸吧。墨儿,爹真的不想逼死你啊,你是爹这一生最爱的人,超乎父子之爱的人。”
苏长卿双目一闭,一行泪水泫然而落,他又是一声叹息,凝眸盯了苏重墨的遗容半晌,终于是无可压抑内心的悲痛之情,颤抖着双唇吻到苏重墨冰冷的唇上。
“墨儿啊……”
探手将苏重墨紧抱在了怀中,苏长卿终于喑哑地哭了起来。
天启十一年春,胤国太子苏重墨自尽于冷宫,镇北将军萧远图因教唆太子谋逆,凌迟于市,族诛,前任太傅林安因与萧远图有所勾结,鞭尸示众,与萧远图一并挫骨扬灰,凡参与此次谋逆者尽皆诛杀。
八年之后,自太子死后便一蹶不振的苏长卿宣布退位,将皇位传给了刚满十六岁的二皇子苏宁远。
虽然新帝年幼,但是胤国朝堂之中已没有了当年武如陈朗,文如林安这样的权臣,胤国的军政大权尽纳于新皇手中。新帝继位,大赦天下,三年免赋,天下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与太平景象。
昔日繁华的重华宫,如今只剩凄凉。
魏明之拎着药盒,缓缓走进了苏长卿的寝殿。
“陛下,请用药。”他打开药盒,将熬好的药取了出来,小心地端到了床边。
苏长卿已经病了很久了,自苏重墨死后,他本是极为强健的身体竟然迅速开始衰弱憔悴,直到数月前他咳血不止,心知自己将不久于世,这才将皇位传给了苏宁远。
比起苏重墨来,苏宁远更为老实听话,只是他与苏长卿之间的生疏也是显而易见的。
毕竟,这个生于太平盛世的皇子,毕竟不像苏重墨那般与苏长卿一起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
苏长卿前两天都一直在昏睡,今天才忽然醒了过来。
他瞥了眼依旧恭敬伺候着自己的魏明之,无力地摇了摇头。
“不必了……你去把远儿唤来,朕有事交待……”
御医其实早就说了,苏长卿病势沉重,恐怕就是这十天半月了。
魏明之也知道苏长卿就要死了,其实自苏重墨下葬之后,这位暴君就已经心死了。
萧远图知道苏长卿最爱的人是谁,他又何尝不知。
苏宁远现在虽然做了皇帝,但是内心还是着实畏惧自己的父皇。
他听见苏长卿要见他,顾不得还在与大臣商议国政,急忙赶了过来。
“父皇,您叫儿臣?”
苏宁远看到苏长卿形容枯槁,披头散发地坐在床头,身为儿子的他,总还是觉得有一丝悲哀。
苏长卿费力地点了点头,往日的潇洒恣意在他身上已是看不到分毫。
看到一身龙袍金冠,器宇轩昂的苏宁远,苏长卿的嘴角还是多了丝微笑。
“宁远,一眨眼,你也这么大了。”
“父皇……”
苏长卿抬手抚了一下额前垂散的灰白发丝,浑浊的目光又落向了别处。
“我这一生,起起落落,终有今日。为了苏家天下,我做得够多,我也累了……世上皆骂我为暴君,哈……但是暴君的儿子不能再是暴君,你明白吗?这是当年我枉害的功臣名录,他们的后代大多都不在世了,不过,你还是可以还他们一份名誉,这样,天下都会赞颂你的仁慈恩义,骂名留给为父就够了。”
苏长卿转过头,从枕边将一叠纸交给了苏宁远,那一刻,暴君的眼中又点燃起了灼灼目光。
苏宁远接过那份记载着鲜血的名录,猛然一惊,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父亲竟会如此深沉,为了皇朝永继谋算至此。
苏宁远感慨不已,想起自己也曾私下怨怪父亲,不满他残害忠良,乃至害死自己的大哥。
他紧紧握着苏长卿交给自己的东西,哭着跪拜了下去。
“哭什么?不许哭!”苏长卿眉间微扬,却是笑着骂出了声来。
但是很快他就笑不出了,要是他当年能够早一点向苏重墨坦然一切,也不至于他们父子之间误会难解。
只不过依着苏重墨那固执的脾气,就算知晓自己的一番苦心,想必仍是会怨怪自己手段过去狠毒吧。
罢了!那孩子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自己纵使千般后悔亦不能再挽回丝毫……区区骂名又有何惧?
忽然,苏长卿只觉浑身发冷,眼前一片昏花,口中更是不可自控地咳出了一滩乌血。
苏宁远也发现他有所不对,赶紧扶了他躺下去。
“父皇,我马上就去给您叫御医!”
然而就在苏宁远要出去叫人时,苏长卿却伸出手拉住了他。
苏宁远听到苏长卿竟嘶哑地笑了起来,那张憔悴的脸上满是欣慰。
“小子……你原谅爹了?”
小子?父皇口中的小子是谁?
苏宁远尚未明白过来,却吃惊地看到苏长卿一边呕出鲜血,一边颤抖着抓着自己的手臂发笑,直到了无声息。
太和元年,天启帝苏长卿驾崩于重华宫中,常侍魏明之请为殉葬。
十一、重生为皇
阴间的景色和阳间全然相反,这里什么都昏昏暗暗的,让人看不真切。
苏长卿生前暴戾恣睢,为固帝位,滥杀无辜,早就铸成滔天大罪,到了地府之后,阎王判他押送阿鼻地狱,受五百年酷刑,方可转世。
阎王判词既下,这就要令鬼差将苏长卿押下去,但是对方却连声冷笑,伫立不动。
‘嗯?苏长卿莫非你不服罪?“
苏长卿负手而立,眉锋微扬,慨然说道,“愿受千年酷刑,求阎君让我与苏重墨再为一世父子。”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阿鼻地狱,岂是你想得那么简单?”
这还是第一个敢在阎罗殿上讨价还价的凡人,阎王颇为好奇,随手翻起了生死薄,查询苏重墨的下落。
生死薄上的苏重墨早已入了轮回,入了轮回的人喝了孟婆汤就忘却了前尘往事,苏重墨亦不再是苏重墨。
不过要让他们再为一世父子,倒也有个办法,就是让苏长卿重生回到过去,与苏重墨再续前缘。
“千年沦落阿鼻地狱,可不是一句话那么简单。苏长卿,你可是认真的?”
“哼,大丈夫一言九鼎,我不会拿自己的儿子来说笑!我自知这一世满手血腥,最后甚至沾上了儿子的鲜血,若有来世,我愿好好补偿!所以,阎君请务必答应我的要求。”
眼前这个凡人,桀骜自负,竟以为阎罗殿是那么轻易让他满足的地方,这样的人,真是死不足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