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当年曾振振有辞对封无霆大谈“不孝有三，无後为大”这番道理的韩逸北，在事情轮到自己头上时，反而不是那麽回事了。他对上门说亲的人并不领情，就算友人劝他，他也只说夫人还年轻，现在没有孩子，并不意味著以後不会有孩子。况且说到娶妾之事，一向是他所反感的，实在不愿意做这种事。话说到这份上，人们也无法勉强，只是盛赞他夫妻二人恩爱情深，所以韩将军才不忍纳妾。

但是，夫人杨如倩却似乎并不感到高兴。相反，整日眉头紧锁，闷闷不乐，似有无限心事。

闲话休提。

这是位於城外的一所农家庭院，虽然竹篱茅舍，却十分整洁，院内不闻鸡鸭之声，只有数株花木，不像是一般的农户家。一个妙龄少女洋洋得意地走进了院中，将手中的褡裢抛上抛下。

“师父，我回来了！徒儿我今天发了笔小财，替你老人家赚到了一笔酒钱！”

“你今天做了什麽事？”从屋内走出一个人来。这就是被她称为师父的人。不过，并不是她口中的什麽“老人家”，而是一个风姿潇洒的青年男子。

少女自夸地说：“我今天在城里和人家比武，输家罚银二两，我连著打败了五个，嘿，就净赚了十两！师父，你看，我是你老人家的好徒弟吧，现在就能赚钱了！”

“想不到，你还真有出息了？”青年不觉好笑。

少女跑到他面前，半是表功半是撒娇似地说：“我当时就说了嘛，师父收我，我一定会好好孝敬你老人家的！”

她一口一个“你老人家”，青年怎麽听都不是味。“心平，我早就对你说了，不要叫我什麽‘你老人家’，没老也都让你催老了！”

少女撒娇地道：“我不是说师父老，而是天地君亲师，师徒就如同父子，论辈分您就和我的亲爹平辈，所以我就叫您一声老人家也不算错。何况师父现在也没有娶个师娘回来，没给我添个小师弟，我就只好算是当您的女儿，孝敬您喽！”

青年听她说得振振有辞，真让人哭笑不得，只好说道：“既然你以我女儿自居，明天开始你就改姓封罢！”

“呃……”少女乌溜溜的眼珠左右转动了一下。“师父，我要是改了姓，就得叫‘封心平’了，这名字……不如‘火心平’有特色啊！再说，徒弟我就是随了您姓，将来出阁了，还不是得随夫姓。您的尊姓照样得不到发扬光大！所以……师父还是尽快找个师娘，生个小师弟，才保证是货真价实的封家血脉哩！”

少女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扯，吃定了师父拿自己没办法。所谓恃宠而骄，不外如是。反正师父现在对自己可是亲切的很了，至於当年自己是怎麽才缠上他的事，早忘到了九霄云外。

这位少女的师父，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已在江湖销声匿迹五年的追风使者：封无霆。

五年前，这个名叫火翠儿的少女，年方十一岁，便被自己的亲兄嫂卖进了妓院。她想尽办法逃了出去，却被妓院的打手追上，乱棍齐下，打得头破血流。危急关头，恰逢封无霆路过，出手相救击退了打手，救下了已遍体鳞伤的少女。

虽然一时获救，但当封无霆让她回家时，少女却说什麽也不肯。那个家，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去了，一旦回到那里，无异於再入虎口。走投无路的少女，只有恳求这位救命恩人再发慈悲，能够收留她，就算为奴为婢，也胜过卖入青楼百倍！

刚开始封无霆并不愿意收留她。向来独往独来的他，岂肯身边多个累赘。他丢下一包银子给她，径自就走了。没想到这少女生性极是倔强，只要跟著他。也不管他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态度，不断地追赶著他，始终不肯放弃。

封无霆不是不想甩掉她，只是这荒山野岭，时有野兽出没，更易隐藏盗贼。把一个浑身是伤的少女就这麽丢下，不知何时就殁於荒野，救她反而变成了害她，叫他也良心不安。只有对少女不闻不问，却还是让她跟著自己，打算等到了人烟浓密的地方，再把对方丢下。

受伤的少女，就这样不离不弃地跟在他身後，整整跟了三天。直到饥寒交迫，伤势发作，再也支持不住而倒下。她的执著与顽强，令原本冷情的封无霆，也动了不忍之心。他心中一软，终於决定收下这个女孩子，做了自己的弟子。因看这少女性情刚烈，极易冲动，再三考虑之下，便替她起了一个新的名字：火心平。

自打跟了封无霆，火心平就一直快乐得像小鸟。虽然师父向来沈默寡言，待人冷漠，她仍然非常爱他，在她眼里，他是世上最亲的人，因此就算他再冷淡，也照样对他百般亲昵。封无霆何曾被人这样痴缠过，刚开始还不太适应，但随著时间的流逝，他渐渐习惯了这种被爱的感觉。日久天长，这种感觉已深入到了骨髓，他对火心平的态度，也从可有可无，转变成了真心的关怀与疼爱。

光阴易逝，一转眼火心平已经十六，长成了一个婷婷玉立的秀丽佳人，但是那只是表像！她的行为举止，跟温柔娴淑半点也沾不上边。这不是吗？刚刚还和人打架赌钱，简直是个野小子，真是浪费了这如花似玉的好模样。俗话说：“养不教，父之过”，这教不严，又当属谁之过？

封无霆这几年来，带著火心平四处游历，令从来不知天地宽广的她，见识到了天下之大。火心平是京城人，数月前想念起家乡来，封无霆便带她回到了京城。

回到了家乡，火心平舍不得就走，封无霆便暂时租了这家农舍，在京郊住了下来。除了体谅她的思乡之情外，他还有另外一个想法。他和火心平名份虽为师徒，年龄相差却并不悬殊。火心平已经成年，他也不过二十七岁而已。一个青年男子，带著一个大姑娘到处走，终究不妥。因此，他一直在想，如果能够遇到合适的人，可以将火心平终身托付，那也算是了结了这段师徒情分。

他虽收了火心平为徒，却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没有让她知道自己真正的出身。离开玄英门多年，不做杀手的行当已经很久了，因而身上的杀气已淡了许多。火心平只知师父是黑道上出来的，但并不知道他竟是名震一时的江湖第一杀手。

封无霆自知以前在江湖上结下太多仇怨，即使人们并不知道他的长相，却能从追风剑中认出他来。若还是孑然一身还则罢了，但现在身边却多了一个火心平。在他的心中，对她实则视如亲妹，不想让她受到任何伤害。为了隐藏身份，他将追风剑收藏起来，不再在任何人面前展现自己的剑术。

火心平跟随师父五年，却一点不知道师父身怀绝世剑术。不过，她对武学并不热衷，又天性贪玩，不好用功，所以虽然师父是顶尖高手，她这个徒弟的武功却实在不怎麽样。对於这没出息的徒弟，封无霆也无可奈何。

不过，身边有了火心平，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他那冷漠的性格有了一定的改善。有这样一个热情似火的少女成天陪在身边，怎麽可能不有所改变呢？

安平将军夫人杨如倩，自从知道自己难以生育以後，就常常到庙宇之中，烧香礼佛，虔诚求菩萨的保佑。这天，她像往常一样，只坐一乘小轿，身边连个随身丫环也不带，独自一人去了大相国寺。

杨如倩现在虽是将军夫人，但毕竟是江湖儿女，厌烦那套繁文缛节。每次出门都前呼後拥，真是不胜其烦。正因如此，她经常不顾自己的身份，轻装简骑地出门。而大将军韩逸北，对此也并无反对意见。他和杨如倩抱有同样的想法，依然喜欢过去那种海阔天空的自由生活。当了这个将军，功成名就，实是为了恩师的期望，并非他性之所爱。

大相国寺内，香客众多。礼佛完毕，她暂时到一旁休息。打量著庙内的香客，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也在拜佛。那个少女一团稚气，长得十分俊俏可爱，在人群中分外显眼，令人见了就心生喜欢。

少女在求签，“哗啦哗啦”地晃动著签筒，好半天，才“啪”的一声，跳出一支签来。少女忙捡起来看，一看之下，小脸顿时拉得老长，嘟哝了一声，不高兴地将签掷回了筒内。不用说，定是没求到好签。杨如倩觉得很好笑，看到那少女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竟然生起了羡慕之情，好想也回到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远离现在的烦恼与忧愁。

不过，自打少女在拜佛时，她就看到旁边有个华衣青年，老是目不转睛地盯著那少女。少女到哪，他的眼神就跟到哪，不过那少女全心求签，现在又满肚子懊恼，压根就没有注意到。

火心平是一刻也闲不住的。她早就听说，大相国寺的菩萨很灵验，一心想到庙里来玩，顺便求求签。谁知她那个不信佛的师父，说什麽也不答应来。火心平无奈，也不告诉封无霆一声，干脆自己来了。不知她所求何事，反正是求了个下下签，所以心情大为不爽，闷闷地到庙外闲逛，散散心吧！

“什麽嘛，早知道就不求签了。居然是下下签！”她无聊地扯著路边的狗尾草，一根根地往外拔，发泄心中的不满。忽然，有人在耳旁说道：“小姐求的是什麽签？可否告知呢？小生可以帮忙解签哦！”

火心平抬头一看，见是一个衣著华丽的青年男子。虽然素不相识，但瞧他那自命风流的样，自以为潇洒得不得了，火心平便没好气。想想自家师父，再看看眼前的男子，她不屑地哼了一声。曾经沧海难为水啊！就这种档次的货色，也配跟她套近乎？

“我求什麽签，跟你有什麽关系？别烦我！”

碰了一鼻子灰，华衣青年并不死心，继续套话。“小姐，小生可是一片好心的。小生一看到小姐，简直惊为天人啊！所谓闭月羞花、沈鱼落雁，也不过如此。小姐这样的倾国之貌，怎麽就敢独自出门呢？万一遇到歹人可如何是好？若小姐不嫌弃，小生愿效鞍马之劳，护送小姐回家！”

闭月羞花、沈鱼落雁、倾国之貌？

火心平虽然自认为长得不错，不过……应该还不到那般境界吧？！这个男子也太会拍马了，让她直觉得有点肉麻，实在消受不起。她没好气地说道：“我又不是不认识路，凭什麽要你送我回家？起开，别打扰我！”

“呃，小姐，小姐！”见火心平要走，男子还不死心地跟了上来，想继续纠缠。不料，一只素手伸了过来，轻轻一拨，顿时将他拨了个趔趄。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你这男子，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只管缠著人家姑娘，是何道理？”

火心平吃惊地看去，只见一位身穿杏黄衣裙的年轻妇女，秀眉上挑，花容含威，正瞪著那个男子。男子刚才被她轻轻一拨，竟然身不由己地倒向一边，差点摔倒，情知这个青年妇女不是一般人，再若不识相，恐怕要吃大亏。本来是想猎豔，不是来找打的，还是赶紧脚底抹油，溜之乎也吧！

第十二章：乌鸦炸酱面

“哇，大姐，你好厉害呢！”火心平看到女子这四两拨千斤的手法，便知道她是个武林中人。只见这青年妇女既英气又美貌，眉心中间一颗小小的红痣，十分妩媚动人，不禁夸奖道：“大姐，你好漂亮！”

听她这样赞美自己，女子十分高兴。毕竟身为女人，哪有不喜欢别人赞自己美貌的？“小妹妹，你怎麽独自一个人来上香呢？你年龄幼小，又长得这样标致，可要小心才是呀。”她对火心平油然生起了疼爱之心。

“没办法！我师父不肯陪我到庙里，我只好自己来了！”火心平耸耸肩。

“师父？小妹妹，你是干什麽的？”杨如倩好奇地问。

“我啊，我是走江湖的，跟著师父学武艺呗。只是师父说我学得不到家，只能打打小毛贼之类，遇到真正的武林高手，就吃不开了！大姐，我看你刚才那一下子，你是练家子吧？不知道你是哪个门派的？”

女子笑道：“既已嫁为人妇，哪还有什麽门派？只是未出阁时跟著我父亲学过。小妹妹，你叫什麽名字？是哪家门派？”

火心平一摇头，笑道：“我啊，我叫火心平。至於门派，不瞒大姐，我也不知道。我师父说，他是没有门派的！大姐，你叫什麽？”女子笑道：“我姓杨，名如倩。心平姑娘，听你这麽说，令师一定是位世外高人了？”

“世外高人？没看出来。”火心平耸了耸肩膀，双手一摊。“不过他老人家个子倒真的蛮高的。”杨如倩“扑嗤”笑出声来。

就这样，两人一来二去的攀谈起来，甚是投机。当然，杨如倩并没有说自己是将军夫人，生怕自己的身份把小姑娘吓跑了。多年没有交好的女性朋友了，现在和这个率直爽朗的少女谈天说地，甚是快乐，原本有些郁闷的心情轻松了许多。

“心平姑娘，你住在哪儿？你和师父既然是外地来的，有地方住吗？”她关心地问。火心平笑道：“有啊，我师父租了一家农舍，挺好的，比住客栈便宜多了！”

她抬头看了看天。“哎呀，我得快点回去了。我可是没跟师父说一声就溜出来的。要是回去晚了，可就交待不了啦！”

“令师很严厉吗？”杨如倩不禁问。

“还好啦。”火心平娇俏的小鼻头一皱。“平常还好，就是不能惹他生气。他要是生起气来，就非常可怕！”

“怎麽，难道令师会打你吗？”

火心平连连摇头。“不是不是，师父从来都不打我。”

“那，令师的可怕，是在什麽地方呢？”杨如倩笑问。

“就是……他一生起气来，就根本不理我！不管我说什麽，不管我干什麽，他只当我这个人不存在！那才叫真恐怖！记得有次我惹恼了他老人家，他你猜他怎麽著？整整一个月，他都把我当成透明人哪！我都快发疯了，好难过！”

杨如倩忍俊不禁。“听你这麽说啊，可见令师是非常疼爱你的，心平姑娘，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麽好的师父上哪儿去找？你没听说吗？好徒弟都是打出来的！你师父这样对你，简直是比对自己亲生女儿还好呢，真让人羡慕。”火心平嘻嘻地笑了起来。

想到这个可爱的小姑娘要回家了，也不知以後还能不能见到，杨如倩心中很是不舍。“心平姑娘，你还会出来玩吗？”“当然啦，不出来玩，呆在家里多闷哪！”火心平笑道。

“那……”杨如倩笑道：“不知心平姑娘愿不愿意把我当作朋友？”

“当然啊！我很喜欢姐姐你呢！反正我在京城，也没有什麽亲戚朋友，成天跟著师父也没甚趣味。今天认识姐姐也是缘分，姐姐当我是朋友，我当然求之不得了！”

听了她的话，杨如倩非常高兴。“这太好了，既然你把我当朋友，我就叫你一声妹妹，好吗？”火心平连连点头。“那心平妹妹，下次你出来，找姐姐玩吧，姐姐陪你好好地逛逛！”

“太好了！”火心平十分雀跃，可转念一想……“姐姐，你家住哪？我上哪找你啊？”

杨如倩不太想让火心平知道自己是位贵夫人，那样难免会生分了许多。她想了想，笑道：“我家太大，人又太多，没有意思。这样吧，相国寺山下有座香茶坊，你知道吗？”“知道，不过就是茶馆，名字倒怪有趣的。”

杨如倩笑道：“心平姑娘，三天後，你辰时到那儿去，我一准等你。你想去城里城外都可以，姐姐也好久没有自在地逛过了。不过为免招眼，咱二人扮成男装，你说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