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天还没完全暗下来,三人便匆匆上路。
杜知书伏在百川哥哥的背上,而死要跟的小鱼乾化成一条尺寸稍微细短的鳗鱼缠在杜知书的腰间,一些从王爷庙带出来的锅碗啥的都没带了。
百川哥哥一路飙轻功,遇山跃山,遇崖跨崖,碰到河水就直接踏点着河面从水上掠过,那速度岂只是他所说的「也许能快一些」?根本就像是用飞的……杜知书或许因为先前有很多次被百川哥哥拎着上上下下的经验,就是有些眼花目眩,可小鱼乾就没那么幸运,一路上不知道吐了多少次,小鳗鱼快脱水成鳗鱼干了。
随着家乡越近,杜知书的心情也就越忐忑。
明明担忧着师兄,照理说应该是希望赶紧到达的,但隐隐约约却害怕着改变,害怕到了那老宅子,会碰到什么不可预测的状况,导致他和百川哥哥之间再不能像现在这样在一起,若是这样,他倒希望永远永远都到不了……
就这样带着极端矛盾的心情,最后还是回到了那老宅。
小鱼乾吐得慒了,只想找些水喝,一见那老宅的院子内有一口水缸,二话不说就冲进院子抱着水缸将整颗头埋进去喝水,喝了一肚子的水后,头一抬,又发现半掩的正厅门内桌子上放着一碟子,碟子中放了几块也不知道放多久的熏烤乾肉脯。
小鱼乾一看还得了,先前两次因为贪嘴而落难的惨痛经验全抛诸脑后,欢喜地嚎叫一声,就往那正厅冲了进去。
「等……」杜知书根本来不及出生阻止,只见小鱼乾彷佛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给猛地一推,门槛都还没跨过,整只鱼又弹了回来,屁股重重地摔在前院的土地上,四脚朝天。
「有结界……」
「你怎么不早说!?」小鱼乾痛唉着站不起来。
「这是师兄的结界……」
小鱼乾碰到结界的那一瞬间,从结界释放出的那能量,杜知书熟到不能再熟。
师父说过,师兄造结界的功夫青出于蓝,从很小的时候他的结界就坚实细致,功能复杂多变,连师父本人都无法破解。从前他们外出赶尸,露宿荒野休息时,多半由师兄负责结界的工作。
记忆中,莫约是杜知书十一二岁,师兄十三四岁的那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杜若水不知道因何故,用结界将自己给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无论师父在外头怎么好声好言的劝着,无论他杜知书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苦苦哀求着,师兄就是不出来。
而以师父的功力,都无法破解师兄的结界了,更别说是一身半调子破功夫的杜知书,眼看着一天过去两天过去,师徒两在门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快出来吧若水,再不吃喝,可是要饿坏身子的。」师父向来宠爱师兄,那语调之温柔亲切,要比平日更甚。
「有何差别?早就坏了。」隔了很久,师兄那微弱又断续的声音,从房内飘了出来。
杜知书当时一听大惊,师兄的身子本来就不是很好他明白,但还没到坏的程度吧!?难道师兄的身上有什么疾病还是受了什么伤他却没发现??
「这月的药……」
「不吃了,我累了。」
「……」药?什么药?师兄得了什么要紧的病,竟然要月月吃药!?他怎么从不知道?
「不吃药,会死的。」师父的语调变得有些严厉。
「早死晚死,人都会死。」
「那你不顾他了吗?」
「……」
隔了很久很久,师兄的房内没再传出一句话,师父皱着眉,脸色有些难看,最终拂袖而去。
可杜知书哪敢走,哪愿意走?师父说什么死不死的,听得他六神无主,心急如焚,连忙不停地捶着结界,焦急的叫唤着他的师兄。
「师兄,我求你,快出来吧……快出来吃饭,还有……吃药……」
杜知书一面捶着,一面哭,师兄不出来,他就跪在那结界外等着,结界捶不开,他就拿头去撞,弄得满手满头都是鲜血淋漓的伤口也不觉得疼,下定决心要是师兄在里头有什么三长两短的,那他干脆就把自己撞死在这外头也好……可又想到如果师兄真的怎了,这结界立刻就会消失了,那他拿什么把自己给撞死去追随他师兄呢?
杜知书靠在那沾满血的结界上,哭得糊里糊涂满脑子胡思乱想之际,忽然整个人像是靠空了般摔得四脚朝天,他抱着头从地上爬起来,才发现自己不知怎地进了那结界中……
难道师兄他……他浑身发抖连滚带爬奔入房内,见到杜若水闭着眼半坐靠在床边,杜知书当场腿一软,咕咚一声跌坐在地上,发呆片刻,才放声嚎哭了起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突然一个细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哭声:
「吵死了。」
「师……师兄!你……」
抹了抹肿得像核桃的眼睛,泪眼朦胧中,他看见他师兄杜若水那双深邃的眼睛正冷冷地盯着他瞧。
「我暂时不想出去,你去拿些吃的来。」
「好……好!我……」
「顺便把伤口包一下,看起来脏得要死。」杜若水那苍白无血色的薄唇抿着,望着杜知书的脸上写满了嫌恶。
「知道了……」
见到师兄没事,杜知书高兴都来不及了,还顾得什么被嫌被骂的?连忙出去弄了些粥,又去和师父要了药……至于那是什么药,杜知书也不敢问,匆匆的带着粥和药来到房外,那结界依然存在,但杜知书伸手一试,却发现他能够进出自如。
师兄造了个结界,这结界是世界上所有的人鬼妖兽都无法进入的,却唯独让他杜知书能够进入……
杜知书只觉得开心得像是要飞上天了,虽然他也知道,师兄只不过把他当作跑腿的,绝不是对他有什么特别的情分,但他就是开心,只要能够在师兄的身边,就算是跑腿的,也开心……
杜知书小心翼翼地服侍着师兄喝水吃粥,又将师父交代给他的药丸递给他,师兄垂着眼看了看手中那药一眼,微微地抬起头,目光冰冰冷冷的望着杜知书,良久,却说了一句话:
「都是你。」
都是我……都是我什么?都是我怎么了?
这么多年后的今日,杜知书仍然想不通,到底当时师兄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闭上眼睛摇摇头,也都这么多年了,恐怕连师兄自己都忘记自己说过些什么话了吧?也许当时的他只是生气只是迁怒只是想找人发泄情绪,一句话,又真的能有什么意思?
一直被过去的往事所困住的,也只有他自己吧……而现在,现在的他有了百川哥哥了,这些往事这些困惑这些哀愁,也该一点一点慢慢沉淀掉了……
杜知书睁开眼,转头望了林百川一眼,百川哥哥的眼睛眨也不眨,也正盯着他看。杜知书当下一个念头,他想要拔腿就跑,离开这宅门前,离开这个地方,抓着百川哥哥的手,请他用最厉害的轻功,带着他离开,越远越好……
可是他的身体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伸出手,却伸向了那结界,然后毫无障碍的,穿过了那结界。
果然,师兄还是一样……像从前那样,谁也不让进去,只有他杜知书除外……一刹那杜知书心中那酸甜苦辣的感受,千头万绪的思绪,复杂得连他自己都理不清。
「喂,小蝎子,你快把这东西弄掉啊!」小鱼乾拍了拍那坚固的结界,有些怨怒地望着结界内桌子上的食物。
「不行。」或许现在的他有能力撤掉师兄的结界,但同样的,能量可能会反噬,若要冒着伤害师兄的风险,杜知书说什么都不愿意。
「你进去,我们在外头等。」林百川一把拉住了还在那抱怨的小鱼乾,转身就往院子走去。
「百川哥哥……」
「我会等你。」
「……」
杜知书抹了抹莫名其妙就涌出来的泪水,转身走入了厅内,小小的前厅无人,桌上也盖了一层薄灰……师兄是个爱干净的人,这样的情形实在不可思议,杜知书快步走向了左边他和师兄共用的那间小房间,只是房门用了个大锁锁住,怎推也推不开。
他只好转往右边的那一间房间去,房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杜知书轻轻地走入房内,停在那张床边,床挂了纱帐,床上隐隐约约像是躺了个人,他伸手就想掀开纱帐,但却莫名地感到心悸,抓着纱帐的手不自觉的停了下来。
他想到了那个梦……躺在这床上的师兄,脸色苍白若死人,散乱的发丝垂着,冰冷的手抚着他满是泪水的脸,说了些什么……
说了什么?
那反覆出现的梦境,真实得像是曾经发生过,而现在的情况,就彷佛再重现那梦境中的一切……
到底是预知?还是遗忘的过往?
杜知书颤抖着手,拉开了纱帐。
躺在床上的,确实是他师兄杜若水。那脸色和梦里头的一样惨白,甚至唇边还沾染着乾掉的血迹,长长的睫毛在眼下刷出了两片阴影,更衬得那张脸一点血色也没有,透明得让杜知书感到十分的不祥……
要不是那微微起伏着的胸口和轻若游丝的气息,杜知书总觉得这个样子的师兄,像极他第一次见到真面目的百川哥哥……一具虽美却毫无生命的尸体……
「师兄……」
杜知书蹲下身,伸出手指擦拭着杜若水唇边的血迹,再轻轻拍着他那凉冷的脸颊……明明早就习惯了百川哥哥身上那冰冰冷冷的温度,却依然为搞成这样的师兄感到心伤,眼泪扑簌簌地,一滴一滴落在了杜若水的脸颊上……
杜若水缓缓睁开眼睛,空洞的眼神望着杜知书,良久良久,才彷佛对到了焦,目光逐渐清明了起来,苍白的唇蠕动了几下,未语,却先笑了……
「你回来了……我等你、等你好久……小蝎子……」
一句话,像是一根棒槌,狠狠地在杜知书的脑门槌上一下,让他脑袋剧痛万分,却又有种被剥开了的清醒。
同样的场景,同样的情状,是了,那句他在梦里总是听不清楚的话,不就是这么一句?
那个时候……
杜知书突然感到恐惧得很,脸色发青,站起身就想要往后退开。
「……你想起来了?」
杜若水一见他要走,连忙伸出手抓住了杜知书的手腕,他的手如此冰冷,他那总是同样冰冷的脸上却是泫然欲泣的神情,以致虽然这一抓没什么力气,杜知书却怎也挣脱不了……
「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什么?他一点也不想想起来什么……可是体内那股强大的能量却彷佛想要找个出口宣泄……为了什么?他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想要把那只黑色的火龙放出来大肆破坏,杀掉……杀掉……
「这封印,再也封不住你的力量了。」杜若水吃力地坐起身,用另一手轻轻地抚着杜知书脸上那逐渐淡去的蝎纹。
「为……为什么师父要封住我的力量……?」
「他怕你对他不利。」
「为什么我要对师父不利?」杜知书的声音沙哑颤抖,他明明不想追问,但嘴巴却一直问一直问……
「因为我。」
杜若水凄然一笑,轻轻松开了握着杜知书手腕的手,低下头,慢慢地解着衣带,缓缓地将身上单薄的罩衫脱了下来。
他的身形清瘦,肤色极白,不像百川哥哥那样如玉般的润白,却是带着病态的青白……杜知书连忙低下头,对于师兄,他虽爱慕于心,从小到大却从没敢有半点出格的念头,小时候师兄洗澡,他连水声都不敢听,而这些年独自过活时,有时回想起师兄熟睡时踢被露出的小腿,也惊愧得想要自甩巴掌……
上回师兄斗蛇妖弄得一身重伤,因为担忧心切,包扎换药之际,杜知书倒也没想太多,可现在……
「那天,你见到了。」
「……见到了?」
「你掀开了被子,见到我就这样,什么也没穿,躺在师父的床上。」
「我没有见到……」
「你见到了,然后你失控了,轰掉了整个屋顶,梁柱落下来,原本是该把我给砸死的,可你却在最后一刻把我推开。」
「……」
「你脑袋上的伤,养了几个月才养好,可你却全都忘了。」
「我忘了……」
「你忘了,你忘了我有多肮脏。」
「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杜若水慢慢地将衣衫套回,他的动作很轻,但那泛白的指节和微微颤抖的手,却透露出他那云淡风轻之下的深刻痛苦。
「他说,那个人渣说,杜知书是我捡来的孩子,我要他死就死,要他残就残,我可以随便就让他夭折,也可以让他好好的活到长大。」
「……」杜知书张着嘴,只觉得师兄说得话像是什么外族人讲得胡话,他字字都听见了,却没半句听懂。
「那个人渣说,你想死也行,只是你死了,就看不见我怎么对付杜知书那孩子了。」
「……」
「那个人渣说,你也可以带着他逃走,但你身上的毒没我给你解药,迟早发作,到时候你一样要死。」
「……」
「还好,那人渣最后终于死了,呵呵,可是,没了他的解药,我也死了。」
「……」
「我不甘心,我不想就这样死去,所以在临死前我用了移魂术,偷走了同胞兄弟的命,所以林百川死了,我没死。」
「……」
「我想只要活着,总有一天定能够和你在一起。」
73
他们到达老宅时约是夜半时分,而现在抬头看着夜空,月亮的光芒被逐渐翻白的天色给吞噬,点点星儿也开始模糊了轮廓,不知不觉,天就要亮了……
林百川望了望天空,再望了望自身所在的四周,不很大的院子内,除了几棵稀稀落落叶子都掉光的树之外,也只剩树型矮短的婴手花围种在宅子边缘。宅边的屋檐短小,整个观望下来,没一处能够遮蔽阳光的。
宅院的西侧有间小茅草房,可能是堆放杂物柴薪之类的地方,看来那是唯一能够暂时躲避阳光之处了。林百川蹲下身,摇了摇早就摊在泥地上摆懒的小鱼乾,指了指那间小草房说道:
「天快亮了,得找个地方躲躲。」
「走吧。」小鱼乾没精打采地说道。
「恩,前边那个草房,应该没有布结界……」
「我是说,我们走吧,该离开了。」
「……」
林百川紧闭着双唇,看了小鱼乾一眼,目光又飘向了垄罩在结界中的破宅子……
小鱼乾说的话,他全明白,因为在他的脑海中,这些念头同样不停地交战着。
走,离开,别再等下去了……因为他知道,打从杜知书决意要踏入那结界中时,无论他心属何人,都再无法将他留在自己身边了……不,也许更久更久之前,当杜知书有了想要寻找杜若水的那个念头开始,就等于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杜知书是不可能选择放弃他师兄的。
再等,又能等到什么?等不到愿意和他远赴天涯的杜小蝎了,等不到心里头只装着他百川哥哥一个的杜小蝎了,等不到了……
那他还在这等什么呢?该离开了……
「不,我不离开。」林百川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