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水一样的……他师兄杜若水,有一双黑白分明,装了水一般的眼眸。
从小杜知书就觉得他师兄的眼睛美丽得像是两颗镶在脸上的宝石,无论是喜是怒是忧是乐,那双眸子所漾着的波光,都让杜知书觉得漂亮极了,喜欢极了。
虽然那双像水一样的眼睛,从来就没有正眼瞧过他……
但最让他震撼,让他到了今天都还忘不了的,是在某天凌晨时分,他非常意外的见到了,那双眸子真正若水的一刻……
那天,师兄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误,被师父叫去责罚了。平常,师父很少责罚师兄的,一来师兄本来就优秀又谨慎,极少犯错;再者,师父对师兄的疼爱,那是一天到晚被打被骂被责罚的杜知书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
只要杜知书一做错事情,师父总是随时随地不分场合就修理杜知书。可是在杜知书的印象中,师父却从不在人前责打或数落师兄杜若水。想必,那也是疼爱呵护的一种表现吧……
那天,杜知书躺在席子上,看着一旁空空的位子,心想着,希望师父别太狠,希望师兄能赶紧回来睡觉。
师父打人超痛的,骂人也超难听的,那些杜知书都有深刻的体会,可就算师兄总是欺负他对他又很恶劣,但他一点也不想要师兄受到那样的责备和打骂……
等了好久好久,在他都快进入梦乡,半梦半醒之际,师兄终于回来了,无声无息地躺回了一旁的席子上,像平常那样不客气地扯过他身上的棉被盖在自己身上,调整了一下姿势,一会儿不再有动静,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因为杜若水总嫌他长得恶心,他说常常刚醒来睁开眼见着了杜知书那张脸,还以为见鬼……所以他规定杜知书在睡觉时,要拿两张符纸贴在脸上,遮着脸睡……
一开始杜知书对这样的规定感到伤心,但久了久了,却觉得这样也不错……杜知书半眯着眼,从符纸和符纸间的小小缝隙,偷看着一旁师兄的动静。
他总是这样看着师兄那张连睡着都好看到不行的脸,然后满足地进入梦乡……而符纸,刚好提供了遮蔽,遮住他的视线,遮住他不敢明目张胆的暗恋。
杜若水并没有睡着,他的眼睛是睁开的,但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哪,搞不好他什么都没在看吧……因为那双眸子,被一层眼泪给覆盖住了,水水雾雾的,黑的边界和白的边界都模糊了,融成了两池晶亮迷人的水潭子。
杜知书差点停住了呼吸……他从不知道人的眼睛可以这么漂亮这么勾人,看着看着人都醉了,心也碎了……
嗳,他从没见过师兄哭泣……过去没有,未来也再没见过。
杜知书的胸口揪成了一团,难过极了。他想不透,师父到底是怎么责罚师兄的?师父不是很疼师兄的吗?怎么舍得让师兄这么委屈这么难过呢?
师兄那么坚强,又怎么可能会掉眼泪呢?
痴痴地望着,浑浑噩噩地想着,却见他师兄突然将手往他伸了过来。
根据常理和经验判断,师兄应该是要打他揍他来泄泄愤吧……杜知书赶紧闭上了眼睛,如果能当师兄的出气包,能够让他别那么伤心别再哭了,就算被打被揍也是心甘情愿的……
只是等了半天,却没等到疼痛的来临。
再一次把眼睛睁开偷看,他看见杜若水的手,停在了他的面前,许久许久,却没打也没揍,什么都没有做,又缓缓地缩回了他的棉被中,翻过身,背对着他睡。
杜小蝎松了口气,但心中又觉得有一些空空的感觉。
那样的迷人,那样的震撼,杜知书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
当他从震惊中回过神,他看清楚了,那双盈盈若水的眸子,并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一双眸子,虽然很像,但那是林百川的眼睛,不是他师兄的。
杜若水的眼睛像水,像是深深的潭水,幽深中藏着令人永远猜不透的情绪。林百川的眼睛也像水,却像是收纳了百川的海水,澄澈静谧递给人一种透彻的感觉。
真的很漂亮呢……可是……可是……
僵尸为什么会睁开眼睛!?
杜知书越想越不对,立刻弹起身后退三步,将背贴在洞壁,警戒地望着林百川。
诈尸吗……也不像,百川兄没有任何攻击的动作,应该说,他就只是睁着眼,依然动也不动地保持原来的姿态坐在那。
难道是刚刚在吹气时,不小心把眼皮给吹翻了……?哪可能啊!他是对着嘴吹又不是对着眼吹……况且,林百川那双眼睛,虽然眨也不眨转也不转,但不知怎地杜知书就有一种感觉,林百川的视线,是在看着他的……
难道说自己刚刚吹了的那些气,起了什么特殊的变化??
杜知书缓缓地弯下腰,捡起地上那根木棍,虽然不知道这根木棍对付一个死尸能有什么作用,但总比两手空空感觉安全多了……
他小心翼翼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小步小步地走靠近了些……但也不敢太过靠近,在接近一条木棍的距离时,他停下了脚步。
用木棍轻轻戳了戳林百川的手臂,没反应。
再戳几下他白白的脸蛋……也没反应。这下子他放心了许多,放下了木棍,蹲到林百川的身前,改用手指在尸身上东戳戳西摸摸的……
变软了……原本僵硬的尸身,虽然摸起来还是冷冷的,但肌肤却变得柔软弹性了许多,折了折他的手臂,扭了扭他的头,连关节都变得灵活了……
难道说,方才那一吹,给他吹出了什么盖世的操尸术,把僵尸都给吹软了!!?
杜大道长缩回了不规矩的手,歪着脑袋眯着眼睛,想着方才的行为,想着那一团从自己体内被吸走的不知名的东西,连带着想起了和这家伙嘴对嘴唇贴唇的滋味……手指不自觉地抚上了自己的嘴……
只是没想到当他的手指一放上嘴唇时,原本坐在那纹风不动的林百川突然抬起了手,用冰冷的手指头,碰上了杜知书的唇……
这一碰真的把杜大道长给吓坏了,他先是呆了片刻,然后鬼叫一声连滚带爬地退到了山洞的角落,离百川兄离得远远的……这样还不够,他干脆把一旁的老爹给扶了起来躲在他尸身后方,然后惊惧地抖着身子,语无伦次说道:
「阿弥陀佛玉皇大帝……爹!尸体……尸体自己动了起来啦!还调戏人家……」
躲在老爹身后乾抖了半天,才鬼鬼祟祟地探出头,孬孬地望向了那个「调戏」他的僵尸……
百川哥哥还是张着那双水水的眼睛,安静地坐在那,方才抬起的手又缓缓地放了下来,回复了原来的姿态。
「……」
想了半天,杜大道长终于想明白了!
林百川的手指,应该只是跟着他杜知书的手指,照着他的动作依样画葫芦,才往他嘴唇上碰去的……
不需要明确的口头指令只需要利用意念就能够让尸体做出动作,那不就是只有在传说中才听闻过的,连他师父师兄都不会使的超级操尸术!?
而且,手指耶!百川兄刚刚用来碰他嘴唇的,是那原本僵硬得连动都动不了的手指……
也就是说,他自创的前所未有的方法诡异的操尸术,真的成功了!!?
所以他应该是有天份的只是未开发而已嘛,师父总是骂他不中用,师兄总是嘲笑他没出息,这下子杜知书终于证明自己是「杜大道长」啦!
欢呼一声,兴高采烈地搂着老爹,杜知书喜极而泣说道:
「爹,我出运了!你的屁股牺牲得有价值!恭喜你见证了一代天师的成功之路,快看快看……」
突然想到老爹的眼睛是闭着不能看的,杜知书嘿嘿笑了两声,把老爹扔到一旁去,他可没那个实验精神再对着老爹的嘴吹吹看能不能和百川兄有同样的效果……
要他看着老爹的老脸然后对着那张老嘴亲,不如让他死了吧……
喜孜孜地滚回了林百川身旁,完全将方才被吸了一团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之疑虑和被调戏的悲愤抛诸脑后……
太好了,这一次他终于有个像样的僵尸奴仆可以使啦……可以要林百川去帮他提水来让他洗个澡,可以要林百川帮自己捶背捏腿,还是干脆要他去河边抓几条鱼来弥补自己方才吃了一肚子焦兔肉的不满足……
心中满满是计划,可最后杜知书却什么也没让林百川做,他只是缓缓地将自己的双手伸到林百川的面前……
没有任何的指令,却像是感受到了杜知书的心思似,林百川也缓缓地把双手伸向杜知书,掌心向上让他把手放在上头……
一指一指,十只手指头确实地扣住了杜知书的双手,轻轻地将掌心合拢,将杜知书那双微微颤抖的乾乾瘦瘦的手给整个包覆了起来……
杜知书抬起眼,望着林百川的眼睛。
在那澄澈的眼眸里,他看见了他自己倒映在里头的身影……也只有他自己的身影在那之中。
原来,被这样一双像水一样的眼睛给正视着,是这样的感觉。
原来,被这么一双又修长又漂亮的大手给握着,是这样的感觉……
13
温柔是会上瘾的,而人类习惯自我催眠。
杜知书突然像是被火烧着那样甩开林百川的手,慌慌张张地抓起了一旁地上的草帽往头上一戴,像是逃难似地快步离开洞穴。
趁着还没被思念冲昏了头脑,趁着他还分得出想像和现实、替代品和本尊时,他狼狈不堪地逃开了。
在夜色里他也能熟练地找寻到用来止血消炎治疗皮肉伤的常见植物,只是手指头抖得厉害,长在细软枝叶上的小果实,竟是摘折半天也折不下来……
方才被那双手给握住的感觉在指尖和掌间都还鲜明地残留着,临界于心碎的甜蜜感受也还回荡在他的胸口……明明握着他手的是一具名为林百川的尸体,但他脑袋所想着的,眼中所见的,全是他师兄杜若水……
关于那个爱上了酷似恋人的女尸,最后和尸体殉情了的赶尸人,关于那个故事的问题,杜知书心中有了答案……
赶尸人最后所爱着的,是那具尸体?还是记忆中的恋人?
那还用说,怎么都不可能是那具尸体的……一切一切的情愫,既然由那人而生因那人而起,到头来,真正爱着的,还是那人啊。僵尸什么的,不过是替身,一个用来寄托无形的想望的有形媒介,一种自我催眠。
爱不可得,还用个不相干的死人尸来当替身,真是太悲惨了……他杜知书,和那个故事中的赶尸人,不正走着同样的一条路?
可是,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没边没尽没完没了的想念到底该怎么办?他这怎么都挣脱不了杜若水的人生该怎么办?
杜知书抽了抽鼻子,那果实的味道实在辣呛,每回他和师兄奉师父的命去采这种植物时,没一次不是吸着鼻子红着眼眶回去覆命的……
当然,吸鼻子红眼眶的都只有是他,杜若水总是皱着眉插着腰搭配上一脸嫌恶站得远远地纳凉……他师兄对这种虽然疗效极佳但味道古怪的药草,讨厌得就算受了伤宁可多疼得几天也不愿意身上沾上一点味道……
唉,吃喝拉撒不说,连摘个药草都能想到他……该怎么办?
「怎么办,师兄……怎么办,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
杜知书揉着眼睛吸着鼻水,坐在一旁看着林百川用他那修长的手指,将他采回来的果实一颗颗给捏扁,将果子里头透明无色的汁液挤到一个浅凹如碟子的厚叶片上……
杜知书啧啧赞叹着……
没想到一只僵尸的手指头,竟然可以灵活到这种地步啊……那可是他在几个时辰前还在为了捡柴和烤肉事情发飙时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百川兄的手指头像大葱那般又修长又白皙,那一颗颗鲜艳的红色小果子在他的手上溜滚着,红衬着白,白托着红,明明就是他从小到大就视为苦差事的一件杂务,在林百川的手中做来却是赏心悦目……
特别是林百川那张漂亮的脸蛋和两汪的水眸墨瞳还是漂亮,没有吸着鼻子也没有红着眼眶,平平淡淡没有表情地将果子一颗接着一颗给捏扁,根本就不需要呼吸的尸体完全不受那辛辣的呛味道影响……
不像他,每次都把自己搞得像「伤风的狗」那样丑……这个形容,还是他师兄封给他的呢。
「麻烦你啦百川哥哥,只要有伤的地方都来一点……」
杜知书指了指自己手臂上和背上那些不深不浅的熊爪痕,本还想更进一步地把涂药的指令解释分析得更清楚些以免这百川兄等下又乱七八糟把这药拿来替他敷脸还是灌到他口中给他喝之类的……可没等他发话,林百川就捧起了那片厚叶,用另一手的食指沾了些透明的药汁,指腹沿着杜小蝎肌肤上那一道道的伤口,仔细地涂抹着……
手指冰冰冷冷,药膏热热辣辣,力道轻轻柔柔,动作不疾不徐……别说是涂药了,就算是几次病得半死不活时,杜知书这辈子也还没被这样体贴细意的服务过吧!百川的推药技巧好,药膏的药力很快就渗入了伤口内,原本疼辣的伤口逐渐不痛了,杜大道长眯着眼睛,舒服地像只正在被顺毛的猫……
啧啧……没想到连受伤擦药都可以是一种享受呢!
也实在意外一只死掉的僵尸可以做到这么温柔啊……不像那个人……
恩,那个人,曾经非常非常难得地,也就那么一次,帮为了抓山猪给师兄解馋而不小心摔到猎人陷阱中摔得浑身是伤的他,涂抹伤药……
「师父让我做的,你动作快点好不好,这东西很恶心,再慢点你就自己涂!」
杜若水的脸色很难看,也没等他把上衣解了就一把抓住扯开,手伸得长长的把药膏拿得远远的好像拿在他手上的东西是屎粪那样,随便挖了一坨胡乱地往伤口就抹,动作粗鲁又随便,嘴上冷嘲热讽的,还不时恶意地戳戳刮刮伤口来发泄那不甘不愿的情绪,疼得杜小蝎浑身哆嗦,敢痛却不敢哀……
他也不敢问他师兄,那红红的鼻子和红红的眼眶是怎么来的……
明明就是疼得龇牙咧嘴也不是什么舒服的回忆,可是杜知书却好希望现在帮他擦着药的是那个人……他宁可疼宁可痛宁可含着眼泪忍着虐待听着那些冷嘲热讽,也好希望时光能够倒回……
真是犯贱骨子……
「……看什么?」
也不知道什么时后,林百川停下了动作,两颗眼睛朝着杜知书看,因为眼珠子不会转动眼皮也不会眨,那凝滞又没有焦点的视线也不确定是不是在望着他……
「欸,百川哥哥,请你别这样深情款款的看人家……我会害羞……」
林百川还是望着他。
「……你看这药呛得……吼,扎得老子眼泪都流出来了哈哈……」
林百川依然望着杜知书,看着他那张泫然欲泣却又勉强笑着导致歪七扭八五官错乱的难看表情,连脸上那只蝎子都歪七扭八非常难看……僵尸的脸上没有嘲笑、没有疑惑,没有任何的批评指教,一张死人脸平平静静地,只是用手指再沾了点那伤药,往杜知书的左胸口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