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蝎 上——陈小杯
陈小杯  发于:2013年05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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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他想起了近几个月来发生在赶尸界的那几宗尸首遗失案……

要是他家的百川兄不幸碰上了猎头怪盗,把头给丢了……

不妥!大大的不妥!林百川那么美若天仙的一颗头,怎么能就这么给人摘了去!?如果是老爹还瘸子那种其貌不扬死老百姓的头也就算了……啊!?他在瞎想些什么啊?他绝对不是可惜林百川的头生得漂亮啦!是客户,客户!只要是他的客户,担心客户的尸体状况那是理所当然的啦,他绝对没有偏心,绝对一视同仁,绝对没有对百川兄那张脸有什么特别的好感!

就是嘛,人不能光看外貌的!这个道理他明明有着十几二十年的深刻体会,怎么可能还学不乖?

外表美好的人不见得有美好的心肠,至于外表美好的尸体又有什么?那更是什么也没有的空壳子,什么都没有……

杜知书垂下了眉毛,蹙着眉头,带点阴郁的沉思表情浮上了他的脸。

少了那张厚脸皮的遮盖,他那张脸看起来要较先前生动多了,只是随着他脸上表情的变化,纹在上头那只黑不溜秋的蝎子也被牵扯着跟着动了起来,这一蹙眉,在微弱的火光照映下只见那头蝎子好像真的缓缓的往上爬了一小步,那光景比一旁两只死人尸体还来得惊悚……

他回想起了他师父从他和师兄很小的时候,就不停耳提面命的警告:

「千万不可以对僵尸有任何一点的对人的感觉,不管是恨,还是爱。他们是物,不是人,不可以当伙伴、不可以当朋友,更不可以当亲人,甚至是当爱人……下场,从没一个是好的。」

师父说了几个曾经发生的事例,其中的一件,杜知书记得非常清楚。

有一个赶尸人,这赶尸人年轻时曾经恋过一个姑娘,但因自己的身分和工作特殊,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姑娘嫁作他人妇。

后来有一次,他收了一具年轻的女尸客户,这具女尸好死不死碰巧和那位他心仪的姑娘长得很像,而女尸的家乡遥远,将近半年的赶尸过程中,那个赶尸人因为寂寞,因为孤独,更因为那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的投射,所以对那具女尸渐渐地产生了情愫,不知不觉就把她当成了自己的红粉知己,对她谈心讲话,一路上和她手牵着手并肩在山路上走着,把女尸当做了自己这一辈子都求之不可得的老婆。

半年后尸体送到了终点,让她家人接走入殓安葬,事情到这应该就告一段落了,但那个赶尸人动了情,怎么也舍不得就这样分开,竟然在女尸下葬了之后的某天半夜,到人家的坟头上偷偷把那尸体给挖了出来,盗走了尸体……

早就没魂没魄了的尸体,已不可能像之前那样行走操作,也开始腐烂生蛆,带着这样一具尸体,能躲到哪去……?

最后,那个赶尸人被发现死在了一个山谷中,尸体摔得歪七扭八得,但一双手臂却还紧紧地抱着那具女尸。

那份情到底有多深?到底到了最后,赶尸人爱着的,是记忆中的那个姑娘,还是抱在怀中那具腐烂出水的丑陋女尸?

当时的杜知书,边听着师父讲着故事,边偷偷地用眼角的馀光,看了看同样坐在一旁听着故事的杜若水。

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杜若水转过脸望向了他,微眯着眼,用带有警告意味的眼神瞪了他一眼……

杜知书吓得赶紧收回了视线,心脏跳得很快,不知道是因为心虚,还是因为他在那双盈亮的眼眸注视之下,感受到了自己那和故事中的赶尸人一样的情感……

那样的情意,完完全全的能够感同身受啊……

所以自己对林百川这具尸体的介意,难道真也是因为杜若水?

「下场,从没一个是好的。」

师父那让他惧怕又尊敬的声音,像洪钟一样在他脑中回荡着。

「真高兴从此不用再天天见到你的脸了。」

师父死后师兄俩分道扬镳的那天,杜若水那不带感情的音调,也在他耳边重复着。

结论是,爱上尸体也好,爱上了哪个活人也好,当个赶尸人,除了爱自己以外,不管爱上了什么,下场,没一个是好的……

9

要在林子里找到林百川比在草丛中找瘸子来得容易多了,一来他的身形修长挺立,大老远就能见的一只伫在那儿,二来他那如象牙似白玉般的外皮,虽然手脚躯体都包在脏脏的布衣里了,但从杜知书还离着有一段距离的位置看过去,虽然还不至于发光发亮那么夸张,但那侧脸和露在衣服外的颈子却看得明晰。

难怪……难怪这家伙连死都要戴着假脸皮!

长成这个样子,走到哪都太引人注目了,就如他……不管再怎么低调,都还是会被当作众人的焦点。

不过一个是好看过头而一个是难看过头,不同性质的目光焦点……

只是杜知书想不通,不是要林百川来捡柴吗,伫在那儿罢工又是为了啥?难道他的操尸术真就这么半调子?

再走得近一点,杜知书发现,林百川并不是就只是那样呆站在那,他是以一个极缓慢的频率,伫立了一会,然后慢慢地往前弯下腰伸出手,就保持着这样弯着腰的姿势好一会,又再度直起身子,继续伫……

「……」现在是怎样?那动作说跳舞也嫌太单调了些,说在作什么操练的也觉得似乎不太协调,但不管是跳舞还是在运动,横看直看都不像是在捡柴!

乍看之下反倒像是在进行某种奇怪的宗教仪式……祈雨什么的……

不过等到杜知书走到了林百川身旁,双手叉腰歪着脑袋研究了片刻,便知道问题出在哪了……

林百川面前的地上,的确是放着干柴。

当他弯下腰时,他的手也正确无误地往那条干柴伸过去,只是当他的手指头碰到干柴时,却像是不知道要怎么把它捡起来那样,于是弯着腰垂着手片刻,又缩回了手站直身子,隔一会儿,再重复同样的动作……

「……」默默地看着林百川重复那样的动作大概第三次时,杜大天师再也按耐不住他的火气,大吼一声「你这废柴啊」然后腿一抬一脚把刚好弯下腰的林百川给踹飞到一旁地上,气急败坏地蹲下身捡起那条柴,干脆自己捡还比较快……

好啦!的确是自己的道行半调子,操得了肢体却操不了更枝节细末的手指头,实在是怪不得林百川……

但是一想到自己在那山洞里饥肠辘辘等了半天,还白白地为了这个僵硬的尸兄操心了好一会……

一整个窝囊到不行!

忿忿地捡了一堆的柴,转过脸,发现林百川还保持着被他踹倒趴在地上,脸朝下屁股向上的姿势……

「喂,你起来。」有些良心不安,毕竟人家都死了还拿人家的尸体来作文章,文章作得不好也是自己的问题……

林百川缓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站正。

「你过来。」

走了几步,在杜知书的面前停下。

杜知书扁扁嘴,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林百川一脸的土,就有种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亏待了谁的心虚……他把手中的那堆柴往一旁地上暂放着,卷了卷自己破烂烂的袖子,有些粗鲁又不太情愿地帮林百川把脸上的土给抹掉。

「谁叫你连捡柴都不会……」虽然手上的动作是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仔细和温柔,但嘴里还是抵死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就是了。

抹着抹着,污泥逐渐给他抹净,露出原本俊俏的脸蛋,杜知书瞧着那张脸,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这一次,他终于难得地心平气和,也是第一次好好地仔细地不带着什么先入为主的愤恨情绪,把林百川那张脸给看了个仔细……

实在不能怪他对这具尸体产生的移情作用啊……林百川的样貌,真的和他师兄杜若水有五六分的神似,无论是那对秀气的眉、直挺的鼻子还是薄薄的唇,连盘儿的形状都很相像……

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个是从小欺负自己的师兄,一个是与世无争的僵尸……相似的五官,拼凑出来的,杜若水是一张美则美矣却阴沉孤傲的脸,而林百川的漂亮,却又多了那么几分静谧脱俗的不凡。

一张脸多年来揪得自己心乱如麻悲喜交杂,日思夜想连梦里都为之无端的伤怀……而另一张脸却彷佛藏着能够安抚情绪的力量,不言不语间,只是这样望着,渐渐地那些纷杂的躁郁的心思都沉淀了下来……

他突然很想要知道,这个叫做林百川的尸,在他生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是你,也是会那样嫌我的吗……?」明知道不会得到任何的回应,但杜知书还是忍不住问着。

「说真的,我本来也没那么丑的……」

当然,哪有人打从娘胎来就带着一只蝎子在脸上爬?他脸上的蝎子,是他的师父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就给他纹上的。

根据他师父的说法,当时他因为年幼体弱,跟着行尸的路途上,也不知道是卡上了什么阴邪还是染上了什么怪病,眼看着怎么都好不起来小命就要归西,他师父当机立断在他脸上刺了只蝎子,搭配着独特的咒术,破了他原先的魂格,驱散了他体内的妖异,才保住了他一条小命……

这一破,也顺便破了他的相,让他一生都得背负着丑陋之名,和那只蝎子相依为命。

他从没怨恨过他师父,师父是为了救他才这么做的,他感激都来不及了,怎么可能怨恨呢?

他也没想过为什么明明年纪相仿又共同生活的师兄弟,不幸的会是他却不是杜若水……甚至还非常庆幸老天爷没让他师兄碰到和自己一样的遭遇,因为怎么也舍不得师兄那么好看的一张脸上有了什么瑕疵,怎么也无法想见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得像他这样遮掩度日……

「其实,他对我也不全部是这么坏的……」

年纪再稍微长了些,开始能够意识到美和丑的分别,杜知书也注意到自己的样貌惊人,同时也感受到什么叫做羞耻和自卑。天真的他以为挖了池塘边青灰色的烂泥往脸上抹一抹,就能遮掩住那与众不同的丑陋……

只是当时他还不太了解什么叫做欲盖弥彰,当他顶着那张涂满污泥脏花花的脸出现在人前时,换来的是更多的讥笑和异样的眼光,……

「这就叫丑人多作怪吧。」

在那些窃窃私语中,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句。

又羞又愧的他,当场手足无措地哭了出来,泪水和污泥混杂在一起,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那只黑色的蝎子因他的啜泣而在他脸颊上抽动着……现场有些人因此避开了眼光,到底是因为觉得恐怖还是实在是丑得不忍卒赌,哭得伤心的孩子哪还计较这些?

他只记得有一只手,拎着他的胳膊将他拉扯出了人群,泪眼朦胧的视线中走在他前头拉着他的那个身影也是小小的,和他一样是个孩子。

他记得他将他拉回了他们在这个村子内暂时落脚的那间小茅屋内,板着一张脸,什么话也没有说,抬起了手用自己的袖子,仔细地帮他将一脸的泥泥水水给抹干净……

就像他方才为林百川抹脸那样,靠得近近的,轻轻慢慢的,眼神专注的……

虽然脸一抹完,那人脸色一沉,翻脸比翻书还快,手一推将还恍惚沉浸在温柔对待中的他一把推开,害他撞到墙上去结果不小心撞断了一颗乳牙……

但他始终相信,有时候,其实他师兄对他也不是全然都那么坏的吧……

10

杜知书虽然是个很爱抱怨的人,但或许是因为总是缺乏吧,其实他也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一点点的好,一点点的温柔,哪怕只是一点点,哪怕背后藏了什么现实,哪怕那些都不过是他自作多情的想像……他都会想办法用这一点点的光热,去熬过漫长的黑暗和寒冷。

回想起那些共同生活的片段,苦也好,酸也罢。但就那一点点的甜,让他的思念几乎要决了堤……

两年了。

距离上一次匆匆在途中见到杜若水那一面至今,整整两年了。

听说有那么一种术,只要准备一面镜子,一滴对方的鲜血,就能利用咒术将那个人的身影一直给收在那面镜子中,无论何时何地,天涯海角,都可以藉着那面镜子,看着所思念者的身影,聊解那无法相见的思念。

可惜师父并没有教授他们这种术,搞不好师父本身也不会吧……仔细想想,除了对师兄外,师父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冷冷冰冰不感兴趣的样子,恐怕也没什么可以思念的远方的人让他需要懂得这种术吧……

要不然,他拼死拼活也要学会这一招的。

隔着衣襟摸了摸塞在怀中的那半块玉,不知道是不是放得位置太靠近心脏了,硬硬的玉石磕得他胸口有些疼痛……

眉与眉间鼻梁的上方,有股酸涩的感觉。从小他师兄常常不耐烦地这样骂他:

「杜小蝎你这爱哭鬼,你知不知道你的脸已经够丑了,哭起来更吓人!好了不准哭了……」

的确在他不怎么幸福的生活中,处处充满了理由和机会让他哭泣,但师兄不知道的是,很多时候他都可以忍下,他可以不哭,却只为了博得杜若水的注意,只为了让他多看自己一眼,哪怕是嫌恶的一眼……就算把自己哭得妖魔鬼怪丑不拉机那又何妨?

然而习惯养成了,那个人却不在身边了。

抽了抽鼻子,瞟了林百川的脸一眼,杜知书嘿嘿地苦笑了几声。

还好他干的是赶尸这行……爱哭的男人多难堪,爱哭的丑男人不但难堪还难看!

「百川兄,我不指望你尊贵的玉指了,但可不可以劳烦你把双手伸出来平举在身前?」

说着将林百川平举的双手手心翻向上,将手肘稍为凹了个弧度,捡起地上那堆柴就往那双臂上头放……不会捡至少帮忙捧总行吧!

果然,僵尸嘛……站得又僵又直,手伸久了也不觉得重不会酸不会乱动,很快的地上那堆柴都堆叠放上了林百川的臂弯中,看他捧得稳当,杜知书又多捡了几根叠上去,自己左右手也各拿着一根细柴表示没有偷懒,才满意地准备打到回府……回洞。

「好了,出发!」

左手那根柴指着山洞的方向,右手那根柴顺势在林百川的屁股上拍拍两下,杜大道长一脸得意,像在赶牲口那样发号施令……

没想到这一拍下去,林百川原本弯举抱着柴的手臂突然松开一放,那堆得像小山的柴哗啦啦地散落一地。

「啊!靠啊!林百川你这死鬼!!」

眼看自己捡了半天的柴全滚回了地上去,杜大道长先是指着林百川,嘴唇哆嗦气得说不出话来,然后突然暴跳如雷,举起手上那两条细柴跳上前左右开弓没头没脑地把林百川暴打了一顿之后,才气喘吁吁地说道:

「再给你一次机会,再出错老子就杀了你!宰了你!」杜知书没注意到自己正对着死人说着毫无意义的威胁恐吓……

「把手举起来!」

这一次,林百川没有依照他的指令动作,站在那不动如山。

「林百川,把手举起来!」

没任何动作。

「百川兄,拜托你把手举起来啦……」杜大道长的口气稍为有些萎了,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烂咒术是不是失效了……

站在那的僵尸还是没有任何动作,杜知书干脆自己动手想把林百川的手抬起来,可那两条手臂简直像千斤石雕那样,又沉又僵,连动都动不了,根本抬也抬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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