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开符纸,一张也没甚么特色的脸呈现在眼前。
只不过那张脸杜知书越看越是奇怪,色泽不对,他对尸体得脸色可是十分了解的,无论是黑皮黄皮红皮紫皮,挂了都是死白皮,这张脸看起来,不怎么苍白啊……
用手指戳了几下摸了几下,终于看出玄机的杜知书嘿嘿地笑了一声。
什么都可能骗得过他杜大天师,就这个绝对骗不过的!
易容……他师父教给他的东西真的不多,但最最实用的,恐怕就是这一样了。
只是,到底什么样的人,到死了,还得带着这张假脸?
他要没记错这个林百川是病死的,病死比横死多了那么一段过程,这个林百川绝对有足够的时间在他死前脱掉这个假面目的,但他却用这张脸死掉了,恐怕憎恨自己的面貌憎恨到极点,以致于都要死了都不愿意以它示人吧……
那一定是丑到不行的一张脸,杜知书心想。
那种对自己的丑讨厌到想把它永远藏起来的心情,杜知书完全能够理解。
「百川兄,失礼了。」
方才对这位仁兄的好身材激出的一点小忿忿这时全消失了,不过好奇心是挡不住的,杜知书口中念咒手指并拢捏诀,在尸体的胸口画了个封魂咒,这样就不需要那张符纸,也能暂时将死者的灵魂封存在尸身中,只是这个咒语偶有诈尸的风险……因此除了功力高深的少数赶尸人以此术来赶尸以外,大多数的赶尸人都还是得仰赖符纸。
反正只是一下下,死不了人的啦!
杜知书把林百川额头上的符纸整张撕掉,将他的尸身放倒横躺在地上,蹲在他身边,仔细地找着他颈子上那张假脸的边缘……这易容术要不是太过精妙,就是太久没把假脸拆下来都快和真脸合为一体了,
杜知书花了不少的时间,终于在颈子上找到那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痕迹。
用指甲搭配口水抠了半天,才把那假脸皮的边缘抠出一点点卷摺,杜知书小心翼翼地延着那卷摺慢慢地把假脸撕掉,生怕撕太大力,尸身当然是不会痛,只是撕破了他还得重新找边缘……
一张符合尸体脸色的苍白脸蛋逐渐浮现,在月光的照射下,透明滑嫩得像是一不小心就会刮伤的瓷器,精致的五官以最恰到好处的位置摆在那张脸上,光是那嘴角微翘的漂亮唇形就足以颠倒众生了,弯弯的眉毛下一双紧闭的眼皮缀着纤长的睫毛,那双眼睛若能睁开,想必也是好看得动魄惊心。
尽管那是一张没有血色的死人脸,但仍是美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一般人要看到这么绝色的一张脸,恐怕作出「奸尸」那种下流事也不值得奇怪,只是杜大天师生平最讨厌长得比他好比他帅比他高比他英俊潇洒的男人……而且还好得这么多!
方才的一点小忿忿此刻变成了大忿忿,一把抓起美人……不,是美尸的衣领将他提起,啪啪啪地用力甩了那张常人会觉得连多看几眼都是亵渎的天仙脸蛋好几巴掌,一边打还一边骂:
「你娘的!长这么好看干嘛?这张脸怎么就不长在老子身上!?还带着假脸骗我!去死去死去死!」
完全忘了对方早就死了……
3
打了半天,打得手也酸了力也萎了,而百川兄那张美若天仙的死人脸皮却依然白白净净不红不肿,杜知书气喘吁吁地停下了手,只吃了几口馒头又爬了大半晚的山路实在是经不起这么浪费力气……他咬牙切齿,在放开衣领之前忿忿不甘地甩了最后一掌,可这一掌下去,手却感觉沾上了些什么……
翻过手掌一瞧,湿湿凉凉的不明液体滑在他的掌心上,刚好是沿贴着掌中那条生命线顺流,他抬眼怔怔地望着林百川的脸,一颗水珠子顺着尸体的脸庞滑落而下……
不是吧……杜知书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不轻。只怪那林百川的脸实在太漂亮,白皙无瑕如玉雕般,衬得那颗水珠子晶莹剔透,宛若一颗珍珠挂在那……
这辈子只听说丑陋吓人,他杜知书自己就是丑得那么夜路惊人……但还是头一回见识到能够造成惊吓的美……
「百……百川兄,男人有泪不轻弹……」打人心虚,还把人给打哭……杜知书生性怕事,人后凶悍人前哈巴,这回连忙陪着笑脸赔不是……
「等等,不对啊!?」什么男人有泪不轻弹!?反应慢半拍的他突然想起这个百川兄根本就不是什么男人!男尸一条哪里可能会流眼泪!?难不成真的被他给碰上……诈尸了!?
杜大道长连忙从地上跳起,异常敏捷地跳离尸体至少一百步,抽出插在腰上的那把破烂铁剑,指着对方然后大吼着:
「何方妖怪,快离开本天师的客户!否则本天师的避邪宝剑是不长眼睛的,戳一下就犹如炼狱中真火焚身,包你吃不完兜着走!」
连恐吓词都了无新鲜缺乏创意……杜大道长就是这么个不学无术的货色。
说真的,他赶尸也赶了不少年,真正碰上诈尸却是半次也没有……说来也并非他的运气太好,他打从出生就和「倒霉」是你侬我侬的哥们,哪有过什么好运……当然更不是因为他的气场太强没什么妖魔鬼怪敢惹上他,八成只是因为他的生意一直不怎么样,他所接的客户也成色不怎么样,非老即残的完全没有「诈」的价值,再加上捉弄惊吓这个看起来就本事不高的落魄赶尸人,连那些小妖小怪都觉得缺乏挑战性……
杜知书看过诈尸,是在他还尚未脱离师父自立门户前碰到的,有时上了尸身的妖怪还不小,操着尸体飞天遁地的,有时尸体本身的怨气作祟导致了尸变,鲜血色的眼睛和力大无穷的蛮劲,一跳就是七八丈高的,抓什么啃什么,好几次吓得年幼的杜知书屁滚尿流,躲在师父身后孬得到底师父是用什么手法收服这些妖魔鬼怪自然他也是没有学到……
吼了半天,那把破剑在那比划了半天,也不见地上林百川的尸体有任何动静。正当杜知书还在犹疑着到底要往前去探个究竟还是干脆弃守逃之夭夭时,一滴凉凉冷冷的水滴,这一次是直接打在他的鼻尖。
「……他娘的……」抬起头,夜空里的月亮不见了,原本缀满黑色天皮的星点也都不见了,乌云盖住了一切光源,雨水一点,两点……打在他杜大天师的脸上。
这几个月明明是旱季,怎么说下雨就下雨!?
平日他们赶尸人还会给客户准备个斗笠什么的除了遮遮死人脸以免吓到路人外,还可以档档雨水和夜露。而像是他师父和师兄那种等级的赶尸人就更不需要这么费功夫了,他看过师父使用下了防水咒的符纸,就算刮着台风在暴雨中行路都能完好无缺。而他师兄杜若水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连符纸都不需要了,那一手高超的封魂咒,用他那白白细细的手指在尸体上一指一画,效果远远比杜知书贴上一打的符纸还来得妥贴。
要知道,这些客户的尸体之所以能够让他们操控能够维持长时间不腐败,就靠着封存在尸体内那剩馀未散的魂魄来撑着。死亡的时间越久,所残存的魂魄越少,操控性也就越弱,那样的尸体赶起来不但耗力,而且不新鲜……反之,刚死的人魂魄还来不及消散,若能及时用符纸或封魂咒将之困在尸体内,若再加上道行高一点的赶尸人来操弄,那尸体灵活的举止动作,看起来和活人也不过就差那么一口气而已。
而他杜知书,防水咒完全不行,封魂咒也使得半调子,粗心随便又懒散的他自然也不可能体贴什么路人的感受,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把尸体淋湿了倒是无妨,反正人都死了,湿的干的有什么差别!只是符纸湿了烂了还得了?都赶了这么大半月的路了,时间花下去了,力气花下去了,银子还没拿到,这三位老大千万别给他就这么魂飞魄散腐烂在这半途中啊!
他赶紧催了行咒,让三具尸体加快速度往前走,只是速度一快,三具尸体之间的距离很快地就拉开了,前面那位脚长的百川兄走起山路来健步如飞的,而后面的瘸子兄和老爹,在杜知书又是推又是拉的情况下,不但速度没有跟上,还离得越来越远……雨水还没降下来,杜知书已经整个人已经被汗水泡得湿淋淋的如落汤鸡……他喘着大气抹了抹脸抬头一看,百川兄不知啥时已经走出了他的视野范围!!
「我操!」走走走这么没头没脑的走下去要走失了他去哪找?走到山崖下直接摔得尸骨无存真是皆大欢喜啊!走得慢也恼,走得太快也大大不妙!连忙丢下龟速二尸组,拔腿追了上去,好不容易远远地看见了林百川的背影,他大声吼着「停下来」的指令,可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杜大道长中气不足声音传不了这么远,眼见着林百川在前头继续快步地走着,而累得像头狗的杜知书只好手脚并用又爬又走地终于是追上了,气急败坏的他一把抓住了林百川的手腕将他整个身子给拖住叫了声「给你老子停下来」,然后像只恶犬般扑了上去没头没脑地又是一顿暴打……
「你腿长得意啊!老子就是腿短!你爽了吧!跑给老子追,你好大的胆子啊不要命了啊!长得好看有什么了不起啊……」
一拳拳揍在那僵硬的胸膛上,揍没几下手酸了,改用脚踢,可一踢没准好力道,重踢之下竟把林百川踢往山路旁的坡谷滚落下去……
「啊啊!」杜知书赶紧飞身往前一捞,千钧一发抓住了尸体的胳膊,也不管自己趴在泥地上屁股往上抬的姿势难看,一点一点使劲将挂在坡边的尸体给扯了上来,然后紧紧抱着林百川的上半身,连翻带滚爬回山路上,凉冷的尸体和热呼呼的人体,纠缠紧贴在一块,沾得满身满发皆是泥土和树叶,乍看之下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要不是喘着气的只有一个,蹦跳着的心脏也只有一个,那缠绵暧昧的麻花姿态简直像是在山路上激情野合那般……
「……」踢开了搂在怀中的尸体,不过这次他可谨慎没敢踢得太用力以免又把尸体给踢飞下去……杜知书突然觉得一整个没劲。
发火也是自己一个,焦急也是自己一个,说话的是自己,听的也是自己……
从头到尾,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在唱着独角戏。
这份孤寂,这身的狼狈,和谁分享来着?有没有谁可以听听他诉苦??
那个人……那个人也是这般的心情吗?
像是认命了般地,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站起身来,顺手也把一旁的林百川给扯了起来,收起了那些自怜自艾的心情,当个与尸为伍的赶尸人,哪有那么多的闲情在感慨自己的孤单?当个又丑又不上道的师弟,连自己的人生都过得黯淡不济,又有什么资格去关心他那早就对自己不理不睬的师兄?
什么都别去想,才是最轻松的。
杜知书四处张望了一下,找到了一棵看起来已经枯死很久的巨树,树干的中间是空心的,虽然狭窄但用堆叠的情况下勉强应该是能够塞进三具尸体。他拉着林百川走向了那棵树,空穴中有腐败潮湿的臭味,里头黑漆漆的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奇怪生物……杜知书才不管那么多,将林百川面朝内粗鲁地像是在塞什么垃圾那样一把将他挤入了树干中,顺手将那露在外头的修长四肢也塞了进去。
反正,尸体又不是人,要抱怨的话就等入土了以后上老天那去抱怨没事干麻下这场雨,或者抱怨没事干麻让他们死在异乡吧,不关我杜知书的事。
而且,他也从来就不认为尸体是会思考的有感觉的。
没错,人的思绪人的五感人的一切,早在他断气的那一霎那,就和他的生命一样,再不复存在了!
要不是这样的话,那当人和当尸,有什么差别?
安顿好了这只,杜知书没忘记他还有一老一瘸要处理……
追多远的路来,就得走多远的路回去……等他再度累得像头狗终于赶回了龟速二尸组那时,眼前的景象却看得他脸色发青……
瘸子扑着老爹,两个人呈半趴半跪姿,一上一下叠在山路中间挣扎挺进着,其中,老爹的裤子还被褪了大半滑至膝盖处,露出了一个干巴巴的老屁股在那开阖摆动着……
看这景象,估计推测是老爹走得慢,而走在他后方的瘸子不慎摔倒,一并把前方的老爹也扑倒在地,还不小心勾到了他的裤子……两具尸体没有接收到停止的指令,但僵硬不灵活的尸身又爬不起来,也就只能这么交叠匍伏着继续往前爬,远远看来也是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营造出了这么一副天怒人怨的淫秽画面……
「老爹,我对不起你呜呜,人都死了还被X,你这可怜的老菊花啊……瘸子,我说你也太不挑了吧,好歹也选林百川那个样子的,你找老爹是怎样?你有没听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敬爱别人的老爸如同敬爱自己的老爸,你插他就等于插你老爸……」
杜知书一脸无奈地想办法分开两尸,嘴巴还不忘讲着没营养的话……自言自语。
4
等杜知书将那瘸子和老爹分开还不忘帮老爹把裤子拉好最后将二尸塞入树洞中时,雨水已经从滴滴点点变成不留情的倾盆倒泻了。
三具尸体塞进那个树洞是勉强了些,杜知书使尽吃奶的力气,又是凹又是折又是扭,三位大爷有面朝下有面朝上谁的屁股贴在谁的脸上又谁的脚搭在谁的嘴边……反正尸体又不怕闷不怕窒不怕羞也不会生气,只要能够避避雨水,一切好说好说。
想到这,杜知书又不怎么温柔地推推挤挤硬是给他自己挪出了个能够将屁股坐进去的位置来,一屁股坐了上去让自己忙碌了大半夜的两条腿稍微放松休息,虽然免除了站立的辛苦,但半个身子还是露在树洞外,接受雨水的滋润,从头发到脚指头,没一处不湿个彻底。
树洞旁地上放了一小堆杜知书方才路上顺手摘摘捡捡的一些枯竹叶和不知名的芦麻类条状叶片,他伸手从中挑了几片,在雨水中,低着头垂着眼,一双手就这么劳动了起来,那动作熟练又迅速,不一会儿,一片片叶子紧密扎实地交叠编结在一起……
很快的,一顶草编的帽子就在他灵巧的手指交错间逐渐成型。
「我跟你们说,不是老子在自夸,杜大天师独家编制的帽子啊,不但遮阳挡雨,戴起来又轻巧舒适……要不干天师这行,改明儿去市集内摆个摊子卖卖草帽,不用多,一天只需要卖出个十顶……不,三顶就可以了,也饿不死老子啦……」
「太丑了。」
「咦?」
「我不要。」
「喔……」
看着手中那顶花了好几天才编成功的作品,的确,因为是第一次做出来的东西,在外观上真是有点粗糙难看……
自己真的是没脑子,一心一意只顾着想把好不容易完成的东西送给他,一心一意只想博他一个欢,怎没考虑到他那么漂亮一个人儿,怎么能戴这又丑又拙的帽子?仔细看,帽子上面还沾着自己手指头被草叶刮破伤口的血迹,褐褐黄黄的,看起来就有些恶心……
第二次,他更小心更努力更加仔细地,又完成了一顶帽子。
比起第一顶帽子,这顶帽子好看整齐多了,上面的血迹也被他仔细地擦掉了。
然而得到的答覆,还是一句冷冷地:「太丑了。」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总共编了多少顶帽子,技巧熟练了,速度快了,手上长出了厚厚的茧,自然也不容易被割伤了,当然,帽子也越编越好看,越编越扎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