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烬 上——万川之月
万川之月  发于:2013年05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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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家庭会给人留下无可磨灭的痕迹,至少在表象的层次上,无人能够否认这一点。那天南方顶着细雨从机场出来,罗德岛给他的

欢迎仪式还真是别具一格。如此阴沉的午后,空气湿润粘腻,出租车司机好心地帮他搬了行李,结果一排五六个大旅行箱彻底

占据了老式公寓的前厅,连挪个脚步的位置都不剩。

这房子的情况较预想中相去甚远,南方四下望了两眼,转身去依旧微笑着,一面叫司机先生“稍等”一面去翻找原该放在某个

小皮箱夹层的零钱。等钱付过了,门铃也按过了,他这才想起自己是有钥匙的。留学生论坛上找到的合租人不知到了没有,保

险起见,钥匙还是找出来的好。想想里面可能有的积灰状况,南方心里微微一叹,却没有多少意外:他固然是没吃过苦的人,

或者说,常人以为的艰难他并不以之为苦。但真要他吃苦了,他一定吃得起。

人与人再如何有缘,第一次见面时也只能看见一张天天拿出去见人的皮。南方初见路程的那一刻,看到的也不过是个眉目冷峻

的世家子,一个人坐在收拾停当的小小起居室里,因听到了门锁的响动而转过头来,一张面孔半明半暗——

南方一只手已经搭在了灯的开关上,见沙发上有人便顿住了动作,然后径直转身去拎箱子。

知道眼睛适应了昏暗光线的人不喜强光……这是个温和、好相处的室友。路程自忖阅人只须半秒,所以也只停了半秒便起身帮

他,一开口就先向他道歉:“对不起,我也上午刚到。收拾了很久,所以刚才坐着睡了一会儿,没听见门铃。”

“没事,我有钥匙,能进得了门就好。”南方温然笑笑,丝毫不以为意。

陪着他把箱子提进起居室,门一关南方便忙着去洗手,于是路程顺手把几个提手上的行李托运纸都撕了下来,细看了看才扔进

纸篓。

卫生间的水声停了,他按方才托运纸上的拼音试探着叫了一声:“南方?”

里头那人随口应了,像是相处已久的家人,也不问他哪儿看来的名字。

路程自己勾起唇角笑了笑,扬手飞给南方一个信封:“上午顺便开了信箱,这好像是学校寄给你的。”

两人都是布朗的新生,印着校徽的信封自然认识。

南方甩了几下手上的水,又晾了一会儿才来拆信封,只来得及扫过一眼便听到路程的声音:“恭喜你啊,每月一千美元的新生

奖学金得主。”

疑惑的目光在路程脸上晃了一瞬:“我还没看清呢,你怎么知道?”

路程微笑:“我是路程。”

南方刚想说他自恋,弄得像未卜先知的什么大仙,这一低头却看见颁奖典礼受邀人名单上的另一个名字。

新生奖学金,从来只匀给海外留学生两个名额。

除他之外的另一个人,叫路程。

这初到罗德岛的第一晚,两人一起出去吃了顿西餐,餐后顺理成章地付清了对方的账单。这种稍微有点矫情的所谓“请客”方

式,让他们出乎意料地心情愉悦起来,索性一起去校园里大致转了一下。

那还是七八年前,路程没现在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南方没现在这么精明通世事,三言两句之下已经成了一副十足老相识的架

势。再回到公寓时,路程已经知道南方有个明艳照人正在读高中的妹妹,南方也明白了路程那一哥一姐一妹是怎样纠结的存在

很久之后,路程发觉自己对他的毫无隐瞒竟没有任何道理可循,而且从那个刚刚相识的晚上就已经开始了。

这原本是个很好的开局,他们或许可以成为通常意义上的朋友,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混酒吧什么的。但布朗的学制跟哪儿都

不一样,四年内本科生只须通过三十门课程就准许毕业,不要求学生将自己的学习限定在任何专业范畴之内。换句话说,在布

朗,每一个新生都有一张自主设计的课程表,你可以选了课不去听,可以没选课就去听,可以选了课再挂掉,更可以什么课都

不选也不听。反正挂了的课都不会出现在成绩单上,只要通过总数最后达到三十就好。拜这一制度所赐,路程和南方在各自的

新生期狂热之中分道扬镳,谁也不知道自己整天都进了哪些教室,听了什么不知所云的东西,又真正接收了多少有意义的信息

他们像所有初出茅庐的布朗人一样,妄图从无头苍蝇一步登天,数日之内就进阶为深不可测。当然,从这时算起不到五年的时

间,已经有外媒开始用“深不可测”来形容崭露头角的路程,但这都是后话了。

两人同时出现在公寓里的时间屈指可数,就算在,也是分别关着门各自为政。时间就这么轻飘飘地过去了,关于路程的消息渐

渐反馈到了南方这里,还是通过两个完全不同的渠道。

第一个渠道是校园里的正规舆论。路程的兴趣似乎集中在现代英语文学上,但杂七杂八的相关人文学科也颇有涉猎,课听得多

了居然出了名,据说胆敢与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分庭抗礼。从南方对他的第一印象推测,路程还不至于如此咄咄逼人,大概是偶

尔漏出了一些个人的不同意见,引来了老教授垂青,课堂上多谈了几句而已。但林林总总的“不过……而已”堆砌起来,路程

已然成了这一届新生里不容忽视的角色,不管他自己愿不愿意。况且,路程那张脸要是肯摆在阳光下认真地笑一笑,恐怕是男

是女都难免要为之一怔。蜂群效应一旦发动,连带着亚裔学生的身份都放起光来,就差有人偷出他的个人信息去考据了。

第二个渠道曾令南方暗暗吃惊,居然是圈子里来的。罗德岛除了常青藤之一的布朗,还有个闻名遐迩的大学叫罗德岛艺术学院

。哪里有自诩玩儿艺术的,哪里就有最令人欲罢不能,或许还格调独特的gay吧,这是定律。如果只是想表明身份,那么随便找

一家进一进就足够了,从此大家在学校里也好有个照应。南方玩得从不过火,连找人过夜都很少,大多数时间不过是去喝点酒

,放松一下精神。慢慢地,吧里有人知道了他跟路程合租着房子,问清楚了他们不是情侣便肆无忌惮起来,包括路程喜欢哪一

型情趣游戏之类的问题都源源不断冲着他来了。南方实在不了解路程,但推脱的过程中也得到不少新鲜的消息,比如路程出身

于国内那个云深不知处的路家,路程从来是派对里最抢眼的一个,路程在圈里晃了几个月竟然谁都没沾过,路程长得这么好却

不巧是个有洁癖的……问及究竟是什么洁癖,旁人一概笑着回答他“一言难尽”,个个讳莫如深的样子。

南方很好奇。而上天真的眷顾他,满足这好奇的机会来得很快。

一个认识不到三个星期的日本小伙子拉他去泡吧,南方不算讨厌他,发不发生点儿什么事也并不在意,于是去了。说来也怪,

明明是同一条街上的店,南方通常会进的那家就在这家隔壁,却从未想过换换口味。念头不过一闪,他缓过神来已经坐在了一

片灯红酒绿里,手里也不知何时被人塞进了一只酒杯。

琥珀色的酒液刚滑进去一小截,一个听着极其耳熟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似乎是路程。

“……对不起,我有洁癖。”

南方转头去看,身边的人跟着凑了上来:“巧了,听说你跟他一起住是吧。路程,路程都不知道从怀里往外推过多少人了……

酒气浓浓,南方下意识地皱起眉头,不动声色往一边挪了几公分:“嗯,然后呢?”

“每次,每次都说‘对不起,我有洁癖’。现在这都成了‘我嫌你不干净’的另一种,另一种说法了。”

每个人的体质都不一样,过了酒精以后散出来的味道也差得很多。某些人天生味道不佳,涂了古龙水可以稍加掩饰,可喝了酒

事情就更糟糕了,混着不知什么怪味的酒气简直让南方想站起来走人。

想了也就做了,他还真站了起来。

不知是巧了,还是毁了,路程正好无意中转了转目光,结果一下就定在了他身上。很自然地,围在路程身边的一群人也都盯紧

了他。

大约是路程很少对谁凝眸而视,众人看过来的眼神里什么内容都有了。有羡慕的,有嫉恨的,有探究的,有垂涎欲滴的,甚至

还有毫不掩饰就往下瞟的……

路程面无表情的脸根本不似活人,更像是大都会博物馆馆藏的人体比例雕塑,线条冷冽,神色端重。那种难以言喻的分量并不

写在表面上,而是藏在眼底,然后沉沉地压在每一个在场之人的心口。

可能只是区区几秒钟之后,路程忽而笑了,散漫地向南方伸出手来:“你怎么来了?来,过来坐。”

路程原本占着一张长沙发的中间位置,四个人的空间只坐了三个人,另外两个还一左一右给他空出了不小的间隙,有点自惭形

秽的感觉。他这一开口,右侧那人竟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向后退去半步,把能坐的地方让给了同样不由自主的南方。

确实,这场子里的人全都不由自主。路程漫不经心地笑起来或许见之可亲,一旦收敛了笑意直接就肃穆可怖了,尤其是被他目

光聚焦的南方,坐下来了才开始回想自己为什么要过来。

如果说进这间酒吧就因为那个不怎么讨厌的日本同学,那现在顶着暧昧之名坐在路程身边,就只能是因为……

因为南方喜欢路程。

事实上,那一刻的南方没能把推理进行到关键的一步。因为路程悄悄把手掌按在了他背上,过了几秒才撤走,显然是让他稍安

勿躁。

南方定睛往桌上一看,忽然明白过来自己打断了什么。这桌面上摆了一副牌,张张正面向上平摊着,一行一行排得整整齐齐,

不像是他知道的任何一种赌局。

从他那晚看到路程起,直到现在这不知所谓的一片静默,路程的左手一直放在桌沿上。南方抬眼扫了一圈众人的表情,心里大

概有了数,几分钟后便看到路程屈起中指,敲了敲底纹雕花的玻璃面:“可以了,收起来吧。”

第八章

那居然是考记性的“不可能的任务”。盛传路程记忆力非人,那晚他毫不犹豫推开的恰是那一群人中极好面子的一个,一来气

就起哄要看他是不是名不虚传。

那帮人还真的把一副扑克打乱了顺序,只给路程十五分钟的时间。

这间酒吧是路程经常出没的地方,总看他只喝酒不沾人,群众愤懑之下就没少开他和南方的玩笑。两个都不是直的,还相敬如

宾住在一起,圈里的名声一个比一个清白,简直是见了鬼了。玩笑在这种群情激奋的状况很容易开过头,不知为何,路程就是

听不得别人拿南方当笑话。当言谈进展到“看南方那样,每天压在墙上%&¥一定很爽”这样的程度时,路程差点要把这个人的

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来算了:不就是同居情侣关系么,认了也就认了。

他是路程遇到的,气质最为洁净的人之一,在时间有限的相处中,路程愣是没对他有过半点非分之想。要说这两个外型都比较

惹眼的人从来没仔细看过对方,那纯属胡扯。但看了跟惦记上还有一定的距离,路程生性就不怎么热络,本来也没有顺眼了就

非要往床上带的意思。

话说回来,他要是真这么为所欲为,估计也就不姓路了。他说他有洁癖,归根究底其实不是敷衍别人,而是真的过不了自己这

关。很不幸,原本有资格风流的路小公子太爱干净,连带着选择床伴也挑剔至极。

在路程的观念中,像南方这样煮了一锅青菜皮蛋粥还会给他留一碗的人,一定是好人。而凡是好人,都不该与他路程扯上什么

联系。自己并非常人的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特别是面对南方,他总是自觉自愿地稍微离远一点。

而另一个当事人,南方,毕竟是不喜欢这些寻欢作乐的场所,听到了风言风语也没太当回事。只可怜了原本脾气就比较暴躁的

路程,日复一日地听着南方长南方短,一声一声恰如猫爪挠心。

这扑克记忆事件就算是怨气的总爆发了,谁知路程正集中精力的时候,南方忽然从一旁的人堆里冒了出来。连路程自己都难以

置信,看到他的一瞬间,自己的反应居然是耳热心跳。

他怕南方打扰他记忆,更怕场子里有谁惦记上这个传说中让他路程在外谁也不碰的“屋里人”,所以想也不想就叫他坐到自己

身边来。这份要护着他的心思,南方略想一想也就明白了。

等他当着一堆人的面背完了那副乱序扑克,两人难得并肩往回走,路程就把小时候训练强记能力的过程理了个详尽版说给南方

听。本来是淡淡的语调,后来竟有点窘迫了,好像刚刚发现自我标榜不该这么理直气壮。南方挑重点表达了一下疑问,随后这

一路便安静了下来,满心满眼都只剩下那一片极好的月色。

“以后你最好不要到这附近几家来了。真要玩的话,学校附近的店都没这里这么乱。或者你找一家顺眼的,多去去还能跟里面

的人混得熟一点,那就不会……”

南方头一回听他说这么多话,侧过脸看他的时候不由带了点浅淡的笑意:“那就不会什么?”

他这一问,路程立时觉得有人在拿铁锹挖他的脑子,各种纠结的情绪猛地全泛上来了。在成为一个成年人的历程中,他大多数

的经历都用来让自己不辜负所谓的天才之名,仅有的那点常识现在正在警告他,绝对不能直说他对南方莫名其妙的担心。

你觉得他干净,他未必就真的干净。

就算他真的干净,你也没有把他据为己有的必要性。

那么,综上所述,担心一个比自己还大上几个月的男人是不对的,是不应该让他知道的。

路程心一横,咬牙答了一声“没什么”。

南方素来是察言观色的个中好手,这会儿当然就不再说话了。至于他对路程萌芽不久的心意,他为什么情愿让路程召之即来挥

之即去,像情人一样坐到他身边怎么就那么自然,这一切都掩埋在了沉默里,陪着他们一路回到了公寓。

那小公寓从建成之日起,一直是布朗的学生在一届一届不间断地租用它,因而从来也没有改进过洗浴设施。仅有的一间浴室先

让给南方用,路程在自己房间里看了会儿电视,实在觉得脱口秀里的黑女人太过无聊,这才收拾了衣服准备去洗澡。

这时候离水声停掉已经过了几十分钟,理论上绝对不存在今晚再遇上南方的可能性。路程用力甩了一下头,试图把挥之不去的

尴尬感觉从脑袋里删除,没想到外衣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来电人居然是南方。

这一惊非同小可,路程拉开门直接往南方的卧室冲过去。就那十几步的距离,他首先猜测是失火了,定睛看了看没有烟雾才略

微稳下了神,可一眼望进屋子里去马上又火烧火燎了。

南方躺在那儿,眼睛紧闭,手指握成拳死死拉住被套的一小块布料,显然进气多出气少。

“你怎么了?”路程半跪在他床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可靠一些:“哪里不舒服?”

“胃……疼……”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胃疼?”路程摸上他发冷的手背,不知不觉随着他一起蹙眉。

“不知道……可能,可能我晚上不该吃牛排……太油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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