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花园里小李练完了声,笑眯眯地来拉陶如旧去吃早饭。青年於是很快地将刚才发生的破事抛到了脑後。在院子里晾好了衣服,陶如旧便与其他人前前後後地往後门走。
半路上经过花园的时候,他发现鞋带散了,於是低下头去系,正好遇上大阿福从外头溜回来。陶如旧抬头正对上了那只大号的猫脑袋,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就在原地愣了愣。结果还是大阿福抖了抖胡须,主动绕开。
而与此同时,陶如旧似乎是看见了猫嘴张阖,冷冷地冒出了一句人话。
“愚不可及。”
还是一句成语。
那之後的一整天,陶如旧一直被宿醉的头晕与头痛双重折磨著。花开关心地送来了止疼药,陶如旧是吃了午饭之後吞下药片的,他原本只打算小睡片刻,却没料到再睁开眼睛,屋外已经晚霞漫天。
吃了小李带回来的晚餐,精神也觉得好了不少,陶如旧这才想起昨天晚上聚餐时的录音素材还没有整理,正要打开电脑,房门突然被毫不客气地推开。
今天早上刚见过面的社会箐英,穿著与身材和身份不相符合的灰黑色老旧T恤,站在门口。
“不记得了麽?说好今天轮到我们去瓜地的。还磨蹭什麽?”
陶如旧下意识地觉得,要倒大霉。
虽然心中十万个不愿意,却又找不出适合的理由 更何况自己本来就被安排在这轮的最後一个,若是再要找借口推迟,实在说不过去。这样想著,陶如旧也就只有硬著头皮上路。
只是从凌厉那墨镜下面冷冷的笑容看来,这趟行程绝对将会挑战到胆量的极限。
10
离开烟雨江南之後走了大约一刻锺,二人便来到了幽冥地宫的门口。
这时候是晚上六点五十分,天色已经有些发暗。远处最後的一抹火烧云像滩血,逐渐渗入大地的尽头。
凌厉与陶如旧一前一後地走著,手里各自拿了电筒。经过门房的时候陶如旧支支吾吾地唱出了从小李那边学来的暗语,严重的跑调引来了凌厉的一阵嗤笑。
过了门房,再朝前走了几步,二人便看见了影壁後头的叉路口。陶如旧自然是要向左走下去地宫,但是凌厉却停下了脚步,一把抓住青年的手臂。
“怎麽样,有胆子就跟我走另一边。”
“那边是远路,会让吕师傅他们久等,我不去。”
陶如旧想甩开凌厉的手,却被对方硬生生地拽著朝右边的小路走去。
“地面上也是有捷径的,只不过他们不知道。”
凌厉指著地面上不远处的一小片树林说,
“过了尸魂镇,我们就在怨鬼路第一个路口右转,走一段草地就能绕过转生街和九棺林,直接到丧魂坡。菜地就在丧魂坡西边。”
虽然他说得详细,但是陶如旧明白这其中一定有诈,於是依旧坚持著要走地宫。凌厉见状也没有再多费口舌,由著陶如旧甩开了他的手,朝右边的地宫走去。
青年率先来到了地宫的入口处,却就此止步不前。借著手电的微光,陶如旧看见原本洞开的朱漆宫门今天居然紧闭著,上面还加了一挂大锁。
“是我让人把门锁上的,虽然不怕失窃,但是万一有人在夜晚误入,出了闪失就很麻烦。”
凌厉靠在他得意的骷髅墙上这样解释。陶如旧这才明白凌厉已经精心设计好了一切,今晚自己恐怕真的躲不过去,心中只恨昨夜的残酒已醒,不然借了酒劲一口气闯过去倒也干脆了。
他叹了口气,一语不发地转身。
“你要去哪里?”
凌厉依旧冷笑著跟在後头。
“去被你吓个够!”
陶如旧没好气的回答。
“你不就是想看我出丑的样子麽?不走右边那条岂不是让您失望了!”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回了岔路口,陶如旧正要大踏步朝右侧的树林前进,却又被凌厉一把拽住,拉到了身後。
“不认识路的走後面。别把我也带迷路了。”
“不就是一条路麽?有什麽迷路不迷路的!”
陶如旧的情绪似乎有些失控,来到海岭城之後,他还没有这麽大声地喊过什麽。
凌厉拿著手电,将陶如旧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接著笑出声来。
“别鬼吼鬼叫地替自己壮胆了,你的腿在打哆嗦呢,小鬼。”
尸魂镇是地上景区中的第一站,就在叉路口那片树林的後面。似乎是要证明“不跟著走就会迷路”这句话的正确性,凌厉走的并不是游客用的石头小路。不过这的确是一条捷径,在翻过一座小坡之後,下风口便出现了一片十来间瓦房。
这就是尸魂镇了。
陶如旧往坡下看,那十来间瓦房呈东西走向,包围著一条约三米宽的夯土小路。路左右两头围了一人来高的竹篱,头尾各有一个了望竹楼──看起来是很普通的古装小镇。
因为瓜地在小镇的另一头,二人必须横穿过这整个尸魂镇。在竹篱的入口处的乱草堆里,斜斜地插了一条木牌。凌厉没有去理会,而陶如旧则好奇地扫了一眼。
被暗褐色液体浸泡腐朽的木牌上写著两排警告。
“行尸出没,走避。”
即便知道这只是一个噱头,但在看见木牌的同时,陶如旧依然感觉背後有阵凉气绕著小腿攀到了背上。
两束手电黄白色的光晕照亮了面前大约一米见方的圆形区域。两边低矮的黑色木板房门户紧闭,没有灯火,更没有任何生息,似乎与其他园区的仿古建筑并没有什麽不同。
然而真正走近的时候,陶如旧才发现,那些门板木墙上满布著一条条深深的抓痕,混杂著一片片酱红的血迹破烂不堪。有的地方的墙板甚至被拦腰折断,露出黑黔黔的内室。
陶如旧看不清楚室内的陈设,只觉得有一股说不出的难闻气息扑面而来,让他联想到僵尸腐烂的口。
“凌……”
并不是真的有事要问,陶如旧单纯觉得四周过分的安静,想要制造些声响。替自己壮胆。不过话还没有出口,嘴就被凌厉突然捂住。
“不想被吓的话就不要大声说话。”
男人说话的气息轻轻撩动著陶如旧的鬓发。
“老实告诉你,我今天也特意让他们不要关电闸,而这镇里的一部分机关是声控。就像这样……”
他拽著陶如旧走到路边的一口井旁。
那是一座怪异的老井,上面搭了间类似凉亭的建筑,亭顶很高,完全隐没在了黑暗中。
凌厉轻声对陶如旧吩咐,
“朝亭子顶拍手看看。”
陶如旧摇头。
“要拍你自己拍。”
“胆小鬼。”凌厉嘲笑,“你看著。”
说完,他便在亭子里用力地拍了三下。
啪!啪!啪!
清脆的掌音在一片死寂之中显得异常诡异而且响亮。陶如旧就站在凌厉的身边,警惕地盯著头顶上那一片黑暗。
在短短几秒锺的时间里,青年的脑海中闪过数种鬼怪的模样:青面獠牙、面如金纸、披头散发、七窍流血……然而直到他将最後一种想象驱出了脑袋,都没有看见亭子顶上有什麽东西垂挂下来。
“你让我看什麽?”
心中一阵怀疑,甚至以为是机械出了故障。陶如旧继而想到凌厉这下也算是出丑了,甚至很有些高兴地想要转身去嘲弄一番。可是没有料到凌厉的动作比他更快,突然之间伸手捉住了他的後颈,将他摁倒在了井沿上。
猝不及防之下被偷袭得手,陶如旧竟产生了凌厉正因为“恼羞成怒”而要“杀人灭口”的假象。他被迫俯趴在井圈上,而脸就冲著黑洞洞的井口,一股刺鼻的气息扑面而来。
“看这个……”
凌厉在他身後恶作剧地笑。
陶如旧这才明白机关根本就是在井里,之所以会有个亭子盖在井上,就是为了将声音聚拢而催动井中的声控开关。凌厉刚才说机关在上面,是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然後趁机将自己摁倒在井口上。
陶如旧咬牙切齿地挣扎著,想要甩掉凌厉的桎梏,反而被对方欺上来压到身下,将自己的双手反剪到了身後。
“哈,你不也知道我是要吓你的麽?那就乖乖地等著惊喜,记住不要眨眼睛。”
紧压著他的男人以恶劣的口气这样说。
其实在这种漆黑的夜里,将头探向深井的陶如旧根本不可能看清楚什麽东西,不过纯粹的黑暗却更能激发人类潜在的想象,幻化出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事物。
青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既然是凌厉强行将自己压在井沿上,那麽过一会儿多半会有机关从井中升上来。然而既然是摆明了的捉弄,总比毫无预警的惊吓要安全很多,其恐怖的程度也毕竟有限。
这样想著,青年深吸一口气在心中暗下决定,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凌厉再看笑话。
於是他干脆放弃了挣扎,感觉著凌厉这个活人贴在自己背後的热度。过了几秒锺,陶如旧听见了深井中隐约传来机关轻微的“哢塔”声,一股细细的凉风随之扑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青年只能感觉出有东西从井的极深处一点点升了上来,那机械的“哢塔”声也逐渐清晰起来。
几乎每个人都曾经有过这样的奇怪感觉:夜深人静的时候感觉被人凝视。那种视线有时出现在身後,有时则好像紧贴在你的脸颊左右。然而每当你转身去查看,却总是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陶如旧现在有很现实的感觉。
只不过,现在凝视著他的物体,是绝对现实的存在,仅仅隐没在了他正前方极近极近的黑暗之中。
过了一会儿,机械的声音停住了。
在一片死寂之中,有规律的“哢塔”声消失。陶如旧屏住呼吸,等待著下机关下一步的动作。然而他所能感觉到的,仅仅是另一种声音,从井下遥远的地方传了过来。
是流水声。
11
是流水声,陶如旧的思维一下子凝滞起来。
尸魂镇的地下应该是地宫,一片旱地怎麽可能会有水声。他开始猜测这是与机关同步的音效。然而又一转念,如果说机关是声控的,那麽音效岂不会起到干扰的作用?
那麽这声音究竟是从何而来?
他并不了解声控原理,仅仅只是胡乱揣测,结果自然是越想越恐怖。
那流水的声音并没有停歇,反而在他思索的时候迅速响亮起来,而刚才那股扑面的凉风也没有停息过。
陶如旧能感觉出机关已在距离自己不足一米的地方停了下来,井中此刻没有移动的物体,又为什麽会有风扑面而来?
他心中的不安蠢蠢欲动著。
“凌厉……” 他小声地喊道,“你要我看的我都看到了,你快放开我罢!”
然而话音未落,他突然感觉到一种极细、极柔软的触感贴上了自己的面颊。
像是蛛网的丝状物体,却没有蛛网的粘滞,反而韧性光滑,甚至能在脸上勒出浅浅的印痕。当时陶如旧尚未阖上双唇,那丝状的物体甚至如生物一般要往他的嘴里钻。
而被这种不明物体拂过的皮肤,则不由自主地感觉到彻骨的寒冷。
陶如旧感觉“它”是贴著自己的右脸颊出现的,然後打横拂过了口鼻,紧接著消失在左边的井壁上──这几乎已经是狭小井口的直径了。
也就是说,这片怪异的丝状物体,根本就是从井壁中出现,又凭空消失在了井壁之中。
现实中的物体怎可能如此?
震惊只持续了一秒锺,陶如旧突然明白那绝对不是什麽机关,他开始挣扎著要避开,然而压在他身上的凌厉却以为青年只是在害怕,反而压得更紧。
“放开我放开我,快松手啊!”
将凌厉的告诫完全忘记,陶如旧挣扎著将头扬起了一点,大声喊叫。
他脱出了被剪住的右手,想要撑在井沿上抵抗;然而黑暗中他没有摸到井沿,反而抓住了井沿边上一团凌乱的丝状物。
与刚才拂过的同样的细长丝线,却更多更杂,蓬乱地丛生、纠结依附在弧状硬壳上。
硬壳的另一个侧面,是较为柔软而光滑的皮革。
是一颗人头,一颗长发人头。
陶如旧触电般抽回手,但那长发留在手心的感觉却依旧鲜明。那人头就嵌在距离他的脸不到二十厘米的井沿壁上,可是黑暗中他什麽都看不见。陶如旧只能感觉到那人头吐出了一股股凉风喷在他脸上,而那长而蓬乱的头发,又从左边一点点蜿蜒过来,如同无数触手,慢慢将陶如旧的头整个儿缠住!
紧接著毫无预兆地,另一样比发丝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贴了过来。
是脸,松弛的皮肉,冰冷而略带一些粘液,突然撞到了陶如旧的右脸上,然後缓缓碾压,将腐烂的皮与肉挤成恶臭的浆液,粘著到青年的面颊上。
这时候陶如旧已经发不出声音。他唯一自由的右手向後,捉住了凌厉的衣领。
凌厉将陶如旧摁在井沿上,本来是打算让他看看井里的水鬼河童。那是一只丑陋的青蛙状机关,老实说应该是丑怪多余恐怖。凌厉之所以选择它,仅仅是因为所有的游览项目都是在白天开放,恐怖的气氛只能在屋内渲染;这口与下面地宫连通的深井,是外景中唯一的机关。
在正常情况下,当机关被声响催动之後,河童会朝井口一点点爬上来,接著井底与河怪口中的绿色景观灯会被打开。光是形容起来就是一个无聊的节目。
然而出乎凌厉的预料,机关的确是爬上来了,但效果灯却迟迟没有打开。他正觉得有点古怪,就感觉到身下的青年剧烈地颤抖了一阵,突然没有了声响。
“陶如旧,陶如旧,你怎麽了?陶如旧?”
疑心不妙,凌厉立刻松开双手将青年从井边拽到一边的柱子上,又捡起掉在地上的手电去照陶如旧的脸,正对上了一双惊恐无助的眼眸。
黑暗中,陶如旧紧闭了眼睛,直到凌厉将他扳起来拖到柱子边上。
上一秒锺还无比真实的触感,却在光明袭来的瞬间消散於黑暗。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陶如旧四肢都绵软无力,甚至要依靠到凌厉身上才能勉强站立。
“你怎麽了?”
看著青年惨白的脸色,凌厉开始自省是否做得过火,然而反复斟酌了几遍,又都不认为真的有那麽过分。
“你也太不禁吓了吧?”
他抱怨著,同时扶著陶如旧再走几步,坐到夯土路另一边的石凳子上。
陶如旧始终沈默著,伸手反反复复地摸著自己的左脸。
那上面什麽粘液都没有。
两人在街上坐了大约五分锺,凌厉看了看手表,已近八点。
“再不去瓜地,戏班子就要来寻人了。”
他抱怨,然後低头去问陶如旧:“可以上路了麽?”
青年没有回答。
“或者你先回去?”
陶如旧还是没有回应,凌厉很快就不耐烦起来。
“那你跟我过来。”
他不由分说地拽著青年朝鬼镇尽头的一间小屋走去,然後取出事前拿来、有备无患的钥匙牌,挨个试著开了门。
从外面看起来与鬼屋毫无二致的小屋,实际上是尸魂镇管理员的休息室。
开了门,凌厉伸手去摸索墙上的开关,可是“卡塔”的机械声之後,却不见灯光亮起。
“见鬼”
男人咒骂了一声,现在他知道背景灯为什麽没亮了,电力似乎在机关被催动之後不久就被切断了。
“算了。”
一手扶著陶如旧,另一手拿著手电,凌厉将青年甩到面前的一张靠椅上。同时不忘四下里查看一番。
这是一间二十平米大小的屋子,门边摆著几张桌椅,右边靠墙放著饮水机,冰箱与微波炉等物品,看来白天当值的管理员就是在这里解决午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