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透过风雪凝神遥望,忽然感到脖颈处的温热。
“方才那一路,你可是在挑逗朕?”萧溱俯下身子,贴着我耳畔徐徐笑道。
“皇上如此轻易被挑逗,也怪不得别人。”我心知若真怒倒仿佛中其下怀一般,便只是冷冷回道。
萧溱今日心情似乎大好,径自在我身后笑了笑,并未计较,只是提着马缰缓缓行至小院门口停下。
随后,从院内徐徐走出一个老者,身后跟着几个小童。
这老者须发皆白,加之隐居世外,观之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只见他朝萧溱一拱手,笑道:“见过皇上。”随后目光在我
处顿了顿,“这位想必就是秦远秦大人了罢。”
“正是。”我虽不明所以,还是恭谦地回礼笑道。
萧溱在我身后翻身下马,冲那老者淡淡道:“有劳韩老了。”说罢回身,猛地将我臂膀一拉。我身子蓦地失了重心,随
他的力道栽了下来,重重落在他怀中。
他得意地将我稳稳接住,便径自走向屋内。
我虽不便行走,又岂甘被人如此搂抱着前行?几番挣扎,终是迫他松手放我下来。只是没有拐杖,便只能在几个小童的
搀扶下徐徐而行。
萧溱饶有兴致地看了看我,随后转身在那名韩姓老者的伴随下先行进了屋。
“你家主人是何人?”行至门口,我问身旁一个小童。
“回大人,韩远之。”那小童一撩门帘恭敬道。
我愣在原地。片刻后听闻小童的试探之声,这才回过神来随着他们缓缓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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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内的陈设简单而古朴,那老者与萧溱相对立在一盆炭火前,见我进来,便吩咐小童将我扶至里屋。
我一瘸一拐地行至床边坐下,待小童告退,隐约间听见那老者对萧溱道:“还望皇上不要忘记答应老朽的事……”随后
便听闻一人的脚步渐渐行至门边,接着便是掩门之声。
片刻后,那老者缓缓走进里屋,将手中一碗汤药送至我面前。
我轻轻接过,并不待饮,反是望着他笑道:“能于此处见到当年名动一时的韩远之,实乃荣幸之至。”
韩远之此人,于我尚在襁褓之时,便已名动于世。此人平生有二精,一精医术,二精政术。凭此二者,他十八岁便声名
远扬,曾一度为后殷丞相,数年之后却辞官南赴,又做了南周丞相。后听闻他终是倦了官场之事,便独自隐居,游山历
水,再无音讯。
传说他一生虽二度为两国之相,却一直自命为说客。宦途辗转,所为不过天下太平。故南强北弱之时,他便相助后殷,
北盛南衰之后,他又出仕周廷。如此这般,便形成了如今这般二者并立之势。
小说家言许是将他描绘得过于传奇,天下之势决不是如此轻易地能为一人所掌控。而不可否认的是,由他所为而观之,
其目的便只有一个:那便是天下太平。
然而此种太平终不过是暂时的均势,随时会有崩塌之嫌。这便是我所不能认同之处。
太平若不能长久,便不能成其为太平,不过一时安宁而已。只要南北并立之势尚存一日,便永无高枕无忧之时。
只是,那换取永日太平之途中的惨酷和漫长,我可以预料,却自知无可避免。
便就连自己,也落得如此下场。却不知有生之年,还能否亲眼见证。
那老者听闻我方才所言,似乎并不惊讶于我知晓他是何人。却是眯眼捋了捋长须,缓缓道:“老朽也未曾料到,有生之
年,还能一睹独孤将军的风采。当是死而无憾了。”
此番轮到我惊住片刻。
韩远之见我神情,徐徐笑了笑,道:“若非知晓皇上带来之人是独孤将军,老朽又岂会恭候在此?”
我望着他许久,从他目光中自知身份已瞒不过他,便只得问道:“韩老可是从萧……皇上那里得知的?”
“非也。”他徐徐摇首笑道,“此事还请将军勿要再追问了。”
他既已言出至此,我心下虽疑,却也不好再开口。端起碗送到嘴边,正待一饮而尽,却忽地被他伸手按住。
“独孤将军不问此乃何物,不问老朽意欲何为,便打算饮尽么?”
我笑了笑,“久闻韩老医术政术乃是两绝。我腿伤至深,不能行走。今日皇上带我想见于韩老,不为政事,自是为了医
腿而来。我虽事前并未知晓,现在也已然能猜出一二。韩老为人磊落,医术高明,如今能得此机会亲历,又岂敢有半点
疑虑?若腿疾还有挽回之机,自当涌泉相报!”
“独孤将军果真气度博雅,” 韩远之捋须朗笑三声,“老朽不过略习得些异域之术而已,岂敢自夸?只盼能助将军脱
困。”
“那么有劳了。”我朝他一施礼,随即将手中汤药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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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候窗外天色明媚,想是午后时分。却不知这已是几日之后了。
屋子中央的火盆里,枯枝和木条噼啪作响,火星四溅,火光将屋内映得一片澄明。
下意识掀开被子,小心地抚上右腿,自觉五指微微有些颤抖。
而下一刻,腿上隐约却真实的触感却让我一下子坐起身来。急忙将身子挪至床边,试探着以右脚轻轻点地。
冰凉的触感隐隐传来,每一分都是如此真切。
一如重生般的喜悦顷刻间涌上心头。我立刻不顾一切的跃下床来,急欲重温那种本是寻常对我却已久违的站立感。
不过许是久未行走的缘故,触到地面之时,右腿还是陡然软了一下。扶住床边摇摇晃晃地站住,还是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
大抵是方才行动时弄了些声响,一个小童急急推门而入,见了我,面上匆忙之色又忽然转为笑颜:“恭喜秦大人!我这
便去唤主人前来。”
片刻之后,韩远之徐徐踱入,亦是说着恭喜之言。
腿脚仍有不便,我只能立在原处朝他深深作揖:“韩老之恩,有如再造。日后若有所需,独孤鸿定将效犬马之劳!”
他捋着长须眯眼笑了笑,走到几案边坐下。顿了顿,示意我坐回床上,缓缓开口道:“不知独孤将军日后有何打算?”
我心下觉得他此言问得突兀,不知是否当如实相告,正待思量之际,又听他接口道:“如今腿脚已非阻碍,却不知将军
是打算继续留在南周,还是……回到后殷?”
我心下一惊,随即叹道:“我之所想,韩老已能尽数知晓罢。”
“不敢妄论知晓,只是所见略同而已罢。换做任何一个英雄人物,处于将军之境,又岂有不思归国之理?”
“只叹并非所思即能所得。”我叹了叹,接口道,“若非身不由己,我又怎会甘于在此碌碌无为?”
韩远之皱纹深重的面容里忽然浮现出一丝深笑,徐徐道:“自见到独孤将军其,老朽便心有一言,欲与将军探讨一番。
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讲无妨。”我观他神情,料其话中必有深意。不由坐正了身子,洗耳恭听。
第二十回:剑走偏锋
“独孤将军以为,这二分天下之势,尚能维持多久?”韩远之缓缓捋了捋长须,开口反是先向我问道。
“双方势均力敌,一时怕是难以改变。”我思索片刻后如实相告。
“何为势均?”
“虽时有战事,却互不能吞并而已。”
“那为何势均?”
我有几分不解地望向他,心道他此言虽问得蹊跷,却又不得不承认是我从未思考过的。顿了顿,诚恳道:“在下不才,
愿请前辈赐教。”
“君臣势均,所以国力敌尔。”他悠悠一笑,又望向我道,“独孤将军以为,可是如此?”
我思索片刻,忽然领悟,忙一拱手道:“前辈所言极是。”
“长久以来,南周皆臣弱而君强,是臣子之能虽稍有欠缺,然君王诸事独揽,国力依旧强盛不衰,方能分得一半天下…
…”他刻意不再说下去,只是望着我,目光中似是有所期盼。
“……然而后殷君弱而臣强,君王往往仁慈优柔,国业主要依仗忠良贤能匡扶,是以方能在二分天下的形势中立足。”
我依其意徐徐接口,末了慨叹道,“韩老对天下大势洞察之深,着实令鸿敬佩不已。”
“独孤郎深领我意。”他并不在一般哈哈一笑,忽然道,“于是皇上之意,独孤将军可已知晓?”
我着实不明他话中所指,思索片刻道:“不知韩老口中'皇上之意'所指为何?”
“便是巢湖一战,”韩远之徐徐道,“九万殷军和独孤将军,为何皇上单单选择擒住将军,而放那大军全身而退?”
我忆起萧溱过去提及此事,不过以他的“兴趣”寥寥带过。彼时一心只叹自己如何失算,却未曾想过他为何要如此。如
今此事被韩远之再度点出,思考之下,心中确是生了些疑虑,便如实道:“鸿实在不知,恳请韩老赐教。”
“依老朽看,是歼灭八万大军,还是擒拿一人,取舍之道便只在一处,”韩远之可以顿了顿,望着我道,“便是要看那
人可值八万大军。”
我不觉敛眉,却并未接话。
“独孤将军,在这殷周之争中,你可曾明晰自身的重要之处?”他见我如此,反是抚掌笑道。
我略一迟疑,“鸿不过一介武夫,略有退周之功罢了。于这南北大局中,又岂敢自夸什么。”
“非也。”韩远之亦是徐徐笑道,“若非畏惧将军神威,南周这二年来又怎会全无动静,只安心退居淮水已南而鲜有北
上之举?”
“不敢。”我苦笑道,“鸿若真有韩老话中之威慑,又岂会落得今日之境?”
“这便是皇上用意之所在了。”韩远之听我此言,确是捋须笑道,“将军既知这天下势均乃是源自君臣势均,那么,若
要破对方之均势,于后殷则须从南周之君入手,”他放缓了声音,徐徐道,“……而于南周,则须从后殷之臣入手。”
我心中一紧,望向他道:“依韩老此言,皇上擒我,可是为了致乱于后殷廷内?”
韩远之笑了笑,并未正面回答我,只是徐徐道:“九万兵力虽多,却可再度募集,而日后可会再出个独孤鸿,却是难说
了。”
我听他此言,心中已有八分考量。
建盛帝生性宽仁羸弱,此天下皆知。虽然我曾在南周大殿上极力为之辩驳,但内心却是再清楚不过:他作为一国之主,
仁慈有余,霸气不足,终是少了些君临天下的威迫。后殷之鼎盛,多年来主要依靠着宇文、万俟两大家族并立扶持,而
到了建盛帝这一辈,万俟氏已衰落下去,朝政内则倚仗丞相宇文硕主持,外则主要由我连年奔走,数退敌袭。
而如今萧溱借巢湖一役,将我擒拿,便好比生生攫去了后殷大殿一角。文武失衡,内外不均,朝中势必将乱。且不论是
否能有人接替于我,就我手下百余名将士,若不接纳这新任的大将军,也势必会给朝中添去动乱。即便是他们欣然接受
,然而兵将之间的磨合却也要费些时日。萧溱若借此机会大举进攻,却不知以后殷目前之势,还能否保得山河完璧?
心下忽生隐忧,萧溱用心之深,确是常人难以度量。后殷逢此对手,不知能否应对从容。只恨自己为人所制,空有余恨
,却无力回天。
思毕后顿觉有醍醐灌顶之感,作揖一谢道:“韩老此言,确令鸿茅塞顿开,只是有一事仍不解,还请赐教。”
“请讲。”
“皇上有心破后殷君臣之势,然既已擒得鸿于巢湖,为何不将鸿就地斩杀,反是机关算尽,处心招降,甚至迫鸿更名改
姓,难道不怕鸿若有一日得回后殷,却是要与之为敌么?还是准备利用鸿再做何打算?”
“老朽亦非神人,”谁知韩远之竟是出我意料般叹了叹道,“皇上历来心思极深,不杀将军,反是厚待至此,许是真心
爱惜将军之才,此间玄妙老朽亦是难以参透,唯有如此猜测而已。”
我反思这半年来萧溱之举动,却是丝毫看不出什么“爱才之心”,便只淡淡道:“只是无论如何,只要有一丝机会,鸿
却是定要回去后殷的。”
“这点老朽自然知晓,”韩远之笑了笑,面色里却布满深意,“然将军既已明了皇上用意,定知留在此处便是正中其下
怀。加之如今烽烟再起,将军此时不速速回去,却意欲待到何时?”
“韩老,您方才所言……可是'烽烟再起'?”我恍然间听到最后一句,惊得不由坐正了身子。
“原来独孤将军并不知晓?”韩远之微露诧异之色,随即叹了叹道,“难怪将军如此悠闲之态,老朽初还道将军已甘于
此状,再无北归之心了。”
我闻他此言方才意识到,他方才一番天下之论原是为了激我重新燃起斗志,不由笑了笑,“韩老多虑了,鸿无一日不思
北归,只叹身不由己而已。”随即又正色问道,“韩老方才所言,'烽烟再起'又是何意?鸿卧病数月,对如今之势着实
不甚了解。”
韩远之目色中闪过一丝凝重,“将军可知,南周五万大军已于数月前北伐,连克数城,如今已一举收复庐、寿二州,正
奔光州而去,其势大有越淮水北上之意。”
我忽然忆起腿伤之时数月未曾见到萧溱,如今看来,他那时定是在忙于战事。不由心中一紧,急急问道:“那后殷如何
?守将何人?如何能在数月间连失两城?”
“那老朽便不得而知了。只是如今以此战况来看,失了将军后,后殷之情形,怕是并不乐观。足见皇上擒将军之策确有
奇效。”
“韩老为何将此事告知于我?”我沉默了片刻问道,“我以为韩老既归隐田园,便不再涉足此南北之争了。”
“不过为'太平'二字罢了,”他轻叹一声,“归隐田园说来容易,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如陶潜一般,将凡尘中的一切全然
弃置,只求采菊东篱,躬耕世外?老朽自知不如,只要还身处人世间,便终是抛不开这世事纷扰。”
“那么韩老此言,自是望我速回后殷,挽回颓势了?”心知答案不言自明,不待他作答又喃喃道,“此番皇上独自带我
前来,若论逃离,确是千载难逢之机,只是……南周关卡重重,凭我一人之力,纵然离了此处,想要回去后殷却是难矣
。”
“并不难。”韩远之眯眼露出一丝笑容,从广袖中掏出一物,递了过来。
我愣住片刻,方伸手接过握在手中,触感冰凉。
定定盯着看了许久,又抬起头徐徐道:“度韩老之意,自然不会让我杀了皇上罢。”
“确是如此。皇上若有不测,必当天下大乱,这却不是老朽所愿。”韩远之淡淡道,“不过,只要皇上不及发出通缉将
军之令,将军便可速速安然北归。将军以为,可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