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不愿去想什么,只是缓缓闭了眼。身子此刻已然不听使唤,竟似乎是贪恋一般无法挪动分毫。
明明忍了那么久,所有防线却在这一刻轰然崩溃。或许纵然意识再强撑着,这三日下来,身体也已然到了极限罢。
忽然觉得,也许从一开始,便不该这么执意地硬撑着。早些放弃,反倒能早些解脱。
只是……只是……
脑中忽然变得一片朦胧。恍惚间,隐约听到有人在耳边急急唤我名字,却已无力给出任何回应。
只觉身子猛地被打横抱起,然后……
然后,便只剩一片黑暗。
******
许是梦罢。
否则我又如何能再见了过去的那些自己?
那初生牛犊,无所畏惧的自己,匹马挑战叛军首领,并将其一举擒拿;那昔日三军阵前,奋勇杀敌的自己,率军将敌人
逼退至淮水以南;那得胜归朝,意气风发的自己,于大殿上接受皇上封赏;还有那一时失策,深陷敌手,如今无奈投敌
,进退两难的自己?
我遥立在远处唤着他们,而他们却径自头也未回的离去。
末了,却只有那最后一个自己转过头来对我道:我不是独孤鸿,你也不是。我和你一样,叫秦远。
我立在原地,终是呆呆地看着他也渐渐走远。
……
睁开眼的时候,认出自己处在萧溱的雅室中。身子正平躺在床上,被子整齐地紧掖在周身。四肢虚软无力,想轻轻挪动
下手脚,却猛然牵动起遍及全身的剧痛,如针扎一般,绵密而锥心。
似乎自己每次昏迷,都会在这里醒来。木然地望着帐顶片刻,朦胧间,却听见房中隐有人语之声。
许是在这里屋门口。声音虽不大,却能隐约听清些破碎的句子。
“……浑身上下已几乎没有完好之处,微臣初见心下也着实一惊。不过那刀鞭之痕只在皮肉,包扎处理之后并无大碍…
…”
“……只是,那烙铁之印已深及肌理,其状真可谓怵目惊心……”
“……多日连续如此,已积在体内聚成内伤……”
“朕不管这些。他若有个一二,唯你们是问。”
“是。臣自当尽力而为。”
“不是'尽力',是'务必'。”
“……是。”
萧溱的语气依旧冷静,但即便未见着他的表情,我已能从声音里感受到他话中的不容抗拒的威迫之力。只是,生死由命
,富贵在天,又岂是人力所能尽数挽回的?
暗自叹了叹,也不愿再做多想。便又茫然地盯着帐顶看了许久,渐渐地疲累之感占据了意识。
闭了眼,也只觉脑海中空空一片,不能思考。片刻之后,听到有人缓缓走了进来。
来者何人不用猜也自然知道。我听闻脚步声渐渐走近,反依旧闭着眼,只装作未曾醒来。
我只是不愿见到他而已。尤其在经历了狱中那狼狈之状,现在又动弹不得,且生死悬他手的此时。本以为他轻薄不得,
恼羞成怒,便执意将我凌虐致死而后快,然而,他狱中的那番焦急之态,却似乎不像假意为之。
我不明白。许是他之所欲,仅仅是折磨我而非致死。许是他忽地改变了心意,留着我别有他用。
许是,别有其他原因罢。
只是这未来之事,却已是不由我想了。
正暗自思量之际,忽然感到那人已踱至床边轻轻坐下,如是许久却再无动作。
我闭着眼,有意分散着放在其上的注意力。渐渐地,困意反倒真的浓重起来。
正恍惚欲睡,却隐约感到侧身有了些许动静。
一只手正隔着被子轻轻摸索,很快便触到了我放在一旁的手。那只手顿了顿,随后牢牢地覆在我手背上。
之后,便一直留在那里,隔着被子,渐渐地越握越紧。
我有些恍惚。在感到有温热透过被子传至手背时,胸中竟有那么一霎,出乎意料地生出心安之感。
便任由那人握着,直至沉沉睡去。
第十六回:柳暗花明
我偎靠在床边,凝神望着窗外许久。
直至一片枯叶倏然掉落,清脆一声打在窗台上时,这才回过神来。
再度看了看窗口那棵古木,阔叶几要落尽,俨然已是一副衰朽之态。
原来时已入冬了。
我不知自己这样如尸首一般卧床已有多久。或许只有数月,或许已越一季,然而在我看来,却是恍若隔世。
忆起前日那般境遇,彼时自己只知堵上全力去隐忍抗衡,纵刀鞭并用,烙铁加身,也未有一丝畏惧。直到这事后才猛然
意识到,经历浩劫之后的自己,竟已残破得如废人一般。
我时常会盯着自己臂膀上,胸腹间各种伤口微微发愣。纵然事情已过去些日子,那些痕迹加之于身的痛感却依旧清晰,
此刻我反倒是有些惊叹于自己那时如何能一一忍下。
许是本能,许是……我本不愿一死,不甘一死。
这个念头忽然浮出脑海时,我起先略有讶异,片刻之后却是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原是如此。确当如此。
心知那日受虐之时,若我早早弃了生的念头,便绝撑不到今日。然而自己却是近乎本能地隐忍和抗衡,撑过了数日,方
才有惊无险地捡回一命。
而若非这场劫难,我又如何能意识到,自己原来并非那般一心求死?
蹈节死义,蹈节死义,过去自己一心所求,原是真如韩楼所言一般,不过空有虚名而已。如若身死,空要那虚名又有何
用?
扪心自问,我独孤鸿此生又岂会真甘于客死异国,壮志未酬的结局?
绝不。我所欲者,乃是回后殷,乃是亡南周,乃是平战火,乃是……安天下。
为此,我必须活着回到后殷,否则余者便无从谈起。
这便是我留于此地的全部目的。
如是这般,心境不由明朗了些,自觉身子一日好过一日。
起初只能仰面而卧,浑身动弹不得。视线之中除却帐顶那一成不变的绣纹,便再无其它。每日照例有御医定时前来就诊
,或询问病况,或察看伤口,或更换伤药。我平静地接受着,自觉在静养之下,除却腰腹肩背几处铁烙灼痕外,皮肉之
伤已渐渐愈合,切肤之痛也在一日日减轻。、
只是遵照医嘱,数月之后的现在,我依旧无法下床,最多不过稍稍坐起身子,能刚好看到窗外天空。
萧溱每隔数日便会前来探视。然而他来时,我多半在假寐。故他便也只是在我床边轻轻坐下,有时不过片刻,有时一坐
却是几个时辰。
或许心知无论如何,自己与他终将敌对,故从心底并不愿亏欠于他,更不愿接受他那在我看来如施舍一般的眷顾。便只
能极力规避于他,倒仿佛是在规避他眼中那个无用的自己。
******
正思量间,忽闻有人推门而入,那脚步却是再熟悉不过。已来不及躺下,便只将脑袋一歪,斜靠在床栏,装作睡去。
萧溱照例踱至床边坐下,许久无动静。
我眼虽闭着,脑中却在凝神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只盼他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只是他似乎并无此意,片刻之后,反是轻轻握住我搭在被子上的手。
我一惊,心中暗骂,面上却仍佯装毫无意识。
只是过了片刻,一种异样之感在心头越积越浓。我不知此种感觉从何而来,却也无法睁眼去看个究竟。心下暗自疑惑了
许久,终于在感到一缕呼吸喷薄到面上时忽然明白。
猛地睁开眼,看见萧溱清俊柔善的面容已是近在咫尺。此刻他长睫微垂,如画般的眉目正缓缓朝我靠近。
我大惊,赶紧别了脸避开。本想顺手给他一拳,然臂膀一抬,却又扯起腰腹间的伤痛,力道不由轻缓了许多。
“原来此法倒能让独孤将军适时醒来。”萧溱轻轻接过我的拳,缓缓按在被子上,出语淡淡的,面上却闪过一丝不怀好
意之笑。
我看在眼里,不理会他的话。只是不动声色地把手从他掌中抽离,强抑住温怒道:“不知皇上驾临,有何贵干!”
“便是来看看独孤将军伤愈如何。”萧溱顿了顿,又笑道,“朕若说只为此而来,你可信?”
我抬眼看了他片刻,随即淡淡道:“自是不信。皇上政务繁忙,又岂有这等闲心。”
萧溱低低一笑,“你倒是很了解朕。”
“不敢。”我不冷不热地讽道,“我自然是受宠若惊。”
“若是那样最好,”萧溱把脸凑了过来,盯着我缓缓道,“只是你这语气,倒像是在怨朕。”
他这般明知故问,神态倒好象事不关己一般。我心中莫名生了些怒意,随即冷笑一声,道:“岂敢!将人逼至身不如死
之境,再生生拉回,此原是皇上个人兴趣。我身为人臣,既无力反抗,便只得全盘接受,又岂有怨恨之理?纵皇上意欲
再来数次,也自当含笑应下!”
萧溱蓦地收了笑意,面色沉了沉,许久方道,“你以为是朕……有意施虐于你?”
我见他神情微滞,愣了愣随即淡淡笑道:“岂非不是?否则你又为何救我?是出于懊悔,还是留我日后消遣?”
“独孤鸿!”萧溱忽然站起,神色莫名有些恼怒,随即又抑了抑,冷冷道,“你且好生休养罢。”说罢转身便要走。
我忽然想起什么,犹豫了片刻,还是叫住他问道:“韩楼……现在如何?”
“你倒是日夜挂念着他。”萧溱低哼一声,转过身,面上露出一丝深笑,“若他已死,你又当如何?”
我顷刻如遭雷击。定了定神,缓缓道:“萧溱,你把话说清楚。他……”
“他若死了,你可是又要归咎于朕?”萧溱忽然抢道,面色却是冷冷的。
我有些恍惚,不愿相信,却又无不信的理由。只得以手死死攥住被角,努力抑止着心中悲愤,一字一句缓缓道:“岂敢
。你是皇上,发兵与否权在一念之间,旁人又岂能干涉。要怨也只能怨在我错识了人,白白将希望寄托于他。早该知道
他心中只有自己,又何需在意别人生死……”
“原来朕在你心中,便一直如此。”萧溱忽然冷冷开口,目光亦是如冰似刃,冷冽得仿若要将我刺穿。
我心下虽觉他出语莫名,却也并不畏惧地与他对视。谁知他却忽地转身往外走,行到门边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再度
缓缓道:“若朕说,朕并非如此,你可会信?”
我微愣,未及反应,却见他已推门而出,对着门外淡淡说了句:“进去罢。”
******
随后,一人低低道了声“是”,便缓缓走进屋来。
我盯着那人走近,自觉面上已不由自主露出惊异之色。
身形瘦削,却挺拔俊朗,笑容浅淡,却清和恭谦。
不是韩楼,又能是谁?
“高望?”我脱口惊道,随即想起萧溱方才那番故弄玄虚之语,心内不觉长舒一口气,“原来你没事。”
“我自然是没事。”韩楼轻轻笑了笑,伸手把我按了回去,面色又暗了些,“只是害子翩你受伤至此,倒让我愧疚难当
了。”
我拜拜手叹道:“虽在牢狱中吃了些苦头,现今已无大碍了。只需静养,便能康复。”
“如此自是最好。”韩楼面上露出一丝隐忧,“我听人说,那日皇上将你带出牢狱之时,你浑身大小伤口遍布,口里还
不断淌着血,仿如死人一般。皇上大怒,当即便下令将那几个狱卒拖下去,说是次日带至至东市凌迟。”
我闻言,心下虽惊于萧溱尽使出凌迟这般狠绝手段,口中却冷笑道:“枉他们遵了那'大人'之命好好款待我,最后却落
得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岂非可叹?”
“子翩?”韩楼面上却微露异色,“你此言何意?莫非……你以为是皇上授命于他们?”
我冷哼一声,“不然却还能是谁?”
韩楼见我如此,叹了口气道:“子翩,我知你许是心下对他有怨。只是此事,你确是错怪他了。”
我猛然愣住,“高望,这……”
“子翩,”韩楼轻轻将我打断,叹道,“想是你自打入了牢狱,便对事情一无所知了罢。说起此事,倒也怨我所虑不周
,让你白白吃了这些苦头。你听我慢慢道来,暂且勿要打断。”
我见他如此,自是心下困惑不已,便只是点点头,静闻其详。
第十七回:晴天霹雳
几个时辰后,我方知自己果真大大地错怪了萧溱。
他那日虽因一时之愤将我打入牢中,却随即以有人举报鸿胪寺少卿被囚于周府之名,带着禁军亲自前往搜查。私藏于宅
中的萧泯旧党避之不及,被一举抓获。韩楼虽亲身涉险,却一直与周逸材曲意周旋,故最后依旧是全身而退。只是他未
曾料到,这周逸材一面软硬兼施地诱他交出手中证据,一面却已暗中打算将我除去。
他不知从何处得来消息,知我行刺失败反被打入大牢。许是心知我再无用处,留着反而多一人知他秘密,便收买了狱卒
,意欲置我于死地。而那几个狱卒却似乎不愿一刀将我了结,便动用私刑找些乐子,打算将我折磨致死,却未料这反倒
成了我最后求生之机。
我闻言暗自叹了叹,想到方才对萧溱那般恶语中伤,心下倒着实有些愧疚。
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韩楼:“那周逸材现在何处?”
“身在牢中。皇上知其对你所为后,便命狱卒以同样手段加之于他,至死方休。此刻,他大概正饱尝着生不如死的滋味
罢。”
我知韩楼此语是在替我泄愤,笑了笑随即又忧心道:“以其对我所为观之,他事情败露,定会将你的身份告知萧溱,却
要如何是好?”
“子翩无需多虑。”韩楼淡淡道,随即面露出一丝疑色,“此事说来也怪。彼时我在周府之际,还与他假意周旋了许久
,然而随后他有事回去房中片刻,出来之后口却再不能言。”
“竟有这等事?”
“确是我亲眼所见。不知原因,倒仿若天意为之。”韩楼说罢笑了笑。
我也不再计较,亦是坦然道:“便当做是天意罢。许是上天眷顾我吃了些苦头,此乃有意弥补。”
二人各自笑了笑,不再多言。
心知此事至此,便也算尽数过去。
******
又过了月余,我自觉身子活动已无大碍,几番想要下床走动。无奈御医们不应,我也不好固执,便终日只靠翻翻兵书打
发日子。
萧溱自打那次之后便再未现身,而韩楼倒是日日前来,告诉我些琐事见闻。
比如那周逸材如何不堪重刑而死,比如那几个狱卒下场如何如何。
我问他两年前他坐罪贪污,可是真替周逸材背了黑锅。他笑着称是,但也不尽然。
彼时成帝方还健在,而周廷内的帝位之争却在暗中愈演愈烈。周逸材之女乃是萧泯淑妃,毋庸置疑自是萧泯一党,而韩
楼一心为窥探周廷机密而奔走,自是无心这等权术之事。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韩楼虽无心,在这尔虞我诈的浑水中,
却也难免身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