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三也不怕给出解药之后楚飞扬会反悔,干脆利落地从怀中掏出三个红白蓝各三色小瓶,又从身后的包裹中拿出一杆巴掌大的小秤和一枚小小的秤砣,道:“红一蓝二白三,混在一起给娉婷姑娘喝下就好了。”说着就从瓶子中倒出药粉,自己称了起来。
楚飞扬也不怕他作手脚,走到娉婷身边,用剑将绳子割断。娉婷三下两下挣开绳子,搂着手臂站了起来,愧疚地看着楚飞扬:“楚大哥,对不起,不但没帮到你,还要你来救我。”
楚飞扬笑了笑道:“不用放在心上。不管是谁我都会救的。”他说着话的时候君书影也已经走到他的身后,楚飞扬扭头看向他,面上露出一丝笑容。
娉婷看着面前的两人,咬着下唇微微低下头。
江三调好了解药,娉婷忍着难闻的气味将那糊状的药喝下,就捂着嗓子蹲到一边使劲咳去了。
“会有点恶心,小心别吐出来啊,吐出来就解不了毒了。”江三一边把东西收到包裹里一边喊道。
娉婷一手捂着嘴忍住欲呕的感觉,一手抓起一把石子,头也不回地扔了过来。
楚飞扬用真气撑起气壁护在自己和君书影身前,石子被真气打落,跌在两人脚下。江三没了内力护体,叫喊着四处躲藏,虽然被石子砸了满头包,那声音却怎么听都透着难以遮掩的兴奋。
“你真的要帮他打开机关?”君书影看着四处乱跳喜形于色的江三,把楚飞扬拉到岩壁一角,低声问道。
楚飞扬点了点头,又道:“我不只是为了帮他。”他走到杂草丛生的石壁前,伸手拨开爬满岩石的荒草,居然露出几个大字来。
“忘忧谷?!”君书影念了出来,疑惑道:“这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个普通的名字而已。”
楚飞扬沿着字迹的边缘摸了摸,道:“我从小跟着大师父练武。每月十五的时候,他总会独自一人到房顶上对月饮酒,经常喝得酩酊大醉。我有一次无意中听到他的醉话,那时他提得最多的名字,就是这忘忧谷。”
楚飞扬无法忘记十二岁的那一天,那个向来云淡风轻的老人搂着他老泪纵横,口里喃喃着远在天边海外的那个山谷,长叹着向他道:“飞扬啊,师父再教你一件事。你知道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是什么?是明知道会后悔却不得不做的事。是明明不想伤害的人,却必须亲手陷他于万劫不复。是明明每一滴热血都在叫嚣着想回去,想回去,却不得不永远永远地离开,一眼也不能回头。这些痛苦已经折磨了我几十年,只要我活着,它就不会停止。这是对我的惩罚,我必须活着去承受。”
楚飞扬默默地听着,那些话语犹如字字血泪,年少的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这么深刻的痛苦。
“所以,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就好了。不想伤害的人,绝对不去伤害他,不就好了?”
那时的童稚声音言犹在耳,楚飞扬看着眼前这张自己已经爱到骨里的容颜,突然庆幸至极,他,做到了。
君书影听完默然片刻,道:“原来你喜欢爬屋顶喝酒是这个原因。你还真是个好徒弟,有样学样。”
楚飞扬笑了笑,又接着道:“师父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他身上的那种伤心,看上去太过沉重,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所以我想知道,这里面,隐藏的到底是师父怎样的过去,会让他至今仍旧痛不欲生。”
“也许他只是想家呢,都这么多年了,就算原来有什么,现在也该化成灰了。”君书影看了眼正自亢奋的江三,不悦地道:“依我看,我们不要帮他,让他白开心一场!”
楚飞扬笑出声来,刮了下君书影的鼻尖,低笑着道:“你看你这个坏样儿,你干嘛非要让人家白开心一场。”
“因为他那个得意的样子让我讨厌。我最看不得别人借着我们的能力成事,自己却得意洋洋。”君书影皱起眉头,很不开心。
楚飞扬装模作样地摇头叹息,伸手摸了摸君书影的头顶:“这个可爱的小东西。”
君书影撩开他的手,脸色一沈:“楚飞扬,你是皮痒了吗?”
“没有没有。”楚飞扬连连摆手,“就算皮痒了也是我自己抓,哪敢劳烦书影公子的这双手。”楚飞扬说着捧起君书影的手呵了口气,又揉了揉,笑呵呵地看着他。
君书影被抚顺了气儿,哼了一声,懒得跟他计较。
“两位又在那里密谋些什么呢?!”江三的声音响起,“楚大侠,您自己来看,娉婷姑娘的毒已经解了。是时候兑现您的承诺了吧。”
楚飞扬走了过去,果然见娉婷脖子上的黑线已经消失。
“的确好了。”楚飞扬向娉婷点了点头道。娉婷原本一脸忐忑地看着他,听了这句话终于放松下来。
楚飞扬又向娉婷交待了几句,告诉他楚云飞所在的地方,让她赶过去照看一下。
不待娉婷开口说话,楚飞扬便转向江三道:“剑拿来。”
江三把晓星剑双手递上,一双眼睛迫切地看着楚飞扬手上的动作。
楚飞扬刚拿到手里,却被君书影一把抢了过去。
“喂,君公子你想干什么?!”江三有些急了。
君书影冷冷地瞅了他一眼:“我怕你下毒。”
江三大声分辨着,君书影也不理他,自顾自地检查起来。
楚飞扬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把剑拿到鼻端下闻了闻,又上下翻动着仔细看了一遍,再从袖中取出些瓶瓶罐罐来,把晓星剑通体处理了一遍,才递给楚飞扬。
“不过是取你家楚大侠的几滴血,你至于吗?我害他有什么好处?!”江三脸红脖子粗地大吼,“您老人家还在这站着呢,我敢当着您的面害他吗?”
“你挺像这种人的。”一边的娉婷点了点头道,惹得江三又是一通脸红脖子粗的叫喊。
楚飞扬不理会他们的争执,捋起袖子,用剑在手臂上划开一道浅浅的伤口,鲜血从伤口中迅速地涌出,渐渐染红了整个断剑的表面,向地上滴去。
“够了。”君书影推开剑,点了他的穴道止血,拿着伤药和纱布去给楚飞扬处理伤口。
江三迫不急待地将剑接过去,跑到石碑前寻找机关的枢钮。楚飞扬也不看他,由他自己去研究,带着君书影往另外一边的墙角走去。娉婷欲言又止地看着二人,终于没有追上前去。她也担心楚飞扬的伤,可是她看得出来,此时此刻,那两人之间,没有她的位置。
楚飞扬看着面前低着头给自己包扎伤口的君书影,半晌低笑道:“书影,是不是很心疼我?!”
君书影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继续手上的工作,却不说话。
“说啊书影,小君——说给我听。”楚飞扬三分假七分真地央求道:“虽然我武功高,可我也是凡体肉身,这么长一个伤口也是很疼的。你说给我听,我心里开心了,疼痛也会减轻。”
“疼死你活该。”君书影冷哼道,“楚大侠什么时候这么娇气了。”
楚飞扬低笑着道:“是啊,楚大侠娇气的样子只有你能看见。快给点安慰吧,只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君书影低着头继续给楚飞扬包扎,沉默着不说话。楚飞扬笑眯眯地看着他,耐心地等待着。
半晌后,君书影放弃似地道:“你要我说什么啊?!”
“说你心疼我。”楚飞扬用包扎好的手握住君书影的手,轻轻摇晃着,笑着继续揶揄他。
君书影低着头憋了半天,用极快的语速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句。
“说什么呢,一个字也没听清。”楚飞扬把耳朵凑近了些,“来来,再说一遍。”
“滚!”君书影一把推开他的脑袋。
娉婷站在不远处,看着低声说话的两人。她听不见他们的话,只能看到楚飞扬面上温柔到骨子里的笑容。只是那样的笑,就足够刺痛她的心。这样的温柔是独一无二,这样独一无二的温柔,楚飞扬全部只给了那一个人。
娉婷垂下眼睫,孤寂地向山谷外走去。
刚刚走出山谷,就听到身后传来轰隆隆的一声巨响。娉婷回头望去,只见来时的方向升起滚滚烟尘,拥簇着向上空涌去。
第五十七章
楚飞扬与君书影站到门的一边,江三很自觉地跑到另外一边站定,伴着耳边有如巨人醒来的巨大的轰鸣声,三人一起看着面前仍然紧闭着的石壁。
良久之后——石壁却依然纹丝不动。声音仍在回响,震耳欲聋。
“门没有打开?”君书影疑惑道。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江三几步冲到石壁前,发疯似地狠狠捶打起来,“我不会弄错的,我不会弄错的!!!我花了这么多年才找到这里,你不能就这么把我挡在门外!其铮!!!”
君书影皱着眉头看着他发狂的样子,向楚飞扬道:“看来这石壁的确是打不开的,我们不要等了,马上离开这里。”
“石壁打不开,大概是因为……”楚飞扬看着脚下,拉着君书影慢慢向后退去,“那里并不是门。”
君书影也注意到开始震颤的脚下,伴随着一声前所未有的巨响,一道弯月型的缝隙显现在地上,并且慢慢地张开扩大。
江三背贴着石壁向下看去,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黑暗与深渊,冰冷的风从深渊之下呼啸着冲出地面,犹如野兽的低吼。
“其铮,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好、好,英雄总要历尽千难万险才能获得美人芳心。你对我千依百顺了一辈子,现在你就好好看着,我能为你做到哪一步。”
“江三,你等等——”楚飞扬急忙大喊,他话音未落,却见江三纵身一跃,急速地坠落,身影消失在黑暗的深渊之中。
楚飞扬低咒一声,跑到崖边,俯身向下看去,却什么也看不到。
“又一个。这东龙阁就是不喜欢正门,偏偏喜欢在地上挖洞。”君书影走到楚飞扬身边,皱着眉头看向他道,“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是死是活都与别人无关。你救不了他,谁也救不了他。你不要想太多了。”
楚飞扬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拉住君书影的手,站起身来:“事到如今……”
“事到如今,我们该回去了。”君书影握紧了楚飞扬的手,看着他含着蠢动的光茫的双眼。他知道楚飞扬的心中正在蠢蠢欲动,对这未知的深渊,对这未知的门派,对这脚下的黑暗之中隐藏的危险。他理解楚飞扬藏在中正温和的外表之下那一颗永远无法安分的心,对未知和力量充满了探究索求的欲望。他也有那样的冲动,只不过他一向比楚飞扬更甚。楚飞扬只要看着就够了,他却总想据为已有。
只是现在——
“江三孑然一身,你却不能如此潇洒,我也不能。”君书影深深地看着楚飞扬,“我们马上离开这里。你师父都已经脱离了,我们与这东龙阁更加没有任何关系。想想……麒儿和麟儿,我们没有必要冒这个险。”
楚飞扬沉默地看了君书影片刻,突然一把搂住他,笑着道:“你担心什么,我可不会忘记我是有妻有子的人。我还是清风剑派的大师兄,云深以后最需要的助力。我的美人也不需要我为他去历尽千难万险。管他什么东龙阁,我们走,回家!”
君书影也向他展颜一笑,正要说什么,却听耳边蓦地响起一声尖锐的吼叫:“你们想得轻巧!牧江白的弟子,牧江白这个懦夫不敢回来,你就来代替他吧!看看他犯下的罪孽,你们有什么资格比别人幸福!你要赎罪,赎罪!!!”
一道身影飘忽而至,那身影快得甚至让楚飞扬也望尘莫及。楚飞扬不敢轻敌,一把推开君书影,运起全身内力飘然而起,与那急速而来的身影在深渊的边缘对峙。
楚飞扬看到一个破绽,奋力一击——却在出手的那一刻反应过来,这个人根本不是要与他打斗,甚至不在乎生死。这个人只是想,将他推下深渊。
楚飞扬低咒一声,及时收手,将真气灌注在脚下要想避开,却仍旧晚了一步。那个人带着千斤一般的力量直直撞向他的身体,连护体的真气也在那一瞬间消散。
楚飞扬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如散架一般疼痛,还来不及从疼痛中缓过来重新聚集真气,他就连同那个紧紧攀附着他的枯瘦身躯一起向深渊之中坠落。
在彻底坠向黑暗之前,他看清了那张脸,枯槁怪异的,死死地盯着他,却又好像在透过他看着别人,那双眼睛之中满是让人心惊的怨憎。那是他师父的师妹,那个怪异的老人。
“你这个老妖婆……”楚飞扬在这个三番两次坏他好事的怪异师叔面前再也维持不了谦逊的礼貌,恨恨地低咒了一声。
被烈风鼓动得阵阵发疼的耳朵只听到头上传来的一声凄厉的大喊:“飞扬——!”
第五十八章
“楚飞扬,你一直敬重的师父,只不过是个卑鄙小人!他的双手染满了鲜血!他一步也不敢再踏上这麒麟岛,因为他害怕亲眼看到他所造下的罪孽!”在下落的过程中,那老太婆阴冷的声音钻入楚飞扬的耳中。
“他这一辈子都不敢再靠近此处一步,他最得意的徒弟却自己送上门来。这就是天意,天意!”
状似疯狂的笑声惹得楚飞扬心烦意乱,一边担心着君书影不知会如何,一边恼怒这老太婆对自己师父的抵毁。
“你吵死了,老妖婆!”楚飞扬手上一使力,将她推开,却仍旧能听到她那神智不清一般的喃喃低语,四处回响,塞满了这黑暗的空间。
这一次并没有下落太长时间,楚飞扬便听到隐隐的水声。他心下明了,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憋住,下一刻便一头撞进了冰冷的水中。
四周的声音全都绵软起来,身体随着冲力又向水下沈了一些。那水下是完全的黑暗,寒冷刻骨,大睁的双眼看不到任何事物,却被刺得一片疼痛。楚飞扬舒展四肢,快速地向上浮去。
哗啦一声,他从水面上探出头来,大大地呼了一口气。眼睛已经适应了周边的黑间,楚飞扬抹了一把脸,向四周看了看,便向最近的岸边游去。
刚游了几下,楚飞扬忽然感觉到头顶上方传来了一股微弱的真气。那气息越来越浓烈,也越来越熟悉——
“唉……你这个冲动的毛病……”楚飞扬抬头看去,还没等他从微弱的光线中看出什么,便有一团黑暗直直地坠落在他身前不远处,落水时发出巨大的响声,飞溅的水花洒到楚飞扬的脸上。
楚飞扬认命地再次深呼一口气,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向着那黑影落水的方向游去。
水下的世界是混乱不堪的,楚飞扬却很容易便找到了那个人。当他抓住他的手臂时,那只手有一瞬间的僵直和戒备,却又在下一刻放松下来,楚飞扬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
两人一前一后地游向头顶那微弱的光茫,当整个世界再次清晰时,楚飞扬的眼中也清楚地映现了那张熟悉得刻入骨血的脸庞。
君书影一手抹去脸上的水,又将湿透的头发向脑后抚去,四下看了看:“这又是什么地方?”
楚飞扬没有回答,君书影看向他时,却正对上一双含着微笑的略微痴迷的眼睛。
“这种时候还笑得出来?!”君书影没好气地道,“快点上岸吧,我快冷死了。”
楚飞扬却突然一把抱住君书影,仰天大笑了几声,面上竟是少年一般的兴高采烈,似乎很是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