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晶棺降到了膝下的位置,那男子闭着双眼,软倒在晶棺表面。苏诗想几步走上前去,将那白衣男子紧紧地抱在怀中,低声念着:“其铮,其铮,我已练成天山心法的最高层,我可以救活你了。”
老妪站在棺外冷眼望着,片刻后出声道:“掌门,可以开始疗伤了。再耽误下去,我怕其铮会撑不住。”
正在为白衣男子揉脸揉手希望他温暖起来的苏诗想慌忙回神,放下苏其铮对老妪道:“请师娘回避。”
老太婆点了点头,便沉默地退出山洞。
君书影还未明白为何要老太婆回避,便见苏诗想开始拉扯起苏其铮的衣衫,脱了外衣又开始去扯里面的衣服,似乎要把衣裳全脱光。
君书影挑了挑眉毛,楚飞扬看了他一眼,摸了摸鼻尖,一手拉起君书影的袖口,向苏诗想道:“既然如此,我们也暂且回避了。”
“楚大侠留步。”苏诗想却出声挽留,“楚大侠,我弟弟多年之前受过重伤,命垂一线。我靠这东龙阁的续命晶棺为他吊着一口气,只等有朝一日练成天山心法的最高一层,来救他的性命。”
楚飞扬点了点头,并未开口。他对别人的陈年旧事没有窥视的兴趣,不过既然他自己讲了,大概是有求于自己。
苏诗想果然接着道:“这晶棺本身并没有什么续命的功效,从前虽然也珍贵,却只有延年养生的功效。它得此功用却是从几十年前开始,有一股东龙阁的真气在其中流动,借此才能吊住将死之人的一口活气。我刚才听君公子说,楚大侠所练的是东龙阁心法,又修为极高,所以……”
“苏掌门想让我帮忙?”
苏诗想点了点头,一只手抱着弟弟惨白瘦削的身体,看向楚飞扬的眼神竟然有些隐忍的祈求。
他的大半生就只有一个目标,要其铮苏醒,要他复活,要他健康地再一次站在他的面前。
“我知道君公子喜欢这晶棺。虽然晶棺本身是极大的,但我知道它有一个极核,只有拳头大小,是这一整块晶体的精华所在。我愿意双手奉上,只求……”
君书影对这个一直温文有礼的天山掌门还算有好感。虽然刚才与他针锋相对了几句,也不过是不满于他以主人自居的样子。如今他又把姿态放得如此之低,而那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俊雅男子于白色晶面之上凄凉相拥的景象也是分外动人,君书影难得地动了一回恻隐之心,一向都是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习性,这时倒也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楚飞扬不出所料地点了头,道:“掌门不用如此。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在下定当竭尽全力,护令弟周全。”
苏诗想面带感激地点了点头,扶苏其铮坐直。晶面上的白色光茫在四周萦绕着,将苏其铮全裸的身体遮了大半,只露出俊秀的脸和纤细苍白的肩头。
楚飞扬心底其实暗暗松了口气。幸好如此,不然尴尬总是免不了的。这两兄弟生就一副冰雪美人的模样,与君书影的气质倒有三分相象,又似乎与那傅江越有些情缘,他终究无法把他们与澡堂子里的糙爷们同等对待。少年时独自一人走江湖没那么多讲究,澡堂子也是经常去的,那些人都是一言不合就能光屁股抄家伙打起来的货色。不同,终究不同。
楚飞扬心里多想了些,动作却干脆利落。他与君书影二人上了晶面,站在离苏家兄弟不远的地方。
苏诗想已经双手抵住苏其铮光裸的后背,凝神静气地开始运转起天山心法最高一层的真气,带动苏其铮体内微弱的气息,缓缓地流动起来。
不多时便见苏其铮原本毫无生气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难受的表情,纤长的眉头微拧起来。苏诗想却也已经满头大汗,浑身微微颤抖起来。
楚飞扬一撩衣衫,坐在苏其铮侧前方,一手抵住他的胸前,向苏诗想道:“你不要再勉强自己,跟随我的引导,慢慢来。”
苏诗想的身体慢慢平复下来,气息也渐稳了。君书影看着楚飞扬的手掌抵在那苍白光洁的胸前,另一只手又在人家寸缕不着的身上点了几处穴道,眼角不由得微微一跳,唇角僵了一下,转开脸去。
以真气疗伤,对当事人来说是一场艰难的战争。对于旁观者来说却份外无聊,君书影出于各种理由,不想围观楚飞扬帮人家疗伤的全过程,心念一转,又想到苏诗想所说的晶核,还有那老太婆使用的血色石头,便跳下晶面,在那老太婆打开晶棺的地方站定,琢磨起那些机关门道来。
“君大哥!”
耳边突然炸响一道喊声,虽然早已感觉到楚云飞靠近的气息,原本沉醉于研究的君书影还是手上一颤,皱眉回头道:“什么事?”
“没事,叫叫你。吓到你啦?不好意思。”楚云飞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君书影眉头皱得更紧了,看向晶面上的苏诗想。如此气质不凡的人,怎么会教出这么个徒弟?
楚云飞也一并望向那边,目光中含着些担忧。
君书影道:“不是让你看着江三吗?你跑过来干什么?”
楚飞扬挠了挠头:“师祖让我走开的,我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是她的命令”
君书影闻言心底生起了疑惑。他从一开始就有强烈的被算计的感觉,虽然楚飞扬不太在乎,他却不得不提防。这时听楚云飞一说,那种强烈的感觉再度涌上。他望向晶面上不知何时能结束的三人,转身向洞外走去。
楚云飞又往师父那边看了两眼,急忙跟上前去。
楚飞扬分神看到了君书影和楚云飞前后脚地出了洞口,心里暗暗咬牙,以君书影的身手,再加上楚云飞,他倒不用担心二人的安全。只是那点酸溜溜的小心思却是无法抑制的,却苦于此时无法分身,楚飞扬只能尽量地集中注意力,小心地护卫着苏其铮体内极微弱的那一点真气。
第六十三章
君书影看楚云飞跟来,倒没有赶他,只是示意他带路。
楚云飞看君书影一副不准声张的样子,乖乖地放轻了手脚,带着君书影去找江三和那老太婆。
君书影对于他“背叛师门”却严遵自己指示的行为很是满意,跟着楚云飞穿过黑暗的过道,停在一个小一些的洞门前。
楚云飞示意君书影那二人正在里面,君书影凝神屏气,听到里面传来细微人声,便靠在洞门外细听。楚云飞看着君书影的背影,被那柔韧的线条深深地吸引着,最终却也不敢靠过去,只在他身后一步之外呆着,看着他的背影发呆。
君书影渐渐分辨出那些对话的内容,却越听越是黑了脸色。
仅靠一盏小灯照出微薄光亮的山洞内,江三被楚云飞用巧妙的手法绑住,狼狈地倒在地上。这时却正一脸愤恨地看着那老太婆:“骆婆婆,我们明明说好的,你助我救出其铮,我为你把楚飞扬引来。你怎么又去帮苏诗想那个贱人!”
那老妪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出一些阴沉的青白,她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我自然是在救其铮。他是我的后辈,我自然疼他,不会害他。”
“可是你!”江三大叫道。
老妪打断他的话,冷冷地道:“傅江越,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你完整的真相。”
“什么真相,没有真相!老太婆,你若识趣就快点放开我,让我带其铮走!”江三发狠力地挣扎着,体内被封闭的内力蠢蠢欲动,激得他额角青筋都暴起来。
老妪一脚踢在他胸口,将他体内仅存的一丝真气打散,看他痛苦地在地上缩成一团,恶狠狠地道:“傅江越,这都是你应得的。你早就有所怀疑了吧,事情的真相不是你所知道的那样,只是你却不敢去探究,你怕真相会让你生不如死!你这个懦夫!我的两个徒儿都为了你受尽苦楚,我又怎么能让你这个始作俑者一人逍遥事外!”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让我带其铮走吧,我只要带走其铮就够了……”江三沙哑地低吼道,尾音已然带上一丝呜咽。
老妪却仿若未闻一般,自顾自地说道:“傅江越,当年你是个武痴,除了武学一切都无法入了你的法眼,可是你武功顶天了又如何,你无心无情,更没脑子,终究不过是一介武夫,真不知道当年的小苏是看上了你哪一点。”
“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我只要其铮,把其铮还给我……”
“十几年前,你为偷学天山心法来到天山,自己强行修练却练到走火入魔。其铮救了你,甚至不计较你偷取天山心法的秘籍。你这蠢材,你也不想想,天山历代以来只有掌门可以修习的天山心法,哪里是你这种真气驳杂的武夫可以随意修练的。”
“我不知道你对其铮使了什么手段,还是他眼睛蒙了灰,只看到你一身剑圣的华彩表皮。他居然就看上你这么一个除了四肢发达别无是处的粗鄙武夫,甚至连掌门都不要作了。明明知道你只是为了天山心法才愿意接受他,还是愿意自降自份地跟随你。他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与你一起浪荡江湖。你说可笑不可笑?”
“你别想骗我,明明是苏诗想嫉恨其铮,想夺他掌门之位,才会使计离间我和其铮,又害他至此……”江三无力地反驳道。
老妪冷哼一声,继续道:“不作天山掌门,第一件事就是要自断筋脉,废去一身武功。诗想一直怜惜其铮,又恨你为了天山心法利用他的感情。他求过你,劝过其铮。其铮执迷不悟,你却自私地只想着其铮身上的最高心法,你们没有一个人肯听诗想的话。”
江三已经委顿在地,完全没了声音,好像也没了生气。巨大的痛苦与悔恨已经汹涌地袭来,他再也无力欺骗自己。他无法反驳老妪的话,因为那些都是真的。
“其铮已经去了天山禁地,要向禁地的六位长老请辞。诗想无法阻止身为掌门的他,他却知道,如果其铮身上没了天山的武功,你根本不会善待他。他要你现在就抛弃其铮,甚至憎恨他。只有这样,其铮才能不用跟着无情无心的你离开他从小长大的天山,才不会日后受苦。”
江三在地上缩成一团,乱发遮住了一张脸,却听他沙哑细微的声音传来:“所以他假装成其铮,给我下毒,废我武功……所以,我那时恨其铮,恨不得他去死……”江三却记得,那一晚,苏诗想假扮其铮来找他时,他因为之前听苏诗想说起,其铮为了他愿意抛弃掌门之位,愿意抛下一切,随他远走,一生陪伴他。他那时是真正的开始动心了,原本只为最高武学才会激动的木讷已久的心,第一次因为一个人开始温暖。
那一晚也是他与其铮第一次亲密无间的拥抱,纠缠。他甚至还记得自己强行打开其铮的身体时,他咬破了唇的隐忍表情。他那时以为那是羞涩或疼痛,到此刻他才知道,那根本就是恨,是对他的厌恶。
“苏诗想……呵,他为了给我下毒,还真是牺牲到家了……”江三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却比哭还难听。
“诗想给你下的是顷刻间便能散去全身功力的毒,那种毒药向来无往不利,多少武林高手都败在上面。却没想到你的内力竟高至如此地步,居然可以勉力压制药性,甚至最终克服了大部分毒性,让你还能时而恢复。诗想让你误以为是其铮害你,他的目标达成了,却没想到其铮竟然在长老未同意他的请辞时强行自断经脉,拖着虚弱的身体便拿上他收拾已久的行李,去找你了。”
“下面的,你大概比我更清楚了吧。你拼尽余力打了其铮一掌,又用最恶毒的话羞辱于他,便潇洒地走了。你却不知道,你那一掌,已经足以要了其铮的命。”
“够了,已经够了。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江三用被捆缚的双手狠狠抱住头,呜咽着道。
老妪冷笑一声:“不够,这哪里算够呢。其铮命悬一线时,诗想便向我请求,带他来东龙阁,借这续命晶棺吊住一口气。他要当掌门,他要修练天山心法到最高层,只有那样,才能救回其铮的命。其铮却还在记挂着你,他说你向来仇家众多,此时武功尽废,离开天山必定九死无生。他用自己的性命要挟,要诗想把你找回。他甚至还逼他的哥哥假扮他,不让你知道自己差点亲手杀了他的真相。其铮啊,他根本就不相信诗想能够练到最高一层的天山心法。其铮自己根骨奇佳,却也没有突破最后一道关卡。他认定自己必死,却还要如此残忍地对待他的亲哥哥,只是为了你,只是为了你!”
江三听着老妪那凄厉的声音回荡在耳旁,心中早已如同刀绞火烧一般,疼痛得他难以忍耐。他满脑满心满眼都是其铮的名字,其铮年轻飞扬的脸庞,可是忽而那张脸变得冷漠起来,那又不像是其铮了……
他终于明白,那时收到的书信上,点点暗红都是诗想的血;离开之后他终于明白,武功和其铮,他只想要其铮。就算其铮废了他的武功,让他成为废人,他也无力去恨了,他满心的强烈渴望只有再次拥他入怀。他明白为何他回来时诗想不见了,其铮却冷漠起来。他以为是自己伤了其铮的心,换他反过来苦苦爱恋其铮三年,才又能再次拥抱他……
他狠狠地伤过深爱他的其铮,从未对他有过一天好脸色,最后又将他一人扔在这孤独的大地深处十几年;他这些年的幸福年月,所有的回忆中却全部都是诗想的影子……
为何会如此呢?到如今那两个人,他一个也没有资格再说拥有。为什么会走到这种地步?为什么……
“为什么你那时候要骗我?告诉我其铮在哪里,告诉我打开机关的方法,却不在当初就将所有真相都告诉我……”
老妪阴冷地一笑道:“你以为我只是为其铮而来?哼,你想错了,我最终要算计的只有一个,楚、飞、扬。”
君书影把真相听得差不多了,又听到那老太婆如此的说辞,心头瞬间滑过一丝久违的阴狠。他不再隐藏气息,从洞外走了进来。
“楚飞扬,也是你能算计的?!”
第六十四章
老妪有些吃惊,随即又恢复一脸阴沉,哼笑了一声道:“当初人人喊打的魔头果然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物,连蹲墙角偷听这种下三烂的事也做得出来。”
楚云飞急道:“师祖,您怎么这样说……”
“闭嘴,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们天山没有你这样的弟子!”
楚云飞闭了嘴,面上却很是愤愤不平。他平日里就不大喜欢这个阴阳怪气的婆婆,这时她摆明了针对君书影和楚飞扬,在他心里更是不喜了,只是出于尊敬长辈的礼貌才不愿顶撞。
君书影却没有那么多顾虑,对老妪的无礼也毫不在意,他袖下滑出几根银针,夹在指间,面无表情地道:“你既然敢算计我们,我俩不能留你在世上了。”
那老妪瞬间只感到一股强大的压迫袭面而来,凌厉的气息竟让她有些站立不稳。她来不及说她算计的可不是“你们”,她算计的只有楚飞扬而已,便感到几道锋利的银光扑面而来。
老妪凝聚起全身内力,在拐仗的端头释放,横扫身前,只听微不可察的几声过后,她面前的地面上已经密密麻麻布满了寒光冷冽的银针,在洞内昏黄的灯光下依然发散着尖锐的锋芒。
“你……你这条毒蛇……”老妪的身体早已虚弱不堪,挡下这一击已经气喘吁吁,浑身脱力。她自然看出来那些针尖上都淬上了巨毒,君书影一声不响便下手取她性命,连楚飞扬都不敢如此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