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谨然精通音律，曲调一出，他便已经皱眉了。这首曲儿本就不太适合男子来唱，高音部分极高，还要唱出一丝哀怨情仇，实在是难上加难。他忍不住去看那白帅，只见白帅头前留有长长的刘海，遮去了大半张脸，看不清楚样貌。但从另一小半边来看，肤色极好，眼睛也很漂亮，应该长得不错。

只是……总觉得他似乎有点眼熟……

白帅果真名不虚传，拔高一个调子对他来说完全没有构成问题。他的声音轻灵柔和，宛若春风，在寂静的小溪上抚起了千层水纹。他在唱一首很简单的曲子，只有那么一小段的曲子，却让李谨然越听越心惊。

玫色湖畔西，风静，雨稠沥。燕儿让道翩翩去，墨色入春化别离。

伊人素绸碧，水袖，拨云起。昨夜只留苏香宴，或作清晨鬓头枝。

……

众人都迷醉在白帅的嗓音中，唯有李谨然，握着茶杯的手在不停地颤抖。他面色苍白，有冷汗自耳鬓涔涔而下。

“你怎么了？”韩唯发现李谨然有点不太正常，惊得赶忙掐住李谨然的脉搏，“不舒服么？我扶你回去。”

“不，不用……”李谨然摆手，韩唯离得太近了，让他更加的心烦意乱起来，“听完吧。”

韩唯无奈只好坐回椅子上，可是他再也无心听曲儿了。他发现李谨然的脸色白的吓人，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台上唱曲儿的人，可是眼神却很浑浊。他认识那个人吗？虽然知道李谨然在当皇帝的时候曾经下过江南，可是……

韩唯默默垂下眼眸，心底泛起一股酸涩。他其实对李谨然并不很了解，至少……不像他想得那么了解。

白帅对上了李谨然的视线，多年了，那双眼睛竟然一点都没有变。当初若不是这双眼睛，夜儿何苦会……

想起夜儿，白帅的眼睛里忽然腾起了一股猛烈的愤怒之火。他紧攥拳头，自台上走下去，走到李谨然的面前。

台下众人都惊呆了。谁都知道白帅从来不下唱台，不陪酒，不聊天。然而今天，他居然就这么走了下来。还居然拿起了茶壶，给客人倒茶！

大家开始对李谨然的身份好奇起来，到底是什么样的客人，能让白帅如此反常？

白帅站在桌前，根本不看韩唯，只是举起那个茶杯，唇边浮现一丝讥讽的笑容。他竟然用很温柔的声音道：“当年，你差我一杯酒。如今，以茶代酒，我再敬你。”

韩唯眉头一凛，他们果然认识！可是，到底是怎样的相识，竟会让一向冷面的李谨然露出那样的神情？

看着李谨然仿佛被蛊惑般伸出手去接那杯茶，韩唯忽然皱皱眉，一把抢先接了过来。

李谨然木讷地看着韩唯，然后又呆呆地垂了下去。韩唯咬咬牙，转而面向白帅，道：“久仰大名，名不虚传。不过，没想到阁下竟然与谨然相识，不如到寒舍去，更重名酒，任阁下喝个痛快。”

白帅盯着李谨然，冷冷笑道：“我不喝他的酒。”

韩唯皱眉，道：“为何？阁下喝酒难道还要挑主人么？”

“我要让他永远欠我一杯酒，我让他永远忘不了，他对夜儿的歉疚！”白帅说完，忽然狠狠一甩衣袖，愤然离去。

场子一下子乱了起来。白帅是玫湖的招牌，是玫湖的骄傲，有人敢惹白帅，他们自然是不同意的。有不少人冲了过来，把韩唯和李谨然团团围住，似乎想要为难他们一下。

韩唯赶紧将李谨然扯到身后，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这么多的人，他没有把握带着李谨然全身而退。可是……他确实绝对不能让李谨然受一点点的伤。

他猛然抬起头，想看看二楼主位坐的是谁，到底是谁包了这艘画舫。可是，不知那人是不是有意躲开他，当韩唯的视线移上去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一个离去的身影。

那一闪而过的白衣，让韩唯忽然眯起了眼睛。

就在这时，脚下忽然传来了一阵剧烈的震动。整个画舫仿佛被巨人踢了一脚一般，大幅度向一侧歪去。刹那间，惊叫声连天。事出突然，韩唯还没能抓住李谨然的手，便被人流撞了出去，直撞到了刚刚白帅表演的小台子上。

画舫并没有直接翻过去，而是在湖面上剧烈地荡来荡去。画舫里的人就像一个个小球一样，从舱的一头滚到另一头，然后再从这一头滚了回去。不知谁喊了一声：“漏水了！”所有人才一个个惊得面如土色，连滚带爬地往舱外奔去。

韩唯几次撞到了硬质的木板，撞得他眼冒金星。他死死抠住身边窗户的楞子，用力甩甩头，皱着眉往人群中看去。画舫中此时已是乱七八糟，不少人都跑了出去，然而留下的人里，却没有李谨然的影子。

韩唯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他高声叫了两声，没有听到回应。心头愈发焦急起来，他等不及走到舱口，直接一下击碎了木质窗棂，从窗户中爬了出去。

一出窗户，韩唯立刻踮起脚尖四处搜寻。终于，他在画舫外的一个角落看见了李谨然。李谨然缩在那里，左手用力按压在右手的肘部，有血丝慢慢从指缝渗出。

是在刚才的滚动中受了伤吧？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出来的，但是韩唯还是松了口气，至少，他还看得见他。

韩唯推开阻挡的人群，快速朝李谨然跑去。他恨不得一时飞到李谨然的身边，可是，船板上太乱，人又多，眼看着就要到达李谨然面前了，韩唯却忽然被人绊了一跤，重重摔在了地上。他赶紧就地打了个滚，避开众人的脚。

可是，还没等他爬起来，他就看到了一个让他毕生难忘的景象。

他看到白帅站在李谨然身后，冲他诡异一笑。

白帅双手缓缓伸出，用力推向李谨然毫无防备的后背。李谨然发出一声惊呼，一头栽进了玫湖暗绿色的湖水中！

那一刻，韩唯觉得自己的心跳停止了。所有的声音路过耳旁变得毫无意义，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脚，只能呆呆的，呆呆的往那个方向走去。

李谨然呢？他在哪里呢？

俯视着深深的绿色，看不到一点痕迹。他刚要呼喊他，却觉得有人按住了自己的肩膀。韩唯麻木地抬头，看到白帅正看着自己，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话。

渐渐的，白帅的面容清晰了起来，声音也清晰了起来。

韩唯用力甩开白帅的手，再无考虑直接跳出了画舫。

半空中，他终于听清楚了白帅的话。

“你以为他很在乎你吗？李谨然今天来到这里，就是求死的！”

湖水漫过身体，瞬间，韩唯的视线一片模糊。

第四十六章

歌兮歌兮，扬声九里……

李谨然斜倚在榻上，看着眼前长袖蝶舞的女子，唇角浮起一丝的淡淡的笑。他探过身去，拿起一旁静置的碧寒之笛，配合着女子的舞曲轻轻吹奏起来。女子也笑了，榴红色的百褶裙荡起千层浪花，柔柔铺散了一地。

一曲终了，女子欠身上前，明里的面庞上带着些许嫣红。她笑着为李谨然斟酒，赞道：“公子好本领。”

李谨然微微推过被子，自己拿起一边的茶杯，敬道：“客气了，姑娘的舞姿才是天下无双，李某有幸了。”

“姓李？”那女子挑起一边唇角，笑得俏皮，“那可是国姓啊，想必公子非凡人吧？”

“世人皆凡人。”李谨然随口道，“不知姑娘可否告知姓名？”

女子愣了一下，道：“公子不知道我是谁？”

李谨然也愣了一下，问：“为何姑娘会认为我知道？”

“呵呵，公子说笑了。”女子微笑，眼波流转，“我叫夜儿，安夜儿。”

那一次下江南，李谨然十八岁，登基第一年。

同年冬，王叔为李谨然举办庆生宴。在宴会上，李谨然再一次见到了安夜儿。

那天下过雪，皇宫内一片银白。李谨然坐在铺着厚厚貂皮的长椅上，百无聊赖的看着眼前精心安排过的戏码。国家重臣们一个个敬酒聊天，开怀异常。可是看在李谨然的眼里，却只是临场做戏外加阿谀奉承。他打了个呵欠，眼神无意间穿过嘈杂，飘向了院子里。

夜色朦胧，月光照映在路旁的积雪上，闪烁着华丽的银光。那一团鲜红自尽头舞来，仿佛是一团烈焰，烧掉了周围所有的东西。那一刻，李谨然的眼中只有那一团红。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手里还拿着酒杯，就那样傻傻地看着安夜儿走进了屋子。

丝竹声起，安夜儿已长袖半遮面，脚下慢慢划开了弧线。李谨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微微有些脸红，默默坐下。只是，送进口里的酒水已经没有了味道，他看着她的脚，就觉得那轻盈的舞步，似乎是踩在自己的心上。

王叔看出了李谨然的心思，他缓缓靠过来，嬉皮笑脸道：“怎么样，王叔送你的礼物还不错吧。上次下江南王叔就发现你对她有意，这次就特地请了回来，”

看着王叔油腻的脸孔和满嘴的酒气，李谨然忍不住厌恶的皱皱眉。

当夜儿知道李谨然的身份时，似乎并不惊讶。也许，她早在江南之时便已猜到，如此气度，如此排场，又岂能只是单纯的富家子弟？她感到庆幸，李谨然没有仗着自己的权势强迫她，虽然他不让她离开，但是在皇宫里，她却享受嫔妃都没有权利。

夜儿没事的时候喜欢去御花园，坐在花园中的藤千上，抱着碧寒之笛，默默地发呆。有时候即使李谨然走到了她的身后，她都没有察觉。夜儿的眼神是深情脉脉的，然后看在李谨然眼里，却是苦涩难受。他没有点破，只是坐在夜儿身边，默默地陪着她发呆。

她不是他的，其实他早已知道。

可是那个时候，他终究没能狠心把夜儿送走。他一时的自私，才导致了最终无可挽回的后果……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脑海中，李谨然闭着眼睛，将自己缩成一团。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可是却有一种温暖的感觉，让他仿佛置身于某个柔软的怀抱。他微微翘起唇角，继续沉睡。

皇帝大婚，举国欢庆。

熬过了繁琐的礼节，李谨然迫不及待地回到寝宫。他看到夜儿穿着喜服，安静地坐在床上，他心中窃喜。摒退了所有的宫女，李谨然颤抖着手，掀开了夜儿头上的遮盖。那一张完美无瑕的脸上却没有应有的欢喜，只有无尽的失望和叹息。

“我想……我应该是得到过你的承诺，送我回江南。”夜儿平静地用语言撕裂李谨然的心脏，“还是说，因为是皇帝，所以不需要遵守承诺？”

李谨然冷下脸，重重坐在桌子旁。

“你现在已经是我的妻子了，以后也许是这大旗的国母。这样的荣耀，还不够么？”

“荣耀？是啊，你能给我的只是荣耀。可是荣耀又如何？荣耀换不来相知相许，换不来幸福快乐。”夜儿缓缓说道，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只剩呢喃。

李谨然戚眉，不悦。外面的欢喜在他听来却变成了恼人的喧哗，他很想出去叫他们别吵了，可是他却又不能那么做。忍着吧，一夜，过了今夜就没事了。他这样安慰自己。

就在这时，他看到夜儿缓缓向他走来。

繁复的喜服华丽而闪耀，夜儿穿着它，美得让人睁不开眼。李谨然微微眯起眼睛，就见夜儿走到他身边，轻轻吹熄了桌上的烛火。屋内一下子暗了下来，李谨然就觉得眼前一红，夜儿已将他的头拦在怀里，像是母亲般慢慢顺着他的头发。淡淡的体香让李谨然迷醉，他贪婪地吸着，却没有注意夜儿狠绝的眼神。

寒光一闪，夜儿手里已经出现了一柄薄而锐利的小刀。刀身三寸，薄如蝉翼。

“我不恨你，但是，我可怜你。没有人真的爱过你，只有你自己一直自以为是。你的人生，将永世虚伪。你的存在，将化为灰烬。”

夜儿冰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李谨然猛然惊醒，他大力推开夜儿，却见夜儿的心口，插着一柄小刀。鲜血汩汩流出，使红色的喜服瞬间变得狰狞。

夜儿冷笑。

然后她慢慢倒了下去，倒在一团红色里，凄艳。

李谨然的胃忽然一阵抽搐，他想吐，可是有吐不出来。世界回到了一片黑暗，他只觉得，耳旁似乎有人在喊着自己的名字。可是他睁不开眼，眼皮仿佛有千斤重。

他只能微微动动手指。

胃里又是一阵抽动，李谨然张口吐出一口水，顿时觉得全身一阵轻松。他慢慢睁开了眼睛，视线从模糊渐渐清晰起来。他看到了韩唯的脸，那张脸上满是水渍，紧张地仿佛要崩溃一般。

然后他又看到了站在韩唯身后那人，一身白衣，一脸不屑。他想起来了，第一次见到夜儿的时候，她跳舞时，身边总会有一个白衣的少年为她奏乐。如果不是他，或许两人早已经结伴而行，过着幸福而快乐的生活了。

而如今，他终究是尝到了那句话的味道。

夜儿说的果然没错，他的人生，将再也不会有真实。

第四十七章

“咳，咳咳……”

李谨然猛然咳嗽了两声，肺部仿佛被抽紧般剧痛。他迷茫地睁开眼睛，看到韩唯正一脸狂喜地看着他。

“醒了？终于醒了！”韩唯也不顾自己身上湿漉漉地，激动地抱住李谨然。刚刚可把他吓坏了，李谨然紧闭着眸子，怎么折腾都不清醒。让韩唯以为，他真的失去他了呢。

李谨然任韩唯抱着，眼神却慢慢移到了站在一旁的白帅身上。

白帅瞪了他一眼，不屑地从鼻子哼了一声。

“命真大，这样都死不了。”

虽然是小声嘀咕，但是韩唯还是听见了。他放开李谨然，冷下脸走到白帅面前，用力揪起他的衣领。

白帅有些惊慌，但是他仍然故作镇静地扬起头。与韩唯目光接触的刹那，白帅竟然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

这时，已有当地知府官兵闻讯赶来。玫湖知府似已从人口中得知了韩唯的身份，见到本人后不敢有丝毫怠慢，赶忙跪下行礼。然而韩唯却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只是瞪着白帅，良久，才道：“别再让我看到你，否则，杀无赦！”

白被他甩了个趔趄，退了好几步才站稳，却是一脸的诧异。传闻中九王爷不是易爆易燥，最容不得别人动李谨然的么？怎么如今……

白帅看着韩唯走到李谨然身边，俯身将他抱起来，在众多官兵的护送下缓缓离去。他站在原地，双拳紧握，眼里满是不甘和愤恨。

韩唯抱着李谨然一路回了江南的别院，已有人提前通禀，因此临夏早已找好了大夫在屋子里候着。韩唯将李谨然放在床上，轻手轻脚扯了他湿透的衣服，然后给他盖好被子，这才让大夫过来诊脉。

大夫知道眼前这主儿不好惹，连大气都不敢出，赶紧小心仔细地检查李谨然的身体状况。万幸的是没大事，就是多喝了几口水，然后嗓子有点肿，应该是着凉发炎了。

韩唯的注意力全放在李谨然身上了，却没发现临夏在一旁已经将自己打量个遍。光顾别人，都不知道他自己也跟只水耗子似的么？眼看韩唯又要凑到李谨然的床边上去了，临夏赶忙拉住他，让大夫也给他看看。

可是韩唯一摆手，不领情。闹得临夏只得叹口气，道：“不看病也得去换身衣裳吧？不然都蹭到李谨然床上了。”

韩唯瞪了他一眼，这小子最近胆子越来越大了。

临夏连忙望天，装作自言自语道：“人在这又丢不了，莫非某人真的放心不下，非得时时刻刻看着才行？”

韩唯撇撇嘴，一脚踹过去。

“对了，”刚要出门，韩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杨宇泽呢？”

“啊，皇上来密件了。他知道你刚才那会肯定不会走开，所以帮你接去了。现在估计在你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