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烨的心恨不得化成一股水，记忆中那两个小孩子已经长开了一些，他入那轮回盘的时候，他们还是五、六岁的光景，如今看来，已是有八、九岁的模样。也幸亏他们外貌变化不是特别大，兰烨才能真切地认出他们。凭着记忆，兰烨伸手拂开天麟左边额角，那里的一个桃花的花骨朵尤带着青色，天麟感受着爹爹的触摸，在兰烨的手腕处蹭了几下，兰烨失笑道：“麟儿，还是这么爱撒娇。”

天麟抓住他的手，双眼放光：“爹爹还分得出我们？！”兰烨一呆，有点黯然，实话道：“爹爹只是看了你额角上那桃花才分出来的，麟儿会不会怪爹爹？”天麟听了这话也失落了一下，但是很快振作起来，握起了小拳头，道：“没关系！麟儿相信爹爹今后会记得的！”兰烨笑起来。转头看着另一个，天麒有点儿局促，方才爹爹和弟弟互动的时候，他插不上话，就立在一边默默地缠着衣角。兰烨抓着他的手，这个孩子，明明只比麟儿早出来几秒钟，很多时候，却懂事的好像是大了麟儿不止一岁，抱他在怀里，他才能放声地哭一哭，苦的抽噎：“爹爹，麒麟终于把您给盼回来了。”兰烨闷声道：“嗯。”天麟见一向坚强的哥哥哭了鼻子，小脸一皱，也是哇哇大哭。

兰烨连忙把他也捞过来，笨拙地安抚道：“乖～不哭不哭啊——”言语干瘪的让人想笑，但是也不能太苛责他，毕竟，在仙界的那段记忆终究是遥远了，而在人世，他根本没那个福气拥有自己的骨肉，何曾有过这种哄孩子的经历？一时手忙脚乱，刚擦掉天麒的眼泪，天麟的鼻涕就下来了。不过两个孩子才见了父亲，很是乖巧，倒也买他的账，很快就不哭了。

挪回到床上去，两个孩子一边一个，坐在兰烨大腿上，玩弄爹爹的头发。兰烨看着他们小脑袋瓜上面的发旋儿，心中有莫名的感动，这就是，做父亲的心情？真好。

兰烨在两个儿子的头顶摸了摸，问道：“麒麟还记得爹爹长得什么样？”虽然自己的样貌和下界前没有什么变化，可是那个时候，两个小家伙心智与五六岁的孩童无异，应当是记不得自己的模样的啊。

天麒先开口说道：“不太记得了，但是爷爷房里有很多爹爹的画像，爷爷每日都会拿给我们看，给我们讲爹爹小时候的事情。所以我们今日见了爹爹，一眼就认出来啦！”

天麟也跟着抢声道：“对啊对啊，爷爷说那些画像全是娘娘画的，画的可像了，所以麒麟一点儿也不用担心将来会认不出爹爹。爷爷还说，将来爹爹会和娘娘一起回来。对了，爹爹，娘娘呢？”兰烨在听见那个“娘娘”的时候，非常不应景地觉得眼角抽搐，但又听见天翼为自己做了那么多画像，而那时的自己却全然不知情，心下便又愧疚起来。两个小家伙不知不觉中又为“家庭和睦”做出了巨大的贡献，看见爹爹愣怔的表情，只当他没有用心听，好脾气地再重复一遍：“爹爹，娘娘在哪里？麒麟还没见到娘娘呢。”

兰烨回过神来，只能说道：“爹爹也不知道……娘娘在哪里，麒麟之前没和娘娘见过面吗？”

天麟道：“没有啊，我和哥哥被爷爷关在未竟宫里，出不来，也没见过娘娘。爹爹，爷爷说爹爹没给娘娘画过画像不能告诉麒麟娘娘长什么样，那爹爹就带麒麟去找娘娘好不好？”

天麒也道：“是啊爹爹，爷爷说只要爹爹你带我们去见娘娘，我们就见得到他了。娘娘一直都在爹爹身边的。”

娘娘一直都在爹爹身边的！

兰烨心中一震，笑开来：“你们爷爷说的对！爹爹一定会带你们去见娘娘的。”说罢在两个小家伙鼻子上刮了一下，两个孩子小松鼠一样捂住自己的鼻子，相视一望，又像小母鸡一样“咯咯”地笑起来。

兰烨将天麒举起来骑在自己脖子上，又把天麟抱在怀里，道：“咱们现在就去！”天麒小盆友被这突然的举动吓得一下子抱住了兰烨的脑袋，天麟则是笑个不停，拍手叫道：“好诶好诶！娘娘！麒麟去找娘娘咯！”

还没走到门口，室内的光线一下子黑成一片。

兰烨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孩子，一只手抓住天麒的。然而天麒却挣开他，颇有几分气势地道：“爹爹！不好！有魔王的气息！”说罢也不等兰烨反应，直接跳下来。天麟一个拧身，也从兰烨怀中跳了下来，和哥哥一起，站在了爹爹的面前。

爷爷曾经说过，爹爹仙力尚未恢复，那么这下，就由我们来保护爹爹！

周身一凛，气场全开。

第二十章

麒麟还带着兰紫给他们做的那顶小绣帽，红艳喜庆的的颜色在此时看来有些昏暗，本应该垂在两鬓的带子随着两个小家伙周身凌厉的气势上下翻飞。面目严肃，蓄势待发，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几千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太多的东西，这两个在自己印象中还只会拖着鼻涕委委屈屈转圈找自己和天翼的小家伙如今也能独当一面了。又或者是父亲告诫过他们多次，才让他们对于魔界的气息竟然这么熟悉和警觉。

看着自己身前的一双儿子，这两个身长还不及自己胸前的孩子，兰烨无声地笑了笑。可是不管怎样，哪有躲在孩子身后等着他们来保护的懦弱老爹呢？兰烨缓步上前，立即被天麒察觉，只见他微微向后偏了偏头，道：“爹爹不要乱动！”旁边的天麟也极快的回身看了兰烨一眼，目光里全是对他这个做爹的行为的不认同。

室内已经不是昏暗，而是夹杂着暗沉的红色的死寂的黑，压抑的人几乎要喘不上来气。麒麟的眼眸却亮如繁星，清清楚楚地印着坚定。兰烨胸口闷闷的，疼起来的，却是腹部，心中了然。会让自己产生这种感觉的、会让自己去面对那时候的记忆的，只有一人。一如当年。只是在这混沌的状态下，感官都敏锐起来，兰烨从这种暗黑的情绪中竟然突兀地察觉到，一丝哀绝的悲伤。

甩甩衣袖，快步上前，直接将两个儿子拖到自己身后去。麒麟没有防备，都被他摔在地上，刚想起身，就听见兰烨厉声道：“不许插手！老实呆着！”

这种与无论是兄弟两个自己臆想的、从爷爷叔叔或是兰紫阿姨他们口中听到的、还是今日所感受到的温和的爹爹全然搭不上调的语气，着实让两个孩子震惊愣怔，一时都没有起来。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兰烨已经丢下他们推开门走了出去。

“爹……爹爹……？”天麟迷茫地看向自己的同胞兄长，哥哥却没有理他。天麟一着急就要起身追出门外！爹爹难道是想独自面对来者不善的魔君么？用他那副没有丁点仙力的身体？怎么可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那魔王会突然来到这里，但是肯定是来者不善，爹爹难道要去送死么！天麟越想越怕，刚起身却被哥哥抓住，拖了回来。天麟勃然大怒：“哥哥！你做什么？”

天麒对天麟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冲动。

天麟不解地大吼：“不要冲动？！再不出去爹爹就……就……”一束仙火就从袖口窜出来，火舌直直扑向兄长握着自己的手掌，“放手！”

天麒早就想到弟弟的举动了似的，另外一只手一扬，一股水流就把弟弟的火焰浇熄，看着弟弟气得快发红的眼睛，天麒道：“小麟不要着急，事情紧急，咱们先去告知爷爷。”天麟还待说什么，却被哥哥抓过来，一个闪身，两个孩子的身影就全部消失不见。

褐红色的霞云遮天，冷风直吹到心里。吹得兰烨脑子越发清醒，腹部隐痛传来，他苦笑，明知道只是心理作用，可是痛的深了，就好像又把从前的事再经历一遍似的，知道最后，麻木的心脏也疼起来。兰烨抬手遮住了眼睛，对着前方十步开外的那个模糊身影，道：“魔君这是什么意思？”

那魔君仍旧一身玄衣，在这昏暗的情境下连身影都看不真切。可是兰烨知道他是谁，不必看他的脸庞，不必听他的声音。这种撕心的痛，除了眼前这个人，不会再有旁的什么人能带给他。

年少时的惊鸿一瞥，那样冷峻却艳丽的面庞，那样凛然而孤立的气质，轻易就勾走了他的心，以至于后来长久的时间内对于天翼的爱意和付出毫无察觉。说来残酷，在堕落轮回盘之前，兰烨虽然对自己名义上的夫君并非无情，可是说开了，那也只是时光打磨下的积淀出来的和亲情一样的东西。他会因为天翼的关怀而感动，心跳却从来不会多跳一下。早在认识天翼之前，他的朦胧的爱意，那份冲动的悸动就已经全部给了另外一个人。在那一面之缘之后，他也会偷偷去了解那人一切信息，可是几乎一无所获。他脑中不断地想象，魔君应当是怎样的一个人，然后脑中的画面总会让他心动不已，可实际上，那人根本就是一个谜。如不是三界齐聚的那次宴会，兰烨根本连看见他的机会都不会有。肤浅的一见钟情，兰烨自己爱上的是他自己在脑中想象出来的人偶。无知而愚蠢，却让另一个待自己如珍宝的天翼一再伤心，最残酷的的是，自己那时还一无所知，反而贪恋着天翼所给的温暖，将他拖得更深。

兰烨放下手，看着那个此时看起来竟然有几分单薄的身影，轻声道：“杨林轩，你这是什么意思呢？”叫出这人在人世的名字，是因为空气中弥漫的哀伤早就告诉了他。或许是知道了在仙界时他那惨死的孩子，或许是醒悟了在人间时两人纠结的爱恋，或许是后悔将那些本不该他承担的痛苦加在他身上。玄上身形晃了两晃，更显出几分虚弱来，兰烨只是静静地看着，心中再无一丝动摇。

数度轮回，情劫的对象都是眼前这个人，或许是天帝要惩罚这个痴心妄想，妄图以天鉴宝镜控制三界的魔头，才设下的局吧。劫难结束，兰烨和天翼自然要回归。而今，他也终是回到了这里。兰烨坦然地看着他，目光里不再有一丝动摇。自己还会痛，是因为无论话说的多好听，一个人，只要有记忆，就不可能真正地放下过去。年少无知是妄想出来的爱恋，这魔君顺势而为的勾引和陷害，还有那个尚未出世就被亲生父亲一掌拍死在腹中的孩子。这些记忆，留存在脑海里，是对自己的警戒，告诫自己那些愚蠢的往事不要再重演，告诫自己，这一遭走下来，要学会珍惜。天上人间，自己一直以来求的，不就是，我爱他，他也爱我么？既然已经得到，那就好好守住，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兰烨见他不说话，又道：“魔君也好，杨林轩也罢，至此以后，我兰烨，再也不欠尊上。需要我用心去还债的，只有我那傻傻的夫君。”他顿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天翼的脸庞，和他眼中从来不加掩饰的爱意，醉然一笑：“尊上便不要再来了吧。”

说完也不等魔君反应，径自转身回了屋子。

空气中弥漫的绝望气息越来越浓厚，好像脚下都颤了起来，就在兰烨的手将要推开房门的时候，身后一直静立的人终于有了反应。他大吼：“陈锐——！”惶恐的声音喊着他曾经的名。兰烨脚下一顿，推开了房门。他早已不再是那个为了杨林轩而抛弃所有的陈锐，他也再不能是陈锐！玄上见兰烨只是有了一息的停顿，接下来的动作竟是那么果决，再也控制不了那种足以把他逼疯的恐慌，撕心裂肺的唤：“叶子——！”玄上口中呕出一口血来，黑红的液体自嘴角滑下，更衬得他那一张脸死灰似的白，想要追上去，却因为体力不支脚下却动不了丝毫。能站在这里就已经费了他太多的力气，当下过往的一切全部冲上脑海，玄上又是一口黑血呕出，他不在意地擦擦，有些吃力地抬起头，却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最后一片白色的衣角消失在门后。终是无法挽回了吧……

兰烨快速地进了屋，猛然关上房门，紧紧抵着，生怕谁闯进来似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轰然而下，他扶着门慢慢滑到在地上。即便在仙界是虚幻，可是人间的那一世，他是真的爱着杨林轩的，那样深切……

情劫情劫，若是无情，怎会允你渡过那劫难？可惜到头来，也只能算作一场劫数。从今以后，再没有玄上口中的叶子，这片叶子也再不会为你流泪。

结束了。

第二十一章

兰烨抹抹眼睛，撑着身体站起来。

“怎么一下子全回来了？”他说着，看向身前的几个人。

没人说话。

兰烨又问：“父亲他们也来了吧？”能这么简单就动得了魔君的，在这下仙界，也只有父亲了吧。不过眨眼的功夫，玄上的气息已经完全消失，屋内也不再昏黑，而是暖暖的柔光，黄昏时的光线。

天翼道：“是。”

果然。

兰烨看着他旁边的麒麟，张开了双臂，柔声道：“来。”

麒麟扑在他怀里，使劲地蹭脑袋，小小猫一样。兰烨揉揉他们的屁股道：“摔得疼不疼？”刚才转过身来就见麒麟用一种委屈的表情看着自己，兰烨有点担心他们会不会生自己的气，毕竟再怎么样，这两个小家伙是想保护自己的，可是却被自己给甩出去了。现在见两个儿子还愿意过来，兰烨心中十分高兴。

天麒抱着兰烨不撒手，抬起小脸，看着爹爹道：“爹爹不哭。”

而天麟本来还好好的，一听爹爹还问自己的屁屁疼不疼，不疼也疼了，居然哭起来，鼻涕眼泪全糊在兰烨衣襟上。兰烨慌忙安慰，却收效甚微。

正手足无措的时候，天翼走上前来将天麟抱到自己怀里，道：“麟儿不是说要保护爹爹么？怎么还总是动不动就哭鼻子，这样可不行啊，难怪爹爹不信你能保护他呢。”这小家伙一听，立马收了眼泪，抽着鼻子，水汪汪地看着兰烨，那小眼神就像是在问“真的是这样么？爹爹？”

兰烨心肝都被小儿子瞧得颤了一下，一旁的兰黎见到他这个样子，走过来拍拍天麟的小脑袋，看着自家弟弟，笑道：“你别被这小东西骗了，刚才去找我们的时候还是好好的，这下却撒起娇来了。”

兰烨听见兄长这么说，疑惑道：“麒麟去找的大哥？”

兰黎向着门外扬扬下巴，道：“这俩小家伙是去找父亲的，恰巧我和天翼都在，当然就一起来了。”

兰烨点点头，问：“那父亲呢？”

兰黎道：“把那魔君打发走就离开了，父亲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就没进来。”

兰烨“哦”了一声，俯身将天麒抱起来，点了一下他的脑门，笑道：“是麒儿的主意吧？去把爷爷找来的事。”天麒看着爹爹，难得红了红脸，总觉得爹爹虽然样貌生得普通，可是这么一笑，真是好漂亮！顺势抱住，在兰烨脸上亲了一口，自豪道：“是啊。”要不是他懂得了爹爹的意思，拦着弟弟不让他出去，不知道要出什么事呢！虽然看着小，但是机敏如天麒，敏锐地发现爹爹的表情很是淡然，加上当爹爹出了门之后，那魔君放出的气势一下子收敛大半。于是他就猜测，或许，爹爹和这魔君是认识的吧。又或许，开始的那股强势的气息只是为了吸引爹爹出去吧。毕竟那时他可以清楚地感应到那魔君是正对着门口的，而这间小屋，从以前到现在，平日里只有爹爹一人，是下仙界众所周知的。只是不明白，爹爹一介仙人，为什么会和魔界的头头扯上关系呢？

兰烨有点吃惊大儿子的举动，又为他表现出来的亲近而欢喜，也在他嫩嫩的脸蛋上亲了一下，算作回礼。

这爷俩在那亲热，还在天翼怀里的天麟不乐意了，咋呼着要下去，嘴里喊着：“爹爹也要亲麟儿！”不住地扭动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