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些兵,也是人啊!
……
纪策惊讶地发现,他的视线居然有些模糊,无奈地笑了笑,他对自己的变化感到悲哀。他从没有如此庆幸那个呆贼不在
他身边。
如果他在,如果敌人枪口下的目标是他,纪策不能肯定自己能对着他开上那一枪,即使是为了救他。
如果他在,如果他受了伤,纪策不能肯定自己能如此果断地做出丢下他的决定,即使这个决定是唯一正确的。
如果他在,如果他一切安好,纪策知道他会指责自己丢下战友,知道他会选择留在受伤的战友身边,即使这样会拖累整
个任务的进程。
那太可怕了。纪策不得不承认,那个呆贼的存在绝对会让他对局面的控制犹豫不决,那样的结果,根本就是噩梦。
长叹一口气,看那些从树叶缝隙漏下的光斑斑驳驳,光影之间不断轮换。纪策想,他的这一场流放真的太奢侈了。
在那座和尚庙里享受了太多的阳光,这一次的黑暗,竟让他如此后怕。
握紧手中的枪,每一步都不犹豫。
幸好你不在我身边,幸好。
即使我如此挂念你。
纪策一行在前进途中接收到缉毒大队那边传来的通讯,告知他们走私贩储存货物的地点,要他们去拖住准备先取货再送
货的走私贩,待他们搞定逊奈大本营那边的事情就来接应。
本来送货的走私贩不足为惧,但是他们有逊奈的人保护加监视,就意味着可能有充足的武装火力。
临近走私贩驻地的时候,纪策让弹头和阿藏去驻地附近的山头侦察,没有特殊的要求,不允许开火,不允许打草惊蛇,
只要那边有任何的动静立刻向他汇报。而他自己埋在通往这处驻地路边山头,他在等那群蛇出洞。
不久弹头给了回话:“队长,蛇头出来了,三辆吉普。”
“收到。”纪策调整好瞄镜,五分钟后等到了那三辆吉普。
任务是拖住他们,这个不难。他这里距离走私贩的驻地不远不近,制造个小骚乱正好给这几天憋屈的生活找点乐子。
本想瞄准发动机,然而他的角度不太方便,权衡了一下,他选择了左前轮。
一枪命中。
领头的吉普车来了个华丽的甩尾漂移,后面的车子赶忙急刹车。
爆胎车上的人还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情况,司机打开车门下去查看。纪策没有立刻动作,他端着枪等待。
副驾驶座上的人见司机没查出个所以然来,骂骂咧咧地下了车:“你妈的开车前不是做过检查了?怎么才这一会儿就爆
胎?”
司机不吭声,闷头摸着轮胎检查。过了一会儿才说:“这不像是一般的爆胎啊……”
他话音刚落,车后座上的人突然大声喊道:“快上车!”
纪策神色一凛,看来车上还是有几个有见识的,知道这是遇上狙击手了。他本想一网打尽这群人,看来是不行了。
当下连续两发点射,一枪撂倒一个。
司机和副驾那人都给崩了,这下爆胎车上立马没了动静。
后面车上的人还是忍不住下来了,一边急忙去查看那司机的伤势,一边拿出武器四处张望。纪策不禁微笑,这次能吃饱
了。
那个车后座的人怒道:“都他妈上车!”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短短几秒时间,几辆车的周围遍布尸体。
从纪策的角度,可以看到车窗阴影里有个人向他这边望了望,手里似乎拿了个通讯器,然后果断地俯身在车里。可见那
人多少是个作战能手,或许正是这群人的小头头。
纪策轻轻笑了下:“亲爱的,就你了。”
他纪策的子弹,军用悍马都未必挡得了,更何况是这辆小吉普。
子弹所剩无几,因此他的目标是油箱。不过角度确实不是太好,一枪过去居然没有立刻爆炸。没爆炸归没爆炸,威慑力
还是有的,显然那人也意识到他的意图,慌乱中赶紧从车里逃窜出来,手里一把M16向他这边无差别扫射。
无论是速度还是精准度,纪策都对自己有信心,枪林弹雨又怎么样,只要一枪让对方闭嘴就行了!
……
那人年纪大约三十出头,领口有逊奈的标志。纪策把他的尸体翻过来,把一只手雷的拉环拉开,再用那人的胸口压住保
险把手,最后把尸体放平。
做完这些,他随手撕了块布,简单包扎了下左肩,殷红的血液很快沁黑了布料。他试着伸直手臂,发现有点困难,流血
让他的这条胳膊冷而麻木。
虽然那人是没有目标地乱射,却还真的走了狗屎运射中了他。尽管子弹已经给他整出来,但接下来还要对付对方的追击
,恐怕会很不便。
纪策花了一秒钟的时间数了数剩余的弹药,怎么数都只剩一颗。而最后一颗子弹永远都是留给自己的。
他抽出骑兵刃,叹了口气。算了,听天由命吧。
“S小队呼叫鹰翼,任务完成。”
那边问:“有追兵么?”
纪策回答暂时没有,那边似乎挺忙,只说了句待命就没了下文。纪策很郁闷,这他妈到底结束了没有,给个准头成不?
他总不能坐在人家门口等着人来枪毙他,于是退到了树林中。
这时候接到阿藏的通讯:“队长,蛇洞出来了24个。”
纪策心下一凛,报仇的来了。他让阿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待命还不简单,这事就等着缉毒大队那边摆平了。
不久,纪策听到一声爆炸,来自他刚刚放置在那人身下的手雷,这说明对方已经追到了吉普车那里,翻动了尸体。
“鹰翼,追兵到了,小于等于24人,目前距离‘药店’3.2公里。S小队请求支援。”
然而对方的回答让纪策差点砸了通讯器:“不行,再坚持十分钟。”
纪策深吸气,僵冷的左肩感受到尖锐的疼痛,他咬牙说:“收到,十分钟。”
掌心微微汗湿,骑兵刃握在手里,散发着血腥的气味,掩盖掉身后洒落的血迹斑驳,下一秒他已经消失在阴影中。这时
候即使叫了阿藏他们来支援也未必来得及,敌人很快能追击到他,他又负伤……十分钟,说得轻巧,这他妈对他而言就
是个拼命的活。
拼命也要活。
……
视线渐渐地有些模糊,身上的疼痛变得越来越麻木。纪策强打起精神,他在清点着身上的伤口。
左肩一处枪伤,腿部三处子弹擦伤,全身十二处冷兵器伤害……
到处都是血口,他在考虑应该先堵哪一个。
腰腹处的血肉翻卷,止不住的血。纪策无意义地用手捂着,他忽然很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天梁上君触摸着他身上的伤口时
的情形。
那呆贼小心翼翼地一个一个数过去,从他的胸口到心脏……他的手指很温暖,指尖带着难以察觉的细微颤抖,轻轻地在
那些伤疤上搔刮。
他说他在数他死里逃生的次数,计算有多少概率……
他的话没有说完,其实他们都知道,这概率不用计算,战场上的生死从来就是一个瞬间的百分之五十。
纪策跟那二十个人耗了将近半个小时。
此时他接通通讯,简单地陈述:“追兵清扫完毕。”
那边一愣,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鹰翼那边也一直处于激战中,他们已经完成了药品的转移,支援正在向他这里赶来。可
是……清扫完毕?二十个追兵?
纪策没听到那边的回应,重复一遍说:“追兵清扫完毕……请求医护救援……完毕。”
那边连忙回话:“收到,任务已结束,五分钟内赶到。完毕。”
摔落通讯器,带过一片血色溅出。纪策都懒得管自己到底流了多少血了,他只是觉得,西部的冬天真的是他妈的太冷了
,冷得连动一动手指都很困难。
他把骑兵刃插在面前的泥土里,支撑着自己保持坐姿,看着新鲜的血液顺着漆黑的刀刃流淌进泥土,勾勒出一道道弯曲
的轨迹,如同某种艳丽的图腾,可惜了,他只能用微薄的清醒去欣赏。
救援队赶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他靠在一棵银杉树下,四周是敌人七零八落的尸体,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树干上层层的
绿萝飘扬,像是唱颂的经幡,或者柔软的清明吊子。浅翠的细须上溅着丝丝缕缕的血迹,连缀起来触目惊心。
那人一手按着腹部的伤口,一手紧握着他的刀,完全失去了意识。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静成一座苍白的雕塑。
见此情状,前来救援的医生不由得深吸一口气,竟感到一种无可言喻的震惊。
他们注意到,那人周围的泥土都已经被沁成黑色,他和他的刀,他们浑身浴血,却生生地挺拔在此,锋利依然。
与此同时,身在伽蓝靶场的梁上君打出了他有生以来最让人惊愕的成绩。
二十发子弹,平均成绩3.1。
七连的兵看见他的成绩后纷纷表示梁连穿越了,他们说这一定不是梁连能干出来的事。
梁上君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一旁的尤禹看得很清楚,梁连的手紧握着枪,紧得指节泛白,紧得微微颤抖。好像他要跟什么人决斗,却没有力气出手
。好像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后,尚未开战就已经筋疲力尽。
那神情,似是忽如其来的心惊胆战,还有愤怒。
第四十九章
纪策他们回到伽蓝是一个月零四天以后的事。
那天下了挺大的雨,又冷又湿,正在把一连和七连的兵搅吧搅吧一锅炖的梁上君蓦然收到两个兵蛋子的归队申请。
一个是弹头,他认识,另一个是个存在感比较薄弱的人,不怎么说话,叫阿藏。
梁上君看了看他们,什么也没说,点点头示意他们入列。
训练仍旧照常,再正常不过了。
梁上君习惯了这样一种状态,心无杂念地操练这些兵,不去想那些他永远也预知不到的结局。或者他只是单纯地相信,
那个人渣去团长那里交完报告后,会在201的桌上摆上两罐啤酒等他。
那雨把所有人淋了个透心凉,体温那么一蒸,甚至能看见赤裸的皮肤上冒着白气。梁上君就这么边滴着泥水边冒着白气
急急忙忙回了连部,没人。他心里一顿,挠挠头又直奔团长那边去。机密任务的报告可能是比较难处理,他想。
在团长办公室门口他就听见了里面的说话声,是王斌和团长。团长的声音很低沉,偶尔夹杂着吸烟的间断,他说:“王
斌,我暂且不管这事解不解封、什么时候解封,国安部必须得给伽蓝一个交待。”
王斌没有吱声。
团长接着说:“你国安部冲我这儿借人没问题,但是我的人我要负责,撇开那些个国仇家恨的大道理不谈,伽蓝的兵本
就不该牺牲得不明不白!”
王斌的声音似乎很疲惫:“我知道……我知道,老唐,这事国安部不会撒手,会有说法的,我就是拼了这顶乌纱帽,也
要拼一个说法出来的。我不会让纪轲夫妇的事情重演,这对那孩子不公平,对伽蓝也不公平……我知道……”
咚咚咚。
里面交谈的声音戛然而止。团长道:“进来。”
梁上君推门而入,他听得见自己心脏砰砰作响的声音,可是他的神色很平静,平静得像一张虚伪的面具,明明面具后的
一切都在剧烈摇晃,偏偏在人前是那样不动如山。
“是梁连啊,有什么事么?”团长问他。
梁上君目光扫过一旁的王斌,王斌的脸在一片阴影中,看不清楚表情。
“团长,我想问……纪连长回来了没有,我得把一连还给他。那群活闹鬼……大概是想他得紧。”梁上君淡然地说。
团长看着他,半晌没说话。
梁上君站得笔直,团长那没动静他就干等着。耳根子里都能听见急速的血液冲击的声音,一声赛过一声,冲得耳膜嗡嗡
直响。
也不知怎么地,梁上君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在找抽。明知道这肯定是出事了,明知道有些话问不得,明知道问了也改变不
了什么,还是像被催眠了一样,一个劲地跟这儿刨根问底。
团长说:“一连那里,你再带一段时间。过两天有个小演习,具体事情回头跟一连的指导员商量下……”
“团长!”梁上君终究还是没有忍住,一巴掌拍在了那张实木大桌子上,拍得那上面的水杯文件台历什么的都是一跳,
他额角一根筋也是一跳,“纪策他人呢?他一连的两个小子都回来了,他自己的归队申请还不拿来?!”
“梁上君你干什么?!”团长给他这一拍也愣了,在伽蓝的地界上敢跟他叫板的除了他家儿子武则天,还真就没别人了
。这梁上君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竟敢拿出民工讨要工资的架势来跟他较劲?
“我干什么?今天我他妈还就插这个嘴了!”梁上君火气上来,扭头冲着王斌吼道,“国安部了不起?国安部一句话就
把人定了性了?再机密又怎么样,人把命豁出去给你做事,回来连个名分都没有?把伽蓝的兵当什么?妓女吗!上完就
跑还不用掏钱?有你们这么操蛋的吗!”
王斌拿下眼镜抹了抹上边的唾沫星子,张了嘴还没出声就又被梁上君拍桌神掌给震了一下:“纪策他父母就是这么不明
不白的过去的是吧,可见你们这档子事做的不少啊!合着他们一家子活该被你们埋汰?为国捐躯还落成个不得好死?!
……”
“梁上君!你他妈的给老子住嘴!你小子在这儿尥什么蹶子!这儿有你说话的份么?你他妈懂个屁!”团长是真的怒了
,端着茶杯就往地上掼。
哗啦一声巨响,人倒是安静了。
梁上君胸口剧烈地起伏,眼睛无比酸涩,像是这把火从心里直烧到眼眶。他尥蹶子,他甩脸,他发癫,不是因为他不懂
屁,正是因为他什么屁都懂,所以才这样失控。
上边一句好话,你就能成为光芒万丈的英雄;上边一句坏话,搞不好就是通敌叛国的罪人;上边一句话都不说,那就只
能是个不用付钱的落拓妓女。他怎么不懂,他只是受不了,受不了一个人的命被这样糟蹋,就算那是个人渣,也该留点
渣渣让人做个念想不是么?
“好,团长……”梁上君深吸一口气,嗓音沙哑,“我是不懂道理,我也没资格追究这里头的破事,可……可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纪策他……尸体呢?”
这回团长怒极反笑:“谁告诉你纪策死了?”
“啊?”梁上君一怔,“刚王副局长不是说……”
王斌擦好了眼镜:“我说什么了?”
梁上君瞅着他深邃的眼赶紧把话吞了下去:“我以为他们把命搭进去了。”
团长叹了口气:“是搭进去了。一连那个叫乔大麦的二年兵,肺部中枪,失血过多救援迟了,可不就把命赔进去了。纪
策和另一个侦察兵伤得也不轻,才运回军区医院躺着。那个侦察兵回来嘴里还说着胡话,一边说着什么麦子撑着一边嚷
嚷着要跟我讨赏,哎,我这不正和老王商量怎么办呢么。”
“啊。”梁上君望了望两位首长,抽了抽嘴角说,“那什么……团长,我给您把这一地玻璃渣扫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