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策一手牢牢按住他,另一只手握着黑色的骑兵刃在他的心脏补上一刀。整套动作迅速而流畅,不过五秒,就赐予了那
人死亡。
那人的眸光黯淡下去,身上鲜红与暗红的血仍在滴落,与周围他的同伴的血融成一滩蜿蜒的红河。
四个侦察兵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个帐篷里的五具尸体个个都有两道致命伤,一在咽喉,一在心脏。在他们看来,有着一种让人胆寒的整齐感,这种感
觉就好像自己身处一个屠宰场,所谓的杀人不过是几道简单工序的组合。
血腥味弥漫,越来越浓,有些让人作呕。纪策擦了擦眼眶和脸颊上滑落的血水,神情仍然很淡漠,他问他们:“都搞定
了没?”
他们点头。
他这才舒了一口气,甩落骑兵刃上的血迹,说:“很好,走吧,我们还有下一个任务。”
他们跟着他走出这个屠宰场。
凌厉的山风吹醒了肉蛋适才一片混沌的脑袋,在他前方就是队长挺拔的、淡漠的背影,树林中那些浅绿色的细须状藤蔓
撩拨着他的思绪,他竟有些迷惑。
他们四个人做掉五个敌人的时间,足够这人一个人做掉五个,并且是一人两刀地杀。这是纪连长么?如此无动于衷地杀
人的纪连长?
然而这个迷惑很快被他自己打消——那是他,那种不把人当人的杀法,是纪策。
他回想起来,纪连长很早就给过他答案。
就连对他们这些他自己一手带起来的兵,纪策也说过:“你们是人。但是,我从不把你们当人。”
既然杀了逊奈的工兵蚁,他们的逃亡之路也就开始了。
从现在起,他们在保证完成任务的同时也要保命。于是他们再也跟那些康庄大道无缘,翻山越岭,哪里阴暗哪里艰险就
往哪里去。
下半夜好不容易找到个山洼休息,他们几个轮流放哨。
不过纪策始终没有睡着,他怀抱着自己的枪,侧着脑袋靠在枪杆子上,像是一种取暖的动作,事实上那枪杆子冰冰凉的
估计是负数温度,可是他就那么靠着似乎很舒服。
他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握起又松开,观察着骨节的弯曲与伸直。他的唇角有一抹很苦涩的笑,轻轻地嘲笑自己:“很
久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手生了吧。”
正在放哨的肉蛋见他没睡,蹭啊蹭地蹭到他跟前,抖了抖嘴想说话,结果被纪策一巴掌按住脑袋。纪策使劲揉了揉他的
头发,拍拍他的脸示意他坐下。
“我来放哨。”他说,“别想了,洗洗睡吧。”
……星辰退场,朝阳初起。
纪策一直睁着眼等着,等着那些橙红色的光翻过喜马拉雅的山脊,照在他的身上。就像某个人温暖的目光。
第四十七章
伽蓝里有条漫长的围墙,墙头不高,一撑手就能上去,是个望远抒情的好地方。武则天很喜欢那地方,因为它可以从那
儿眺望自己的军犬后宫。
此刻武则天正坐在围墙的顶端,情绪意兴阑珊,眼神缠绵悱恻,姜黄色的绒毛迎风招展。
“怎么了兄弟?少见你这么消沉啊。”梁上君叼着根烟,仰头对着武则天吞云吐雾。
武则天歪着脑袋瞄了他一眼,不予理会。
梁上君也不在意,笑了笑跃上围墙,在武则天旁边蹲着。
训练结束后的汗水被初冬的风吹干,有点凉意。他披着作训服的外套,就这么毫无形象地蹲在墙头,学着武则天的那种
忧郁,眺望着远处的军犬训练区和夕阳。一人一猫,一蹲一坐,就这么耗着。
“连着两局战拟3V3我都赢了,估计那帮一连的混小子得恨死我。哎,无敌也是一种寂寞。” 梁上君轻舒一口气,有那
么点高处不胜寒的意思。
武则天:“……”
“兄弟,你说他回来要知道我把他的兵杀得那么惨,会怎么样?”梁上君这么问了,心里却已经自动演绎了答案:那人
会抱臂斜眼瞅他,然后勒着他的肩笑靥“如花”地说:“要不,咱再来一场?”
武则天:“……”
“兄弟,你爸(指团长)那儿有什么消息没有?那个任务怎么样了?”梁上君在围墙上碾灭了烟头,问得漫不经心。
武则天:“……”
梁上君乐了:“你这畜生,当真把我当空气呢。”
他话音刚落,武则天突然窜了出去,太快了,梁上君只觉得眼前一花,下一秒那里就没了武则天的踪影。他愣了愣,四
下张望,心道真不愧是团长的儿子,这爆发力,他们就是再练十年也追不上。
梁上君总算找到武则天了。
围墙的另一面,武则天全身的毛都立了起来,身体压低,前爪向后绷直成备战攻击姿态。很显然,它很愤怒。
令它愤怒的对象是一条军犬,似乎是刚从外面回来,军犬身上带着斑驳的血迹,黏稠的血液将他的毛粘合在一起,显得
很狼狈。
武则天对它怒目相向,军犬也摆出了攻击的架势,示威一般地低吼着。这猫犬俩动物就莫名其妙地对峙起来,而军犬的
训练员作壁上观。
武则天跟那条军犬打了一架,也没占着上风,上蹿下跳的模样相当失态。训练员看这俩闹腾得差不多了,这才上前拉架
,武则天纵身一跃,跳到前边冲着军犬龇牙咧嘴一番,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在最前面,领着他们回去。那是老大带领小弟
回老窝的架势,特牛逼。
梁上君挺纳闷的,闷着闷着他突然笑了,笑着笑着他突然觉得心里像给针刺了一下。最后他还是笑,眯着眼瞻仰武则天
的背影渐行渐远。
你妹啊,这畜生真他妈成了精了。他想。
这是这个星期梁上君第三次查寝,查自家七连的寝。
他从周凯的衣柜里翻出一本巨厚的《古汉语大辞典》。
周凯泪流满面。
“君上!在此了无生趣之庙宇,臣不求风情万种夜夜笙歌,但求思想风骚精神娱乐。此乃臣毕生之所藏,其中蕴涵了臣
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臣命根之所在啊君上!”糙子抱住梁上君的裤腿涕泪横流。
梁上君:“这个么……”
旁观的尤禹直摇头,他忍不住说两句以泄心头只恨,于是谏言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君上!此等玩物丧志之蛀虫应当
严惩不贷,发配边疆!”
糙子继续发癫:“君上!若君上愿放过这本辞典,臣甘愿结草衔环,以身相许!”
梁上君不为所动,眼神一瞥淡然道:“你这不还有本《现代汉语词典》么?”
糙子的眼睛顿时湿润了,他揪着衣领一副饱受欺凌的模样回答:“君上有所不知,原本那现代汉语词典中确有臣所藏宝
物,然月前邻国储君来我天朝兴风作浪,竟生生将臣多年心血掠夺而去!思及此,臣至今夜不能寐!君上,你要替臣做
主啊君上!”
本来还想讽刺两句的尤禹一见梁上君的脸色登时退到阴影里不再吱声。他用脚踢了踢还在叙述冤情的糙子,可惜糙子入
戏太深,一时没领会他的警告,扯着嗓子继续口不择言地求饶:“所以,君上放过臣这本收藏吧!您、您若有急用,可
以向那邻国储君勒索。他那有很多种类的,有螺纹的有西瓜味的有凸点的,绝对够您挥霍……君上,您看我……”
“好好,很好很好,非常好非常好。”梁上君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螺纹是吧,西瓜味是吧,凸点是吧!糙子你还真
是藏了不少好东西啊……”
糙子再癫也发现梁连的不对劲了,他抽了抽鼻子,站起来理好衣襟,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问尤禹:“怎么了?梁连怎么了
?这脸色……这是要出人命了啊。”
尤禹开始135度仰头望天花板,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明白梁连在隐忍怒气,却不太明白这怒气从何而来,怎么忽然之
间山雨欲来风满楼。
梁上君把那本大辞典扔回给周凯,道:“这东西先在你这存着吧。”
周凯立刻喜出望外:“君上英明!”
“然后你给我去做三个三百,现在,立刻!”梁上君命令。
周凯还是泪流满面了。
“队长,我这是西瓜味的!”肉蛋兴奋得脸都红了。
“嘿!我这还带螺纹的呢!挺带感的嘛。”弹头接道。
“我的好像是香蕉味的,阿藏你的是什么样的?”麦子兴致勃勃。
“……”阿藏顿了下才说,“全黑超薄的。”
众默。半晌弹头调侃说:“阿、阿藏,看不出来啊,你还是闷骚型的。”
阿藏:“……”
“队长你的是?”
“凸点的。”纪策淡然道,他微微一笑,补充了一句,“我喜欢凸点的。”
纯洁的肉蛋对他的队长肃然起敬:“队长,您铁定是久经沙场了!”
纪策但笑不语。
发表完感慨,纪策正色:“行了,时间不多了,这两天跟他们打游击消耗了我们不少弹药,照现在的情况看,咱们还得
跟他们耗上两天,剩下的枪支弹药都是救命用的,都给我好好保护着,枪在人在枪亡人亡,我这不是忽悠你们,明白没
有!”
“明白!”
说罢,他们把套套的包装拆掉,套在枪口上勒紧,然后他们把枪背稳了,深吸一口气,步入面前广阔的河泥区。虽然枪
支都经过泥浆浸泡测试,但是像这样浓稠的泥浆若是堵塞枪口,搞不好就会打不响,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走到河泥中段的时候他们已经筋疲力尽,河泥齐到胸口,压力让人喘不过气来,有好几次肉蛋差点晕厥过去。
纪策四下望了望,看见几个倒伏的大树干横在河泥中间,他对他们说:“趴在树干上,爬着过去!”
他们闻言赶紧照做,天知道在这些烂泥里感受着将沉不沉,还有那么些滑溜的小东西在脚底下窜来窜去是多么恶心的一
件事。
将近岸边的时候,纪策突然发现对面的树林中有异常,他打了个手势,阿藏和弹头立刻停止动作,把自己的身体沉到淤
泥之中,只露了脸。然而肉蛋和麦子没有注意到纪策的警告,仍在向前移动。
纪策急了,他从自己的树干上飞扑过去,一把将肉蛋扑到了淤泥中,同时冲着麦子大喊:“隐蔽!有狙击手!”
话音刚落,他扑倒肉蛋的位置就落下了一发子弹,紧接着麦子那边又是一枪。
只听麦子闷哼了一声,看来是中枪了,肉蛋当下眼睛就红了:“卧草泥马逼!麦子,麦子你怎么样!”
纪策气得当场就要把肉蛋砸晕过去,他猛踹一脚,这脚太狠了,都快把肉蛋踹上岸。果然,刚才肉蛋所在的地方又是一
发点射,淤泥上冒着青烟。
“都他妈说了有狙击手!嫌你自己目标不够大么!”
纪策顾不上那么多,隐蔽在一棵倒伏的树干后下方,揭了枪口上的安全套,冲着他估计的方向放了一枪。
两方静默,一时间落针可闻。
纪策也不确定是否命中了对方,刚才太混乱,他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作出判断,因此几乎是盲射。对方显然也只有一个
人,可能因为没有把握一击得手,暂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肉蛋躲进一处岩石后,惊魂甫定,心里着急想去看看麦子的伤势,他用手势询问纪策是否可以移动了。
纪策全身戒备着对方那个狙击手,哪里有时间理会他。肉蛋误以为没什么事了,蹑手蹑脚地靠近麦子那边。
等到纪策意识到他的动作时已经来不及了。
那时候纪策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他的所有动作都是本能的条件反射。
阿藏和弹头在那一瞬间大脑也是一片空白,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他们看见,队长毫不犹豫地端起了枪,对着肉蛋的方向。
砰——
……砰——
像是回声,在他们心里炸开。
第四十八章
对着自己的战友,毫不犹豫的一枪。
他们根本就不敢想象,那只扣下扳机的手指是如何弯曲的。如果是我,他们想,如果是我,我做不到,那么我只能是输
家,因为我和我的战友,都会死。
他们听见的是两声枪响,然而正确的认知里,在那一瞬间,应该有三枪放出。
他们听见的那两声都是队长放的,队长的第一枪射中了肉蛋的肩胛,第二枪射中了对方狙击手的头颅。
第三枪,在肉蛋的脚边还有一个冒烟的弹痕,那是对方射出的一枪,原本瞄准的位置是肉蛋的头颅,或者心脏。
——那时候纪策要救肉蛋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子弹“推开”他。
纪策挪动到麦子那里,发现麦子已经晕厥,身上流了不少血,麦子的伤在胸口,虽不在心脏,但仍然很危险。显然对方
狙击手也不是省油的灯,即使麦子已经用最快的速度避让,也还是让不过这一枪。
五个人隐蔽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他们为肉蛋和麦子做了简单的处理。肉蛋刚从疼痛和惊愕中缓过神来,他直直地盯
着纪策,心里五味杂陈,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弹头看着这对他们而言十分不利的情况,犹豫着问:“队长,怎么办?”
纪策没有多说什么,取出紧急联络的通讯器,搜索到国安部的频率:“S小队呼叫大本营,我们有两名伤员,需要急救
。坐标……”他看了一眼GPS,回答,“29.2019,94.2503。……好的,我知道,请快一点,伤员的血型分别是AB和O型
……”
切断通讯后纪策似乎在做什么决定。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对肉蛋说:“救援队最快也要一天才能到这里,而我们的任务
容不得耽搁一天。”
肉蛋愣了几秒,说:“队长,我明白。”
弹头一听也明白了,他急道:“队长,这不行!把他们两个伤员留在这里,万一敌人追击上来……”
纪策淡淡地看他一眼:“我们不能再损失战斗力,你和阿藏都必须跟我继续接下来的任务。如果带着他们,他们一样会
死。”
“可是!”
“没有可是,这是命令。”纪策说,“阿藏,弹头,把药品留给他们,我们出发。”
阿藏对于纪策的命令永远服从,他把所有的药品全都留给了肉蛋他们,接着紧跟纪策的步伐前进。弹头心硬不起来,他
望着肉蛋和麦子苍白的脸,话到嘴边几番辗转,最后只化作支离破碎的一句:“好兄弟,要活着啊,一定啊!”
肉蛋笑了笑,吃力地抬起受伤的胳膊,右手握拳,在自己的心口捶了两下,说:“放心吧,我们不会死的,我和麦子,
都要回去跟团长讨赏。”
纪策一步步地向前走,没有回头。
然而他的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骂他,骂得义愤填膺声嘶力竭。
那声音说:
纪人渣!你怎么能把他们丢下,他们是你的兵,是你的战友,是你的兄弟!
你不管?你不管我管!
你走你的任务,我保他们的命!
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我知道,我知道,国家,军队,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