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世尧原本是看见纹炎走路心不在焉的，想要问个究竟，因为从临君府出来的时候，西琉教内部似乎正闹得不愉快，没想到纹炎却把问题转到了他的身上，但是江世尧也没有打算让纹炎罚酒的意思。既然纹炎自己提出要罚，江世尧当然也不阻止。他看着纹炎喝完，然后缓然说道：“定要说有，鄙人确也有一个问题请教公子。”

一听这话，纹炎不禁暗想：这次莫非是歪打正着了？我若不问，他也不会说，这下看来，似乎是想说了，就连忙说道：“请教谈不上，江先生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江世尧对于他人这种千篇一律的承诺并不在意，甚至可以说是置若罔闻。他轻摇着紫微扇，渐渐地又遮住了下面那半张脸，不紧不慢问道：“敢问公子认为江某是怎样一个人？”他终于是问出来了，从纹炎向他表明身份的时候起，他就在揣度这个问题——在纹炎的眼里，他是怎样一个角色？是朋友？是伪君子？还是其他什么？江世尧想知道自己应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面对纹炎，是敌？是友？还是引导者？

“这……”纹炎不知道江世尧为何无故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不过想起自己自暴身份，这么问似乎也合情合理，毕竟对方是正派人士，与自己这种身份的人为伍有失清誉，恐怕遭人非议。纹炎心里感谢他知道自己的身份还愿意同自己说话，同时也为自己有可能损害到对方的名誉而感到自责，原想对江世尧摈弃世俗偏见的为人大嘉赞赏一番，但他又不可否认自己对此人有着某种偏爱的私心，记起还在临君府的凌剑天，纹炎总觉得现在赞美这个人有些不大妥当，又大大地对不起凌剑天，因此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江世尧也不是笨人，看出纹炎有难言之隐，便不再追问下去，只说：“既然公子不想说，那就罢了，还是谈谈公子因何徘徊于外吧。”

“我刚从皇宫出来。”纹炎叹了口气，顺便卖了个关子，看江世尧会不会好奇。如果不问，似乎无法将话题继续下去，江世尧无论有没有兴趣，当然还是会问他：“可是皇上召见？”

纹炎摆了摆手：“皇帝又不认得我，叫我去做什么？我是去偷东西。”

江世尧微微垂下眼睑，心平气和地说道：“偷盗非是君子所为，公子亦是出自名门，何必令人不齿？”

纹炎笑笑说：“虽是名门，却非正派，何况梁上君子也是君子啊！”

第八章

“此君彼君，皆是有所为，有所不为。公子自菲歪门，但良心未泯，有道是：浪子回头金不换。”

纹炎听出江世尧是在夸自己尚有善心，希望自己改邪归正，其实他也不想杀人放火的，只不过凌剑天似乎对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情有独忠，实在叫纹炎费解。如果不是因为答应了凌剑天，纹炎还真就答应了江世尧，因为他本来就想限制教徒们的不良行为了，但是现在，他只能对江世尧说抱歉了。

抱歉归抱歉，纹炎依旧是嬉皮笑脸：“先生怎么不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要是当了大慈大悲的和尚，那天下才太平啊，不然哪天我色心一起，说不定又要杀人劫色了。”

嗯？故意将自己说得如此不堪，是在驳回我的劝告吗？江世尧从容地看着纹炎，回想和他到京城的路上，其实也曾有过美女接近，可是并没有纹炎说的那样起什么色心，便轻描淡写地说道：“公子坐怀不乱，不必非要成佛。”

纹炎也看着江世尧，他偶然发觉，江世尧的声音虽然依然气定神闲，可他看自己的目光有些严厉。难道是生气了？纹炎觉得江世尧又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拒人于千里般的遥远，让他微微有些害怕。并非是真的畏惧这个人，只是因为敬他，见他这般，心中难免忐忑与不舍。

纹炎不敢再笑了，他微微低下头，轻轻地说道：“江先生，不是我不想听你的劝，而是我已经答应了另外一个人，所以我不能食言，只能让先生失望了。”

江世尧终于显出了些许的兴趣：“是何人令公子要如此守信，宁可放弃正途？”

“本来应该好好为先生引见的，只是吃饭仓促，又让先生见笑了。就是之前我提起过的人，而且不光是他，其他人也希望如此。”

江世尧微微低头，看着酒杯中自己的倒影，淡淡地说：“公子很关心自己的部属。”

“呵，这算是我欠他的吧。”纹炎握起酒杯，又喝了一杯。虽然嘴上说得轻松，可是他心里明白，凌剑天这次真的是很恨自己，入口的酒也变得有些扎口。

江世尧不再看他，只是似是而非地注视着自己的酒杯，慢慢地伸出手，也饮了下去。他微微地喘了口气，把起酒壶，给纹炎斟满，又为自己倒上。和纹炎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仅仅是几天，江世尧自以为纹炎对自己有着某种趋向，起码纹炎是乐意见到他，并且乐意和他谈话的，江世尧甚至以为，纹炎接近自己的愿望会比表面更殷切，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自己完全错了，他高估了自己，却低估了纹炎的手下。在纹炎的心目中，江世尧，或许只是一名匆匆的过客，而那个人，才是纹炎认真守候的千古奇缘。

江世尧以为自己不会介意的，无论纹炎心里最重要的人是谁，他都不会在乎，因为在他的心目中，根本就不容许纹炎这个妖孽进入——那红发的男子，是邪恶的化身，与自己是对立的两面。但是，魔头却也有感情，江世尧开始觉得矛盾，杀了他，我没有把握，如果他还有感情，为什么不将他引上正轨呢？直到今天，江世尧才发觉自己中途产生的宽容之心是多么可笑——他以为纹炎乐见自己，就以为纹炎会听自己的劝，忘却了他还有相处多年的心腹，这是何等天真，何等愚蠢！

纹炎没有再深究江世尧为什么替自己倒酒，反正现在心情不好，一起喝喝酒刚刚好，所谓“一醉解千愁”，干脆就不醉不归。他于是又一仰头喝了个精光，并且向江世尧吆喝道：“来来来，江先生，你也喝。”

江世尧也不推辞，同纹炎你一杯我一杯一直喝得酒壶朝天，又唤来侍童去地窖打酒。纹炎索性就站起来，问：“江先生，你这里有多少酒？不如就统统拿出来，我们今天来个一醉方休！改天我再赔给你。”

江世尧抬头望着指手画脚的纹炎，面不改色地想道：如果真的不可救药，还会对我说“赔”这个字吗？喝掉我的酒，不是会觉得理所应当吗？甚至还觉得那该是我的荣幸。

“童儿。”江世尧淡淡唤了一声：“去把酒都取来。”

“是。”侍童应诺着，退下去搬酒。

纹炎见江世尧这般慷慨，心里觉得舒坦满意，便又坐了下来，向他说道：“江先生，不知道你能不能体会这种心情——你以为自己拥有的，其实却不是你的；你以为自己得到了，其实却根本没有得到；你想要去抓住，可是那东西溜得很快……”

江世尧不动声色地看了纹炎一会儿，有些匪夷所思地轻笑了。纹炎很少看到他笑，而这种类型的笑，更是绝无仅有——难道我说错了什么？纹炎不禁这样想。

“江先生，我不是故意的，我胡说八道、故作深沉，好让你觉得我有内涵……”纹炎解释着，他怕自己万一触动了江世尧的什么伤心往事，那可实在是罪过。已经不能够答应和承诺他当一个好人了，如果还要伤害他，那就太不应该。

江世尧大约能猜出他的意思，既然是凌剑天令他无法答应自己改邪归正，那么纹炎口中那所谓“以为自己拥有的，其实却不是你的”的人，还用研究是谁吗？只不过在江世尧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顺便也联想到了自己：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以为就要将纹炎抓住了，可是他却像泥鳅一样溜得很快。所以有那么一瞬间，江世尧甚至觉得纹炎是在讥笑自己，但那终究只是一瞬间的念头，加上纹炎那不惜自贬的解释求和，让江世尧不忍心再去责备他，反而安慰道：“鄙人无妨，公子不必自责。承蒙公子抬举，肯与鄙人长谈，鄙人又岂会责怪公子？”

纹炎看着江世尧，虽然一如既往地恬淡雅适，却隐隐有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不一样的味道。那是什么呢？纹炎猜不透，只觉得江世尧眉宇间写着细微的哀愁——莫不是错觉？像江先生这样淡泊的人，怎么会有愁呢？可是……纹炎想到了自己：像我这样看得开的人，不一样有愁吗？

两人各怀心事，东拉西扯地也喝了不少酒，不过纹炎还是喝得比江世尧快，所以自然也就吃亏些，倒的次数也比江世尧多，后来因为上了坛子，他把杯子也换成了大碗，深夜的时候差不多糊里糊涂了。他一手拿着碗，一手按在酒坛上，眼色迷蒙，几乎有些睁不开，含含糊糊地说道：“你说，我怎么会碰上这种事呢？其实听他们说了我也知道了，可是我不想杀人……就算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不讨人喜欢，我还是不想杀人啊！江先生，我要是变成坏人的话，你会不会杀了我？”

“公子，你喝醉了。”江世尧没什么心思听纹炎说话，世人都说酒后吐真言，可是这个人怎么是这个样子呢？张口闭口都是杀不杀的，他想要说明什么？

“我……”纹炎的眼皮将近粘到了一块儿，却还笑呵呵地冲着江世尧神秘兮兮地说：“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告诉你，有两种方法可以杀死我……你知道‘冥见刀’吗？”

江世尧不禁为他的话有些吃惊——纹炎难道真的醉了？竟然会把自己的弱点告诉别人？他究竟是想试探我会不会杀他，还是真的没有防备？虽是惊讶，江世尧倒还不至于表现在脸上，只稍稍愣了一下，算是正常反应，然后点了点头，却不肯定地说：“听说过，但没有亲见。”

纹炎几乎已经趴在了桌上，笑得也不太成型：“我真的是司寇肖容的儿子……在我十四岁之前，我一心一意跟着他学铸兵器，并且创立了西琉教，为的是能够帮助他完成夙愿。可是那时候，他对兵器太过痴狂，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借助雷电之力，他想铸就绝世的神兵，然而还却少加强的材料……”说到这里，纹炎打了一个嗝，又咕嘟咕嘟喝了几口酒，然后才接下去说：“我万万没有想到，我最敬重的那个人，竟然将我的母亲投入了炼炉，来完成他的愿望！”说到这里的时候，纹炎显然是十分愤怒，整个竹楼都因他的吼声而发生了不小的震动。

江世尧惊异地看着纹炎，语调却并没有波动：“想不到司寇前辈也会有这样的往事，真叫人不敢相信。”

“哼……”纹炎冷嗤一声，索性抱起坛子往嘴里灌了起来，喝得痛快了，他才又说：“他是武林泰斗，又是人尽皆知的善人，有谁会相信他杀妻呢？但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发誓不再认他这个父亲，也不会再铸造兵器，可是在将临君阁从西琉教除名之后，我……却造了‘冥见’，因为它很适合一个人……我不明白当初为什么会这么做，但是现在想想……那时候他杀了华鸣教的教主，也许觉得，他有一件趁手的兵器会更容易吧……说不定下一个就是我呢……”纹炎忽然发出一连串的笑声：“我从那时候起就打算被他杀吗？因为不想被杀得半死不活，想死得干脆、死得干净些，所以铸得很重、很锋利……也许是这样吧？江先生，你说呢？会不会是这样啊？”

江世尧心里已经没有什么念头了，他觉得今天的情形太意外，令他不愿卷入那沉堕的漩涡，因此他决定什么都不去想。他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劝说道：“你喝醉了。”

“我……”纹炎还没来得及说下去，头一歪，趴在桌面上不省人事了。

“公子。”江世尧唤了他一声，他不应，不得已，江世尧只得站起身，来到他跟前，轻轻地又唤了两声：“公子？公子？”纹炎呢？早已烂成了一滩泥，哪还听得到他叫自己？

江世尧微微摇了摇头，伸手拉过他的一条胳膊，将他扶了起来，这时侍童进来，见江世尧架着纹炎，有些惊奇地问道：“先生，客人喝醉了吗？”

“好像是。”

“那要准备床铺吗？可惜咱们这儿没有多余的，就把小人的让给他睡吧。”

“不必了，你去休息吧。”

“可是客人他……”

“我自有主张，你没有武功，让给他会着凉的。”

听起来似乎是在关心自己，既然主人这么说，童子也就作罢了：“那好吧，如果有什么需要，先生尽管叫我。”

“嗯。”江世尧似是而非地应了一声，就扶着纹炎去了自己的房间躺下了。

尽管江世尧不是什么豪门贵胄，这倒是第一次服侍别人——虽然从某个意义上来说也算不上是服侍，可是对于王公贵族都礼遇有嘉的他来说，实在是一次不一样的经历，他也从来没有见过纹炎这样失态过。初见面时的纹炎格外有礼，之后虽然有些油嘴滑舌，但也无伤大雅，相形之下，现在就有些……

但是江世尧并没有生气，一来他认为不值得，二来他也因此对纹炎多了一些了解。虽是没有生气，心中却有些郁郁，床上这人，该说他什么好呢？又该拿他怎么办呢？江世尧暗暗叹了口气，为纹炎盖上被子之后就悄悄走出了房间。

笼罩在荫翳中的竹楼孤独地站立在竹林，四周是清幽的深色，微微有些寒冷的感觉。童子已经回房去睡，江世尧一个凌空虚步，站上高高的竹枝，淡黄的月光星星点点洒在他紫色的衣衫，显得格外高洁与雅致。

竹枝受了重，微微晃动着，江世尧从腰后抽出一把黑檀箫，将皓天紫微扇插在后腰，双手执箫，吹奏起来。他看起来斯斯文文，但是中气很足，箫声连绵不绝，如同娴熟的舞者，轻盈流转间，悠长委婉而又细腻典雅。大约连他自己也陶醉其中了，双睑渐垂渐下，最终似乎是闭上了，宛如是睡梦中的缥缈梦境。

他心里有话，但是没有能够说的对象。也许原本勉强能算有一个，但是那个人现在正酩酊大醉得打酣，所以他把想说的话都吹进了箫管，让它们经过箫管飘散出去。

但是，他一闭上双眼，就浮现出那个人的身影——那个本该是传说中被称为恶魔的男人，在他的脑海中却没有恶魔的状态：

“小二，结帐！”那是抓了齐神医准备回京的时候纹炎请江世尧吃饭，但是纹炎喊出结帐之后，才发现自己身上没有钱。

“既然公子囊中羞涩，就让鄙人代劳吧。”江世尧正要付钱，纹炎却冲他笑笑：“说好了我请客，怎么能让你破费呢？”

“公子可以当作是向鄙人所借。”

“有借要有还，我看还是算了，难道我身上还没几个值钱的东西吗？”纹炎说着，在身上翻了翻，却是些不应当变卖的东西，江世尧似小非笑地看着他，他又出了一个花样：“小二，把你们掌柜叫来，问他能不能让我在这里洗碗还这顿饭钱。”

店小二揶揄道：“哟，客倌真是说笑了，您这打扮怎么能洗碗呢？”

江世尧心里也微微有些好笑，但没有笑出来，依旧慢条斯理地说道：“公子何须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