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夜清晰地记得悬于那人胸前的物什是一枚水晶,不,应该说是半只水晶。因为与他手中所有的那半只的形态分毫不差,这样的水晶不会有第三个,黑袍巫师的水晶球。只是,他还不能完全确定,毕竟两只水晶呈现出的力量太悬殊了。
“少主,属下倒有一个想法。”查克躬身上前,沉声道。
“说。”连夜赶回寝宫,褚夜斜倚榻上,眼角余光瞥向忠心的下属。
“若那人手上的果真是黑水晶,那么他极有可能便是十年前失踪的乌拉唯一的弟子亚素,那么,少主何不引他来此,见到乌拉尸身,一切便自可真相大白。”
早就听说两只水晶互通灵性、相依相生。若真是如此,那么是否便可以解释,为什么自己会不由自主地被那人所吸引,为什么在他的面前总是会做出些反常的举动来?原来一切不过是因为他手中的那半只水晶么?褚夜轻阖双眼,下令道:“那便依你所说。”
“若溪,你怎么了,最近都心不在焉的?”褚夜试探着问道。
“无事。”亚素收回手指,原本还活蹦乱跳的木偶立即耷拉下脑袋,一动不动了。
“这木偶竟跟真人一样,若溪,你真厉害。”褚夜上前,拾起瘫在地上的木偶,细细看那眉眼鼻唇,无一不栩栩如生,犹如活物。“我们出去走走吧,我听说最近有一个祭天,十分热闹。”
“祭天?”
“是啊,听说是这里的城主要为民众祈福。”褚夜道:“反正无事可做,不如去看看吧。”
“阿夜,这样好吗?”亚素低头看着褚夜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束腰长袍,平时自己所穿都是宽大的巫袍,如今这身装束让他显得十分不自在。
“难道你想被人认出你是巫师?”褚夜一边替他整理衣袍,一边宽慰道:“知道你自然是不建议自己的身份,只是俗语说得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再说……”褚夜凑到他耳边,悄声说:“唉,你不知道你这样有多好看,连我都要嫉妒了。”
褚夜这才注意到他的耳垂,泪坠儿般的形状,圆润晶莹,上面坠着一只黑曜石的耳环,熠熠生辉,忍不住便将唇凑了上去。感觉到耳边温热的呼吸,亚素侧过脸,“那还不走。”
“好。”虽然不过转瞬即逝,褚夜仍是注意到了亚素方才睁大的眼眸,莫非他是害羞了,为他那句话。“怎么会。”褚夜心内念道,以他那般风华,怕是早已不知有多少人赞叹过了吧。
祭天原是东西大陆传承下来的一种古老而盛大的仪式,即使西之国于百年前便已分裂成日出、日落、星、月四城,但仪式仍是被保存下来,由神子代为执行,而与之遥遥相望的东之国则是由神女执行为民众祈福的工作。
被人群拥挤着,无意间瞥见左手皓腕上的手环,亚素不由得想起那个温润的少女,凄楚的双眼,朦胧的泪,以及一抹决绝的笑,那便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个画面。“小心。”正自想着,忽而那只手被人用力地抓住了。
“来,跟紧我。”褚夜回过头,温柔一笑。
任由那人握着自己的手在人群中穿梭,待回过神时,已经出了人群,来到一个安静的角落里。“没想到人这么多,定是都想一睹神子的风采吧。”褚夜叹口气,不无可惜地说道。
“阿夜也想么?”亚素道,一双幽眸定定地看着他。
刻意避开亚素的目光,褚夜伸了一个懒腰,“见过了。”
不是不想,只是已经见过了么?亚素垂眸,眸底闪过一丝幽光。
神子蓝珞与眼前的人均可称得上稀世少有的美男子,只是若真要做个比较,眼前的人却还要胜上几许,褚夜想着若是哪一天让蓝珞得见此人,定会惊诧万分,难以置信吧。看着他有些黯然的眼眸,不知为何竟越发动人,不由自主便脱口而出:“我是见你总呆在屋子里,鲜少出来走动,所以才带你出来走走,又不是看什么神子的。”惊觉自己言语间的失态,褚夜压低声音道:“若说真想看什么,我倒对今日用来祭天的更感兴趣。”褚夜的脸上不禁露出兴奋的神色,“若溪你也是巫师,难道不想看看这传说中的东西。”
亚素看着他,而后轻轻点了点头。这段时间以来,他总觉得心神不宁。祭天的事情早有耳闻,自然也查到据说这次用来祭天的便是黑水晶。原本是不足为信的,可明明被自己封印的半只水晶却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异常,无论如何,他都必须亲自走一趟了。正好阿夜邀他,便顺意与他一道来了。
“听说那东西就在神塔里,只不过定是重兵把守,戒备森严,怕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更何况是我们。”
“也不是没有办法。”薄唇轻启,亚素看向那座耸立于云端的光明神塔。
光明神塔共分七层,七层相通却并不顺次相连,塔内如迷宫般九曲回旋,六面雕刻有圣兽图以及太阳图腾。光明神塔本就是珈蓝神庙的附属建筑,在战争中亦遭到破坏,负责修缮神塔的人正是褚夜暗自培养的亲信之一,神塔的外观虽与之前无差,内部却已做了极大的改造,不仅增加了许多复杂的机关,而且还修造了不为人知的第八层。自神塔修缮完毕以来,褚夜还未曾进去一观,今日正好可乘此机会,看看自己是否能从此处全身而退。另外,也想看看,若梅若溪就是巫师亚素,那么令人人心惊胆颤的黑袍巫师究竟具有着怎样的能力。
负责守护神塔的六个童子正是由蓝珞选出的,自小便被神庙所收养的其中出类拔萃者,个个天资聪颖,武功极高。他们听命于蓝珞,却并不认得褚夜与蓝珞之间的关系。原本合二人之能,闯入神塔并非难事,只是他们这次却是暗访,并不想伤及无辜,所以要顺利进出而不被发觉却不容易。
半月前,褚夜便吩咐查克将乌拉的尸身封闭于水晶棺中交予蓝珞送进塔内,蓝珞知是公子褚夜吩咐的事情,便依言照做,并没有询问缘由,自然也不知晓棺中是何物。此刻,神子蓝珞正立于神坛前,准备举行祭天仪式,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
亚素仰头,双眼微阖,口中催动巫咒,黑色藤蔓一般的花纹直抵掌心,褚夜看见半空中不知从何处飘来一团乌云,以看似缓慢实则迅疾的速度向着塔顶飘去,须臾之间便将整个光明神塔笼罩其中。
“走吧。”亚素道,侧头看着因为吃惊而愣住的褚夜,“这云只能罩住一时半刻”。
“咦,好。”褚夜答。让他惊奇的并不是乌云本身,而是那身怀绝技的六个护塔童子,看着竟与之前无差,似乎并不曾发觉顶上乌云笼罩。他与亚素便像是过无人之处般顺畅。“他们?”褚夜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只是睡着了。”亚素说着,已推开了神塔六门之一的青龙门。
褚夜不禁扬起嘴角,不知是在夸赞此人的巫术竟已达到了如此登峰造极的地步,还是苦笑自己方才的无知。别说六个童子,就是再多一倍,恐怕于他来说亦不过轻而易举。
“若溪,找到了吗?”褚夜问。
亚素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要不,我们分头找。”褚夜提议。
亚素抬眼看了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在踏进塔内的那一刻,亚素便知道这座塔里并没有什么黑水晶。然而之前种种的不安却随着他踏进塔的那一刻变本加厉起来。
径直朝着一个方向走去,险险躲过重重机关,亚素推开了一扇刻有命运之轮图案的门。门内四角分别摆有一个蛇形烛台,中央平台上平放着一尊水晶棺。不用开棺,亚素也知道里面装的会是谁。
“你费尽心思引我来此就是为了想证实我的身份么?”羽睫轻颤,“师父,弟子不孝,弟子这就让你再不受这凡尘俗世的叨扰。”亚素轻念巫咒,原本完整无缺的水晶棺瞬间裂成无数的碎片,在烛光的反射下闪着七彩的光,渐渐升腾至半空中,化作一朵朵水雾消散不见了。合上有些疲惫的双眸,亚素身形一个不稳向后倒去,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左手腕上镶嵌着黑曜石的手环悄然断裂成两截。
第九章:手环之殇
“你醒了?”褚夜接过侍女手中端的参汤。“药师说你身子虚弱,需要补一补。”
亚素瞟了一眼那碗参汤,背过身去,不作言语。
褚夜挥退了侍女,嘱咐道不许任何人打扰。
“我要回去了。”亚素低声道,身心疲惫的他瘫软无力,眼下根本是连坐起来都显困难。
“不喝便不喝吧,我不知道施用巫术竟会如此耗费体力。”褚夜将已经凉透了的参汤放在一边。这已经是第几碗了,一直守着他,就是害怕他随时会醒来。
“我,不习惯这里。”亚素道。
“就是再不喜欢,也等身子养好了再说行吗?”褚夜有些温怒,他不明白这个人不懂自己照顾自己,却也不让别人来照顾,究竟是怎么当上巫师的,而且还是人人闻风丧胆的黑袍巫师。当他倒在自己怀里的那一刻,不作多想便将他带回了自己的寝宫。因为一心只顾着定要找全城最好的药师替他诊治,用最好的药材助他恢复元气,而这一切不在别处,全在日落城城主的宫殿中。“你好生歇着吧,我先出去了。汤一会儿再给你送一碗来。”
“为什么?”亚素道,细长的手指忍不住拽紧了锦被。
“你不也瞒着我?”褚夜道,扬唇轻笑:“你不是早看出我不是个小混混吗?”
两个人沉默着,亚素缓缓开口道:“我并没有瞒过你,我本名确叫梅若溪,亚素是师父收养我时替我取的。你若想知道,我会亲口告诉你,梅若溪就是亚素,亚素就是梅若溪。”
褚夜微微一怔,打开门出去了。
为了让亚素安心静养免受打扰,褚夜将自己的卧房让给了他,自己则去了客房。脑海里不断重复着亚素方才的那句话,一颗心横竖不得安宁。那人的言外之意是要告诉他,如果他想知道,便只需直接问出口便可以了么。两人相交不过几月的时间,与他同出一脉的兄弟姊妹尚还要互相猜忌,凭什么只相处了几个月的人可以推心置腹?他早看出他在说谎,却并不拆穿,甚至是由着他,两个人之间是何时多了些不明所以的牵绊,是从那一句“阿夜”的称呼,还是“若溪”?
一口一口喝着酒,嘴角的笑意荡漾开来,入口的酒竟都变得苦涩不已。若是如此,若是如此他何必费尽周章?
“少主,如今已经确定梅若溪便是亚素,那另外半只水晶必定便在此人身上无疑。”查克躬身道,等待着主子接下来的决定。
“你没瞧见人病着吗,这个时候跟我提这事儿,你想让我怎么做,嗯?”褚夜搁了酒杯,仰着下巴看着查克,眼神里流露出无比复杂的情绪。
“这……”查克犹豫着。公子褚夜从来不会说这样模糊不清,或者说感情用事的话。从那双已染上几分醉意的眼眸里,查克似乎读到了些什么,微一倾身,“如此,查克先行告退。”
夜幕降临,褚夜一直没有出房门,自然也不曾下达什么任务。查克对褚夜寝宫的布局构造可谓是了若指掌,他已经潜伏在主卧外将近四五个时辰了。
方才那双眼眸,流露出的分明是不忍。一个注定要成为众生之王的人怎么可以流露出不忍?眼看亚素就在这间卧房内,而且毫无还击之力,这样的机会他怎能轻易放弃?既然少主不肯做决定,那么他便替他做了,之后的一切结果便由他一力承担,哪怕是要他一条命。
击晕房前守夜的侍卫,查克推门而入。房间里漆黑一片,只有一只高脚烛台幽幽亮着。撩起布帘,床上却是空空如也。脖颈处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黑雾慢慢聚拢,连成一圈,慢慢收紧。“你是谁?”清冷的声音传入查克耳里。
没有转身,亦不做任何回答,任凭黑雾将自己的脖颈越缠越紧。自从跟了褚夜,怎么死法,查克从未想过,是自己大意了。
亚素道:“是他让你来的吗?”
“要杀便杀。”查克闭了眼,急中生智,等待时机以作最后一搏。
“我不杀你。”黑雾在亚素的咒语下逐渐散去,“你带我去见他,我只有一件事想问他。”
“你还是杀了我吧。”查克道,转过身来,惊愕于烛光下那一张绝世的容颜。一双幽眸竟似比黑夜还深,却闪耀着夺目的光,有谁会忍心让这样的一双眼黯淡下去?
“请你带我去见他。”垂下眼眸,亚素道:“我知道你们想要的东西在哪里。”
“我不是说过,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见。”褚夜低吼道,一只酒杯顺势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是我。”
“若溪?”褚夜迅疾从软榻上起身,当手指触及门闩时却停了下来,缓缓开了门。
亚素从未见过褚夜醉酒的样子,顿了一下,低声道:“你,喝酒了?”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过让你好生歇着吗?”避开亚素的目光,褚夜笑道。
“我来是有一件事情想问你。”亚素道,一贯清冷的声音里带着些许焦急,“我的手环,你带我回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我的手环?”
“手环?”褚夜略作回想,道:“我扔了。”不知为什么,看见亚素越是急着想要回那个手环,他便越是不想成全于他。手环在他将亚素带回宫中后,便遣人送去最好的工匠那里了。
“扔了?”亚素喃喃念着,黑亮的瞳孔似受到惊吓般放大又缩小。
“我见它裂了就扔了。”褚夜道。不明白亚素为何会如此紧张那个普普通通的手环,这个人可是从未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无措的样子,见他这样,褚夜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烦乱,脱口道:“那个东西对你来说很重要?”
“嗯。”亚素点头,“对不起,恐怕我必须现在就要启程,告辞。”
“说清楚,不说清楚不许走。”褚夜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借着酒意,有些蛮横地道。
亚素试着挣脱,却不想越试那只手便越是用力。看着褚夜那双不得答案誓不罢休的狭长眼眸,“好吧。”亚素轻阖双眸,“我要去救一个人,这个人于我来说有着莫大的恩典。那只手环本是一对,是我赠予她的信物,本无法取下,除非佩戴之人遭遇不测,自行断裂。”
“人,什么人?”褚夜追问道,手下仍未松开一分一毫。
“东之国神女,朗玥公主。”亚素如实相告。
“你要去东之国?”褚夜俊眉微蹙,沉声道:“黎承昊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
亚素心中陡然一怔,点点头。
“知道,知道你还……”像是意识到什么,褚夜克制住自己过于激动的情绪,“你知道?”
“危险如何,不危险又如何,这份恩情亚素不得不还。”亚素说着,不觉间已从褚夜手中挣脱。褚夜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抓着,只余下那袅袅清冷之音,随风而散。褚夜的酒意已然全醒了。
他说他知道,他还只字未提黎承昊其人,亚素本就来自东之国,莫非亚素早在与自己相识之前就已识得此人。那朗玥公主分明是黎承昊之胞妹,为何又成了亚素的恩人,亚素与那女人之间又有着怎样的纠葛?褚夜以手抚额,头疼得厉害,若要想知道这些疑问的答案,唯有去一趟东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