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嘛,郎奚背过身去,向云层下看去。
眼前是一片宁静如画的湖水,湛蓝里透着空虚的白雾,幽幽的歌声回荡其间。
“就是下面了,那鬼在唱歌!”
宁夜宁神去听,果然在风里夹杂着一丝女子的歌声,时断时续。他正要挥手遣走槐花,郎奚忽然大叫:“这里可是
在云端啊!”
宁夜就着挥手的姿势,兴起一阵风。槐花飘落了些许,零星地漂在湖面上。
“在上面呆着。我下去很快就回来。”语毕,人就不见了踪影。
第十一章:无途
这里是夜海湖。
宁夜从云端飘落,越靠近湖面越觉得湖面如同海子一样,汪洋无边。
等真正落到潮湿的土壤上的时候,宁夜发现这里居然长着一人多高的蒿草,方才在上面看得一清二楚的东西,居然
变得如此巨大无比。
那女子的歌声在这里听来,清晰了多。宁夜循着歌声,一路拨拉着蒿草,渐渐看到了幽蓝的湖水。
湖边一个微小的身影在风里摇摇欲坠。
“月影还照夜海湖……海湖依旧人茫无……”那湖边的人影唱完这两句,停歇了歌声,转过身来。
纸片一样的身子,风里吹乱的头发遮住了那女子的眉目,但即便看不清她的脸,那张面孔上透出来浓浓的寂意让人
觉得她的眉是蹙的,是远山如黛的颜色。
宁夜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抚着阿乐的后脑杓。阿乐的一头长发乌亮……只听宁夜嘴里缓缓地,有如催眠般问道
:“你是哪家的女儿?”
那女子抬头看一眼宁夜,摇了摇头:“不知道……”
宁夜这才看清了她的脸,空洞的,即便长了五官也像是一张白兮兮纸。这张脸,他认得。
去三途河给宁绯找石子的时候,就见过她漫无目的地在河边飘荡,有几次,她还不知好歹地靠过来,被宁夜打飞了
几次便学乖了。只是,好像她不似那时,至少还有些丰腴。
她只是微薄的游魂而已,但是总是喜欢拐带别人的灵魂去给她作伴。
世上有一种人是寂寞而死的,生前惘然无知,死后也不知归途。只能在三途河岸徘徊徘徊,直至永世。
想来,她会去主动攻击宁绯,是嗅到了三途河的气味。
谁说她真的毫无归依呢?至少她记得三途河的味道不是吗?
“无途女。”宁夜轻声叫唤,那女子忽地抬起头来,嘴里发出不自觉的“啊”。
“跟我回家了,来……过来……”宁夜向她招手。
无途女痴迷着飘了过来,然后身后却并没有跟着宁绯的魂魄。宁夜打开腰间的囊袋,一股强大的吸力开始把无途女
往里带。
然而,她一声尖叫,身子突然抛上半空。
宁夜看着她飞远的身子,不悦地皱了皱眉头。
“在下阴司崔判底下文书吏,骆宁夜。还请夜海湖的高人行个方便!”
半空里“嘻嘻”一笑,“汜卿,他说他是崔判手下的呢,不是坏人。”
“他是谁我还不知道?若不是为了让你赢上一局,我才不出手干预呢。”
“汜卿,你下次能不能让了我不要说出来?我知道了还有什么意思?”
“玩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没倦?”
“我们说好的,浪迹江湖,怎么你就生厌了?”
“眉生,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把那个人从湖底放了吧,万一过了三天,他可真就死了。”
“不是还没到三天嘛,急什么?那孩子性子跟我合得来,我要多留他玩几天。”
宁夜一声怒斥:“你们把绯儿怎么样了!?”
那轻佻的声音又嘻嘻一笑,“怎样你不是听到了?只是留他玩两天而已。”
这一句彻底激怒了宁夜,他最宝贝的弟弟,怎的一条性命就给人当作了玩物?他从袖中抖出一条鞭子,哗啦在空中
变得极长,破空击向湖面。
顿时,万倾波涛从正中劈开,两壁巨浪掀起!
“躲在湖里鬼鬼祟祟的人出来!把绯儿还来!”
湖里跃起两道人影,其中高大的那个打横抱着身量略小的那个。叫眉生的男子依偎在汜卿的怀里,“呀,他怎么知
道我们躲在湖里?明明我用了传声虫飞到半空去和他说话了……”
“这点小伎俩就想骗过我?!”宁夜收鞭,又是凌空而去一道鞭影。
“这孩子太认真了,不好玩。汜卿,我们走吧。”
两人化做一道白光,从郎奚所在的浮花流边掠过,消失在当空。
宁夜鞭长莫急,也无心思去追,从夜海湖里把宁绯的魂魄收在囊中,一并带上了无途女,纵身跃上浮花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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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绯醒过来的时候犹不自觉地在枕上蹭了蹭脑袋,忽然觉得渴了,习惯性地张口就叫:“奚奴,水。”
郎奚看了一眼寒着脸的宁夜,从桌了端了水过去,递到宁绯身边,却被宁夜接手过去。
“哥?唉,我怎么睡在你床上了?”说着话,宁绯目光接触到郎奚,便气哼哼地捌过头去。看来,他睡回床上之后
的事都不记得了。
“见你睡得不踏实,梦里都在流泪,就把你抱到我这儿来了。”宁夜喂他喝了一口水,说大话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郎奚正想开口,却见阿乐往他头上一屁股坐下,有如泰山压顶般,郎奚一声哑叫,趴倒在地。
宁绯心下气还未消,见他心里厌烦得很,便委委屈屈地对宁夜道:“哥……我心里不痛快……连做梦都不痛快……
”
“哦,那绯儿说说方才做了什么梦?哭得可怜兮兮的?”
“不记得了。”宁绯一昂头,“但是我有个出气的好法子。”宁绯冲着郎奚得意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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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
宁绯在房里大惊小怪。
“哥,她的背影好漂亮,可惜没有脸……”宁绯见宁夜从腰间的袋子里抽出一只魂来,放在桌上设下的结界里。那
只魂正是无途女,小小的拇指般大,立在桌子中央,茫然四顾。
“如果她知道自己为何生为何死就会有脸了。”宁夜说着用两根手指拈起无途女,往床前的那面铜镜里一扔。
镜面刹时变得澄明如水,几圈波纹漾开,无途女一个踉跄,跌了进去。
宁绯正要伸手进去,被宁夜一把拉住:“不可,你也会被吸进去的。”
“这不是镜子吗?”
“这是通往阴司的大道。”
“怎么可能,我往日不知摸了几次了。”
“我在阳间的时候不行,记得不许再碰了,明白?”
宁绯顿时兴趣缺缺,他把窗户推开,一股热浪掀了进来。
半个时辰前,郎奚被吊在院里一棵光秃秃的树上,宁绯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个小玩意摆在他面前。是一个微型的小水
车,不过汲得不是水,而是醇香的酒水。那水车的转动全靠一只小貂在奋力地跑动。
起初,郎奚被吊上去,怒不可扼,一个劲直嚷嚷。
宁绯冷冷地看了一眼,道:“那又是哪个把我关在屋子里的?”宁夜杵在一边,眼睛眯成细长的缝,眼里一道寒光
闪过——绯儿还不知道你害他走魂的事呢,郎奚。
郎奚在烈日油油里打了个寒噤,老老实实闭了嘴。
“奚奴,不要说我不厚道哦……觉得晒得慌了,就喝一口酒吧,不过你得好好巴结我的貂儿,让它快快跑。”
那貂儿跑得随性,时快时慢。有那么几回,水车的齿里带上酒来,刚好凑在郎奚嘴边。郎奚深受那酒香诱惑,神迷
了一阵,但总想着这是宁绯故意弄来戏弄他的东西,怎好称了别人的心意?便一咬牙,不喝。
后来郎奚也实在扛不住,臊着脸皮喝了,只觉得满口颐香,大呼“好酒!”便巴巴地盼着那貂儿跑得快些。
谁知道那貂儿竟也嫌太阳晒得荒,刺溜一下窜到一边树荫里,再也不肯回来了。
郎奚眼睛见有酒却无缘喝,只觉得那酒香就要把人给陶醉了,心下懊悔万千。
只平白无故地在烈日下炽烤了半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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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你将他放了吧,晚上我要带他出去捉鬼。”
宁绯正想着才让奚奴吃了苦头,尝了什么叫做可望不可得之苦,总该学得乖巧些了,不如晚上再续着上回没完的事
再来上一回……
却听宁夜早有打算。他有些失望地看了一眼被晒得红膛膛的郎奚,咽了咽馋虫,正要开口应允,却听那死奚奴被灌
了鸡血一般叫囔起来。
“宁绯快放了我吧!我晚上还要累死累活地捉鬼,好生让我歇歇……”
“闭嘴!有你什么事?”宁绯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该死的奚奴,难道只想着晚上和我哥一块儿去捉鬼吗?
上回……他把我锁在门里的时候说什么来着了?“你和宁夜……”难道不是在吃我哥的醋,而是在说我和我哥之间
难以抉择吗?
“你就晒着吧!捉鬼自然要好好练练身子,这点太阳都扛不了,还捉什么鬼!”
宁绯抛下这么一句,连他哥也不理,便甩袖走了。
宁夜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然后抱着阿乐也走了。只留下一句:“记得日落的时候侯府西侧门,不许迟到。”
日落的时候,宁绯吃过饭喝了点小酒,有些醉熏熏地往院子里走。他还记挂着郎奚,被绑在树上烤人干。
然而他到的时候,却发现树下散了几段绳子,郎奚已经没了人影。
宁绯倚着树坐下来,那上面有郎奚汗水的浸渍。鲜活的味道。“还真是积极啊……”宁绯感叹了一声,把脸贴在树
上,避着夕阳的余辉。
“公子。”一个怯生生的女音。
走廊的那头,花瑶端着盘子站在那儿。
“花瑶?好些时日没见着你了。哦,是养病去了,嗯……身体好些了吗?”
“都好了。公子,这些日子不是花瑶不来伺候,只是……”
宁绯看着花瑶婀娜的线条被夕阳掩映得分外惹人疼惜,心中豁然一亮,便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你身子不好嘛
,说起来,还是为我受的伤。我的好姐姐……”
花瑶还有半句生生卡在喉咙里——“是夫人不准我来伺候公子”——这话怎么都没说出来,因为宁绯醉熏熏的身子
压了过来。
一只手扳过她的下巴,亲了个嘴。
花瑶愣住,手中的托盘啪一下掉在地上,眼里就有泪涌出来。忽的,她急急跳开,低头匆匆说了句“公子,夫人等
着我过去呢。”便再也没回头,连盘子都没捡就走了。
宁绯看着她一瘸一拐却尽力想快些离开的样子,心中万分惆怅。是被娘教训了吧?
“骆一骆一!骆一你死哪儿去了?骆二呢?骆三!都给我出来!公子要去群芳楼!”
第十二章:刺棘
不在宁绯身边,郎奚顿时觉得轻松不少。
在他身边,心里总是几分欢喜几分压抑的。每每听到“死奚奴”这样的叫唤,心里总是不甘愿。难道自己在他心里
只是奴?
也许正像初入府时他说的那样,本来就只是个玩物而已,“本公子就是看上你了”的霸道占有。
郎奚一路胡思乱想,把宁夜往岔路上带了好几回,终于惹得宁夜开了口。
“郎奚,你是在向我报复吗?”宁夜脸色冷冷的,他指的是下午宁绯捉弄郎奚的那回事。
“啊?没、没有。”郎奚连忙矢口否认。
“哼。”宁夜冷哼一声,“也不知绯儿看中了你哪里,木楞楞的,有甚意思!”
“也许是看中我的身体吧。”郎奚还在出神,顺口说出心里所想。
宁夜惊奇地回过头来看他,不屑地一笑,“还真直白。不过身体的确有些看头,我也喜欢。”
“哦。”郎奚应了一声,继续垂头丧气地跟在宁夜后头走着。
半晌,他突然抬头,拉住宁夜,“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倒是快告诉我,那日的两人到底往哪边去了?”宁夜不耐烦地甩开郎奚的手,“你的这只手,先记着。
下次再碰我一碰,两只一起卸!”
郎奚赶忙撒手,在衣服上蹭了两下。“下次我碰你前,你能不能提醒下我?”
“嗯?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再找错一次方向,连你的鼻子也一同割了。”
郎奚打了个寒噤,仔细辨认了下,然后一指西北,“那边!”
宁夜眯起了眼,逼近郎奚,“是吗?”不等郎奚满口应承,便一把提了他的后领,低空掠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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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花房夜深。
雨打花零,叶落三千。
小小的院门掩映在繁盛的花叶之间,篱外刺棘丛生,有一人多高,爬山虎缠绕其上,绵绵密密爬上院门小檐。
檐上瓦片聚了一滴雨水,叮一声击落,砸在门前青石板当中镶嵌的一枚铜钱上。
檐下一盏灯笼,烛火黄昏,在白皱纸糊的灯笼罩里扑闪几下,似乎就要灭去。
宁夜立在门前,皱了眉头把郎奚拎到那块镶嵌了铜钱的青石板面前。
“你说在这儿?看看清楚,这是什么?这是上古流传的驱鬼之术,你带我来这儿敢说这是上次那两人?!”
“可是这味道是一样的啊……再说,上次那两人也不一定就是鬼……”
“不会的。上次夜海湖边遇见那两人,我腰间的魂囊一直在颤抖,它嗅到了生魂的味道。”
“那现在呢?”
“当然是没动静了。”
郎奚终于气馁,“可不可以不要割我鼻子?”
“嘘……听!”宁夜一把捞过郎奚,两人并肩蹲在花篱下,只听院里人声渐起。
“汜卿,啊……轻点啊!你想折腾死我吗?”
“不要吵,我快到了。完事了乖乖去换灯油。”
“不要嘛!汜卿,你一点也不懂欲擒故纵……嗯啊,汜卿,就是那里,再快些许……我的姥姥哟……”
“不许叫姥姥!”那人显然暴怒。
“真的软了?呃……汜卿,我错了……我一时激动忘了这码事……”
激烈的床架晃动声停歇,有人穿衣的扑扑漱漱声。
“换灯油去。人在门口等得久了。”
“汜卿……你看,这里还立着……呜”
一声闷响,有人被压回床上,床不堪承重,发出吱咯一声。
“小妖精,我得好好治治你。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在床上叫姥姥!”
语渐呢喃,“真不敢了……”
郎奚激动起来,高声叫嚷,“就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