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又置身于一片黑暗,不过这次没有惊慌,瑞斯沉静地向前走着。
一片亮光之后是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通过几根柱子外的宽大阳台可以看到整个瓦德帕斯的全景,往远处看,甚至可以望到天际那蔚蓝壮阔的大海。
和煦的微风挑起着轻柔的白纱,轻拂着窗边的摇篮。一个漂亮的婴儿挥舞着柔软的四肢,大概是由于早产,婴儿先天瘦弱娇小,看起来分外脆弱,但那双大大的冰蓝色眼眸,却犹如天上最美丽的星宿般璀璨夺目。
婴儿的房间奢华舒适,但环顾一圈却唯独没有那个温柔慈爱的母亲身影,仅有一个趴在摇篮边打着瞌睡的侍女。
……
婴儿长成一个精致的男孩,看见其他孩子在学习剑术、骑射,男孩便央求父亲也要学。
父亲给他请了最出色的老师,为他准备了最适合的武器。男孩没有兄弟姐妹,只能跟几个从族人中挑选出的孩子一起,每天按时起床,按时学习,练习得非常认真。但是很久过去了,他却无论怎么努力也赶不上其他孩子的进度,身体依旧发育迟缓、赢弱不堪。
男孩非常懊恼,一个人跑到树林里,对着一棵粗壮的大树拼命地挥砍着佩剑,树皮被砍得伤痕累累,树叶扑簌簌地掉了一地。
大发脾气之后,男孩窝在树脚下,抱着膝盖默默伤心。
这时,一个挺拔威严的身影走了过来,伸出有力的大手慈爱地摸着男孩柔软的发:“与其在武力上战胜,不如在精神上征服。好好与瓦特罗相处,他将是你最尖锐的武器。”
男人冰蓝色的眼眸散发着让人看不透的睿智和深沉,男孩懵懂地看着他的父亲。
……
然而,场景刹那间转换,天气阴沉昏暗,瑞斯不禁感到了一种紧张窒息的气氛。
紧接着就是拿着长矛刀剑冲进卧室的士兵、惊恐尖叫的侍女、反抗不及被斩杀的侍卫、站在大厅一言不发的瓦特罗、回眸最后一眼中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的父亲以及身后紧紧合上的大门。
走马灯一样的场景交替,人影变换,无数的面孔、各色的表情闪过,瑞斯感到一股强烈的冰冷感从头浇灌到脚,让他无论怎样挣扎也无法挪动一步,想要奋力挽救什么却无能为力,只能被动地看着一切。
面前是狭小冰凉的铁窗和阴冷黑暗的地窖。
再然后是慌乱的逃跑,紧迫地追逐,疯狂地逃亡
……
猛然惊醒!
瑞斯急速地大喘着气,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下,心脏仍旧剧烈的狂跳着。
再抬眼是奥德纳担忧的眼神……
“做恶梦了?”奥德纳抚摸着他光滑的裸背帮他顺气。
看着眼前的奥德纳,瑞斯有一时的恍惚。脑筋停滞了片刻,思维才渐渐回笼。
这里是荒石山,守在身边的是奥德纳,刚才那一切只不过是个梦。好像已经好久没梦到过去的事了……紧绷地身体渐渐松懈下来,无力地点点头:“梦到点以前的事。”
揽过他的头揉进自己怀里,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软发,奥德纳温柔却坚定地说:“一切有我呢。”
简洁而铿锵有力的几个字,却成功地安抚了瑞斯躁动不安的心。
靠在这个强壮有力的怀抱里,呼吸着他温暖熟悉的气味,飘忽的心似乎终于找到了停靠的峡湾。以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有了这个人的相伴,也许一切也没那么可怕。
休息了一觉已不觉得疲惫,但是浑身酸痛得厉害,还好身上很清爽,看来已经被奥德纳清洁过了。想象着自己睡得人事不知,在怎样的情况下被奥德纳清洁身体,瑞斯尴尬地看都不敢看他,耳朵尖火烧火燎热得通红。
看他这幅害羞别扭的小样,奥德纳笑得像个狐狸。
拿过衣服给他披好,把烤好的狼肉递了过来,“饿了吧,先吃点东西。”看着瑞斯吃了几口,拿过来顺着他要咬过地方咬下一大块肉,边嚼边毫无愧色地说:“没你烤的好吃。”
瑞斯自豪地瞥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承认:“那当然,若论在野外生活,我可是行家。”
两个人边吃边听他讲述曾经的一些经历,奥德纳听了暗暗咋舌:难怪瑞斯的野外生存能力这么好,谁能想象他这样一个柔弱少年,会为了最基本的生存采野果、喝雨水、偷绵羊、睡树洞,还滚下过山……
“其实后来懂得用动物皮、草药跟商旅来换食品和生存物品,生活就稳定多了。只是不小心被那支杂牌流寇捉住了。当时差点被他们卖了,好在我识字并且略通医术,才被留下来,跟着他们边躲藏边抢劫,直到他们被抓住。不过,我可谁都没抢过,也没伤过人。”瑞斯述说得平静,可内心再想起那段颠沛流离的经历仍感到很心酸。
看着他强自镇定的样子,奥德纳只感到深深地心疼。自己虽然成为孤儿,但还有姐姐和许多族人的关心,就算是十五岁离家学艺,也有老师在关照着生活。可是他还这么小,就自己一个人在外流浪吃了这么多苦。
从来没听他提过自己的父母,奥德纳还是想问一问:“那么你的家人呢?”
想起家人,瑞斯的情绪很低落,眼睛失落隐忍地盯着某处发呆:“母亲在生我时已经去世了。大概一年以前,父亲也病重不醒,我又被好友背叛囚禁。好不容易逃出后,也没有其他家人可以依赖了,只能穿梭在一些人烟稀少的地方开始流亡。”虽然那里已成为别人的地方,可还是很想念从小长大的家,更加想念父亲。
奥德纳早就察觉瑞斯不可能是普通家庭出身的人,只是他小小年纪要应对那么多复杂的事情,难怪总是裹着厚厚的保护壳,一点没有少年人活泼开朗的样子。
内心升起一股强烈的责任感,奥德纳郑重地说:“不管你是谁,什么身份,遭遇了什么,都不要怕,有我在!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保护你的。我们就先预定一辈子,好不好?”奥德纳目光专注而灼灼。
凝视着他强烈的目光,瑞斯感觉眼眶发热,嗓音干燥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不知不觉间眼前被悄无声息的泪水阻隔,脆弱的委屈终于从被强压的角落争相涌出,一直以来故作坚强的心变得柔软不堪。
瑞斯在无声的眼泪中轻轻点了点头。
……
沉浸在浓情蜜意中的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瑞斯脚腕上的一个链坠此时隐隐泛着紫色的光芒。
第四十三章:异象突起(上)
虽然碍于先天不足而外表长得瘦弱,其实瑞斯骨子里一直都很坚韧、有傲气。
从小到大,别说是哭,就是叫声疼都从来没有过。对于其他孩子受点伤痛就哭爹喊娘的,他从来都是不屑一顾,当然,那时也从来没人敢欺负他。可是后来经历一系列变故而一无所有受尽凌辱磨难,他还是咬牙挺了下来,即使滚下山坡,一动不敢动的在地上躺了一天一夜,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可此时却因为奥德纳的一个怀抱、一句话、一个眼神而泪流满面。
等发泄之后,瑞斯想起刚才自己那没出息的样子都被奥德纳看见了,顿时脸色一黑,转过身拿了根小棍戳着火堆就再也不肯开口了。
真是温柔乡,英雄冢。太丢人了。
奥德纳看他独自别扭着,笑弯了嘴角也不逗他了。
有话就说、有情绪就发泄,这样才符合一个少年应有的样子嘛。一个人承载了太多,又把自己密封得太严,就会像一个充气太满的羊皮筏子一样,很可能有一天承受不了而彻底崩溃碎裂。
他不想瑞斯走到那一步,所以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以后有机会要多逗逗瑞斯,哭也好、笑也好、怒也好,总之要帮他找回应有的鲜活。当然,既然以后的日子都要跟自己在一起,那么还是让他多笑一点好了。
瑞斯行动不方便,趴在毯子上瞥着奥德纳心里很郁闷:他倒是伤好了活蹦乱跳的,自己反而爬不起来,纵欲后遗症什么的忒烦人了。
两人一直窝在这狭小的一方天地里相拥聊天,感觉上来了就热吻缠绵。
期间奥德纳又出去找吃的和松柴,这荒山野岭大雪封山的,动物都像瑞斯一样猫在洞里不出来,野菜野果也更加没有,他不想在瑞斯面前丢面子,守了整整一下午才逮着一只野兔回来。
看见瑞斯正搂着胖猫趴在雪狼皮上睡得很乖巧,奥德纳这才发觉,自己心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念他,才分开一会儿心里就空落落的。
自嘲地笑着摇摇头,自己大概真是变傻了吧。
胖猫看见他回来,叫了一声就起身凑到烈焰那边去了。
胖猫自那天很有眼色地躲到一边挺尸装不存在之后,就得到了奥德纳的喜爱。对于这只该出现时出现,该回避时回避的猫,奥德纳也不追究它的来历不明了,并对它能在自己不在时守着瑞斯这点非常满意。
奥德纳伸手揉揉它的下巴哄道:“这山里太贫瘠没什么吃的,等出去了补偿你。”
“喵……”胖猫很享受地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大雪纷纷攘攘地下了三天三夜终于停了。
瑞斯曾经听过天险之径,荒石山的唯一一条路。一旦踏上此路,没有其它选择,必须沿着此路一直向前,穿过高山,到达另一侧的出口才能出去。
雪停后,两人一马一猫离开了巨石下的角落,继续上路。
下山时,奥德纳感到怀里的瑞斯一会儿扭过来、一会儿扭过去,略一沉吟这才想起他身上不适的原因,不禁莞尔。
伸手抱着他侧转过来,又把马鞍上的裘皮拢得厚点给他垫上。
瑞斯侧坐在他怀里,一肚子懊恼。
该死!早知道骑马会这么难受,之前就不应该死要面子强撑,用圣心术治疗一下不就好了?
可是那种位置……
瑞斯尴尬得脸色通红,偷偷瞪了奥德纳一眼,内心咬牙道:早晚有一天我要压回来。
奥德纳认真看着前方的山路,嘴唇却咧起一个漂亮的弧度。
尽管出身高贵,从小有很多侍从照顾,但瑞斯对自己身体上受的伤、吃的苦从来都不在意,尤其是对于跟老师学艺这方面,与一般人相比,瑞斯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对自己够狠。
只可惜他的勤奋和努力却并未获得相等的成果,来自身体的限制似乎一直使他的力量发挥不出来,就仿佛他拼命地疏通河道,但水流就是非常有限一样。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点发生不同了呢?
好像就是近期吧,瑞斯发现几次在自己被逼到极限的时候,那种代表力量的水流就开始变得强大,能够从四肢百骸汇聚到一起形成意想不到的冲击。召唤灵猫是这样、阻隔追兵是这样、给奥德纳疗伤是这样、对付雪狼也是这样……
难道是年龄到了,所以突然开窍了?
好荒谬的说法。
瑞斯窝在身后的怀里,一边发呆一边琢磨。
没有跟其他法师比过,但是从这次给奥德纳疗伤的情况来判断,自己大概已经达到中级治愈系法师的级别了。至于同时还能召唤和御土这跨系的问题……
唉,要是老师还在就好了,有什么疑问他一定能够解答。虽然一定看起来很不情愿,但其实每次他都会心软。
好像又想念老师了——瑞斯伸腿摇摇脚环上的链坠,感觉它在靴筒中一荡一荡——不知道老师现在还好吗?
虽然山路狭窄难行,但他们依旧安全地走过来了。
看见胜利在望的出路,瑞斯也收起了情绪,这两天格外多愁善感,到底是受什么影响?真不适应。
周围终于不再是荒凉的山石,虽然依旧没有人烟,但仅仅是树木和草地就看起来那么可爱。放任烈焰在一旁自在地吃草,肥猫也不知道窜到哪里去觅食了。两个人搜刮了很多野果野味,坐在溪边烤火休息。
火上架着几条正在烤着的鱼。瑞斯负责翻烤,奥德纳负责挑出鱼刺将烤好的鱼肉喂到他嘴里,两人配合得默契十足。
烈焰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尽职尽责地充当背景。肥猫的经验要学好。
不知是否受了两个人蜜里调油的氛围影响,这次烧烤的食物格外香气四溢,顺着微风深入树林,飘飘荡荡飞出很远。
奥德纳正喂得欢畅,忽然眼神一冷。
瑞斯察觉到身边人的气场不对,转头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奥德纳把手中的鱼交给他,擦擦手,拿起身旁的长剑,“没事,你继续吃。有几只杂碎,我去解决。”
说罢猛然一起身,回身就是一剑,强大的斗气令人毫无防备地横扫进树林。就听树木后面一阵人仰马翻的声音。接着几个穿着破旧战甲的人鱼贯而出。
这些人刚才原本企图偷袭,不料被奥德纳察觉率先反击,措手不及之下,七七八八都挂了彩,愤怒之下一拥而上把两人包围了。
这些人看着不堪一击,但是真打斗起来却很讲究阵型配合,招式也都一板一眼动作标准,就像是……受过训练一样。
奥德纳收起心中的疑惑,边应付他们边仔细观察。他们虽然穿得很旧,却都像是军队里的战甲。可若是官兵,所有人的战甲却又不同。
哪里来的这么一支混编队伍?
没耐心继续耗下去,奥德纳一个利落的手脚配合将身旁一名红胡子男子打趴在地。
“哎哎哎别打别打,我们就是想抢点吃的,没恶意。”被奥德纳踩在脚下的人吓得闭着眼睛一阵讨饶。
吧嗒。
吼完了一睁眼,就见一条完整的鱼骨被扔到了眼前。
再往上瞅,就见瑞斯正蹲在他面前美滋滋地啃着另一条鱼。那香味惹得他使劲咽了咽口水。
“叫他们停手。”
“停、都停手!都别打了。”红胡子赶紧狗腿地响应。
瞧他这没出息的样子,瑞斯拿着半条鱼晃了晃,一挑下巴说道:“说说吧,你们哪来的?为什么偷袭我们?”
这人叫克拉克,是个逃兵。其实可以说,这群人全都是各个部族大战时的逃兵。有的是临阵逃脱的;有的是在战中受伤晕过去,醒来后不想回去继续送死而逃跑的;还有的是战斗幸存者,但所在队伍都阵亡担心独自回去无法交代而留在外面的。
总之都是怕回去被判为叛国罪处决,于是到处游荡,后来就凑到一起搭伙靠打猎、抢劫为生的。
两人听着很新鲜。这帮人,在战场上还是立场对立的敌人,现在倒成了一块生活的伙伴兄弟,还真是对当权者的一个极大的讽刺。
奥德纳抬脚松开克拉克,“行了,反正这些东西我们两人也吃不完,你们拿去一边吃吧。”说完当真不理他们,拉着瑞斯坐到溪边大石上吃野果去了。
那群人相互瞅瞅呲牙一乐,不用打架还有东西吃,赶紧围到火边分起剩下的烤鱼烤肉,毫不客气地吃起来。
这会儿是正午时刻,但天空却阴云密布,一丝阳光也透不进来。滚滚浓云就像倒置的暗夜海浪一样,幽暗地一波一波翻滚,却又带着让人不安的诡异。
有了吃的,这伙人就很想得开地跟奥德纳搭起讪,仿佛刚才那一顿被揍都是浮云。
不过这一搭讪,也确实有收获。这群人常在附近游荡,对地形环境都很熟。更重要的是,他们曾经见过萨迦、雅各那些人。这确实给两个人省了不少心。
“没问题,吃完了就带你们去找他们。你们够意思,我们也得讲义气。”红胡子拍着胸口保证。
这时,一道蓝影从旁边窜出,并且非常嚣张地踩了几个人的脑袋飞奔到瑞斯身边。
瑞斯揉揉它短短的绒毛,“舍得回来啦?……怎么了?”他发现胖猫不像平时那样懒洋洋的,而是警戒地盯着那群杂牌军的身后。
不对劲。
这是奥德纳和瑞斯两个人心里共同涌现出的想法。
然而很快,这种想法就应验了。
一大队人马拿着武器从前面的树林里一字排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