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未迟 上——叶飞白
叶飞白  发于:2012年0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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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还是早些歇息罢。儿臣们在偏殿候着。”

天巽开口道,语气不轻不重,真真情深意切。

“无妨,让你们来,也不过几句话罢了。都坐下罢。”

“谢父皇赐座。”

三人行礼,找了位置坐下了。天巽和洛自省坐在右面,天离坐在左面。

益明帝来来回回地看着两个儿子,忽道:“离儿也已弱冠,可有中意的人?”

天离一怔,微微勾起嘴唇。

洛自省眯起眼睛,视线化为刀剑毫不留情地刺过去。

天巽则恍然一无所知般,拿出做兄长的温柔笑容来。

惊鸿内殿散发出的警告气息,不注意到也难。天离轻轻一叹,道:“父皇,儿臣不急。”

“有个人帮你不好么?”益明帝似乎有些意外,瞥了洛自省一眼后,又道,“罢了,你若不愿意,朕也无意勉强。”

这天离,放过了绝好的机会,又是为何?洛自省思索着。他可不认为他当真看上自悟了。原本是想均衡势力的益明帝,可能会以另一种形式补偿他罢。也是,婚约不知是福是祸。齐心也就罢了,若是相互诋毁攻击,倒还不如有个能干的属下。

“你们二人也是时候封王了。皇后已挑了良辰吉日,就在半个月后。事不宜迟,离儿早些去圣宫斋戒。至于巽儿,既然已经去过了,在府中修身养性便可。”

“儿臣遵旨。”

益明帝半阖上眼,似乎已经倦极,道:“你们二人下去罢,省儿留下。”

“是。”

天巽、天离恭谨地退出御书房,洛自省挺直了背脊,略有些紧张地瞄了瞄御案后的人。

临关门之际,天巽回首望了一眼,眼中莫测高深。

御书房内一时一片寂静。

洛自省正襟危坐,低眉垂目,益明帝啜了一口茶,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听见笑声,洛自省松了口气,面上依然维持优雅。

好不容易笑声停了,便听帝王道:“省儿,朕与洛将军,哪个更可怕些?”

这还用得着问么?!洛自省颇为踌躇,仔细搜罗了几个恰当的词:“陛下气势非凡,令人不自禁地臣服、景仰;儿臣的父亲虽顽固严厉,儿臣的性子却更为顽劣,所以不服他管教也是经常。”

益明帝又忍不住笑起来:“你道自己性子顽劣,朕怎么一点看不出来?”

洛自省抬起首,回道:“儿臣在父皇面前不敢放肆。”

“噢?公然进出应坊、半夜出入京城、四处抓捕罪犯领赏金──这些,都不担心让朕知道么?”

果然都知道了。洛自省虽然懊恼,却半点不后悔。

“儿臣知罪。”

“那么,朕罚你什么好呢?”

“儿臣知罪,但不认罪。”

帝皇挑起眉来,阅人无数的深沉眼睛直视着玉阶之下的年轻人。

洛自省神态大方,毫不做作地解释道:“其一,昊光并无律法规定有家室者不能入应坊玩乐,儿臣不认罪;其二,半夜出入京城也是为公不为私,儿臣不认罪;其三,也没有律法规定皇室不可抓捕罪犯,维护治安,儿臣亦不认罪。”这些理由在他脑中已盘亘了无数次,自然信手拈来,半点不犹豫。他做这些在别人眼中为不守礼法之事,自然找好了借口。这也是在家中时常做的,并不为难。

“呵呵,那么,你无罪反倒是有功了?那你说‘知罪’却又是为何?”

“让父皇因为此事烦扰,是儿臣的罪过。”

益明帝眯起了眼,静默了一会,忽道:“以前你便是这么哄爹娘的么?”

洛自省想起往事,笑了笑,回道:“这都是用来哄大哥和三哥开心的。父亲总为我暴跳如雷,索性便将我交给二哥管教。而这些话对二哥半点用也没有。”

“省儿,你觉得平常人家儿女对爹娘说这么一番话,与朕的皇儿对朕说这么一番话,有何不同?”

“或许只是心思转了几道弯的差别罢。”

帝皇意味深长地看着微微侧着首的洛自省,轻叹:“朕喜欢巽儿和你的原因或许就在此。你们二人,也算是投缘了。”

洛自省略微抬起眼,看着他感慨的表情。也许因为皇家不知道何谓真情,不知道区别虚情假意,才会被天巽刻意地骗过罢。或许也并非是单纯地欺骗,那人的语句中,真真假假难辨,逼真得很。帝皇登基五千年,前四千余年竟一直无子,直至后来女儿、儿子陆续诞生,才缓解了皇室危机。盼了四千载,他对自己的骨血该是何其在意,如今却不得不亲眼目睹着又一次的血肉相残。究竟是他狠心,还是皇室必须狠心?

“省儿,此去平舆,终于见到栖风君了。”

洛自省轻轻一动,扬起眉。

益明帝看他脸上隐隐流露出笑意,道:“果然是惊才绝艳,真是令朕羡慕文宣陛下呢。不过回来看了你和自悟,却也好了。”

洛自省听他提起自悟,又想起方才警告天离时身旁若有若无的锐利眼神,脸色微微一变:“父皇……陛下……”

帝皇恍若未闻,接着道:“离儿也是时候娶妻了。”

洛自省不做声,忽然跪倒在地,深深叩拜。

益明帝看着他,沉默着。

御书房内安静且压抑。

“省儿,你觉得,朕现在的首要之事是什么?”

“平衡四位皇子之间的势力。”

“那么,你也该知道,这是必须的。震儿数百年来被视为唯一的皇嗣,早已羽翼丰满;艮儿虽无争位之意,皇后却已布局千年;巽儿现在有你,又有德妃人脉……而今,最弱的是离儿,正需要一位不止是联姻摆设的内殿。自悟与你同为池阳洛家人,虽不可能再被封‘御弟’,却是最好的人选。”

洛自省脸上血色尽褪,低声道:“承蒙父皇厚爱,儿臣替弟弟拜谢隆恩。只是,最后只有一人胜出,我不能与我的弟弟为敌,也不能眼睁睁看他涉险。”

“朕,也不想四个孩子只剩下一个。”

也许,六个孩儿,也只能剩下一个。洛自省心中绕着这个念头,想到池阳的长公主殿下。但是,帝皇的孩子是血脉相连,他的弟弟便不是骨肉相亲么?自悟千里迢迢陪他来此地,只为了担心他的安危,而今却受了他的连累!早知如此,他倔强什么!早些认清形势,早些与狐狸订约不就好了!

“省儿。”益明帝悠悠一叹,走到他身旁,如慈父般轻轻抚摸着他的发。

“父皇……父皇对每位内殿,都是如此么?”洛自省忽然抬首,神色肃穆。极尽威胁利诱,不管他人心中恐惧哀伤,只为了给自己的某一个儿女留下后路。

益明帝与他对视,良久方道:“他们重视的人不同。”

他何德何能,竟被认为是天巽最重视的人!洛自省心中苦笑,面上却不能有半分退让:“父皇本该选择,却无法取舍;本该放任他们一搏,却无法就此旁观。而今,却让儿臣这等小人物来取舍?”

“你是好孩子。”

这话中似乎蕴含着什么,又似乎再朴实无华不过。洛自省无言。

益明帝顿了顿,又道:“满朝文武,皇室一族,再没有人比你更懂得朕的心思。”

也是。谁能料到,叱吒五千年的帝王竟然无情生情,不能自已呢?既要为这国家献出一位绝世帝王,又要尽可能的留下自己的孩子。

难得的皇帝,也是难得的父亲。

洛自省垂目,半晌,坚定地道:“儿臣明白父皇的意思了。”

益明帝似乎稍稍宽了些心,亲手将他扶起来:“你和自悟想要文职还是武职?”

这是一条危险的道路,四哥说过,他也想过。既然只有这么一条路,不管有多艰难,也要走下去。洛自省浅浅一笑,心中苦涩,低低道:“洛家人,还是在马上自在。”

领了一堆赏赐之后,洛自省被御前侍卫送回了府。

他本想着天巽或许会套他几句话,却没料到那人只是沉默地看着他手中抱着的数颗硕大的夜明珠。

颇有些恋恋不舍地看着这些一颗便价值数万两的宝贝,洛自省有些肉疼地咬了咬牙,手往前一伸:“你挑一颗罢。”

天巽抬眉,嘴唇一勾:“只能挑一颗么?”

惊鸿内殿剑眉倒竖:“这可是赏给我的!”言下之意,能给一颗已经是他大度了。

三皇子殿下随手拿了一颗,拿捏把玩着,心情似乎很好。

洛自省看他好像很喜欢,眼珠转了转,道:“你若喜欢,一颗一万两如何?”

天巽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转身在案几旁坐下:“你直接向父皇要现银不是更好?”

“那不是有给你要军饷的嫌疑么!”

“军饷?”

洛自省冷哼着,收好宝贝:“别装糊涂。”

天巽也不反驳,看他还是眉飞色舞的模样,心里竟隐隐地安然了。

“最近不管如何,必须带上暗卫。”

“你封王干我何事?”

“你是生是死,于我干系大了。”

洛自省侧目望过去,正和那双银芒熠熠的眸子对上。不知是被益明帝的威胁激起的愤懑未平,还是愈看这只狐狸愈不满,他倏然沈下脸,冷冷道:“若是他们有那份能耐,便跟着罢。”

天巽的眼神也渐渐地沈下了。他敏锐地感觉到,眼前的人似乎已经做出了什么决定。然而,这决定于他有益抑或有害,他并不清楚。最令他觉得不悦的是,父皇竟然先他一步。他的内殿,理应由他来收服,不是么?

夜半,内城里一片寂静。

洛自省腰中挂了个酒葫芦,慢腾腾地在偏僻的巷弄里走着。

明天正是天巽和天离封王之日,他原本也该在府里修身养性,却还是趁天巽不注意的时候溜了出来。但是,与洛自悟在应坊喝酒看美人时,心中始终堵着一股闷气,半点花花心思也生不出来。益明帝给的威胁困扰了他半个月,和天巽手上那条龙一样,让他烦躁不堪。

如果他到时候无法劝住天巽,益明帝是否定会下旨让小六嫁给天离?或者,会采取更激烈的手段,让他后悔?不,他绝不能容许小六也进入皇室。但,要如何做才能控制住那狐狸的杀意?皇室之争,留下一个人便是对自己性命的威胁,狐狸绝对不可能放过任何斩尽杀绝的机会。

益明帝以为他是狐狸的什么人?这狐狸,是没有弱点的,更是无情无心的。

这妖怪两父子,就不能让他安安稳稳入戏么?非得逼得他不能随心所欲,不能纯粹一些,不能不动脑筋。

迎面,两位戴着帏帽的女子匆匆行来。

这种时刻,竟有女子外出,不可谓不奇怪。

不过,深夜幽会之事,也未必没有。所以她们只能走这种偏僻小道,以免夜巡士兵瞧见,引来非议。

香风阵阵,洛自省深深地呼吸着,胸臆间的闷气也消了大半。

他很好奇,那帏帽下的两名女子究竟有怎样的风姿。毕竟这种时候能在路上遇见,也是一种缘分。

眼看就要错身而过,风流潇洒的洛五公子一展折扇,笑着住了步子:“两位姑娘,夜路危险,可要在下送你们回府?”

两位女子嫋嫋婷婷地停下来,便听一个柔媚入骨的声音道:“多谢公子好意,奴家心领了。”

“姑娘家住何处?或许顺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让人怀疑的话,洛自省丝毫不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像个登徒子。

女子轻轻的笑声响起来,动人无比。清风吹过,那帏帽长纱飘起来,露出两张如画般的美颜。

洛自省满脸惊艳之色──这……这不是他日思夜想的美人么?从以前就梦想着能有这样的艳遇,没想到今时今日竟然实现了!他情不自禁地上前两步,双目闪闪发亮:“两位,夜已经深了,还是由在下送一程罢。”

两位美人对视一眼,巧笑倩兮,点了点头。

时机难得,洛自省当即又靠近了几步,陶醉在脂粉香中。

倏然,美人纱衣微动,寒光顿闪,无数细针飞向正浮想联翩、兴奋难耐的洛五公子!同时,高墙两旁跳出数十蒙面人,射箭出剑,快如疾风!

若换了他人,恐怕此时已成亡魂。

但这是洛五公子。

洛自省神色丝毫未变,笑吟吟地一甩长袖,袖子灌满了劲风,犹如坚石,击偏了暗器。而后,他迅速拔地而起,身形如烟,转眼间便夺了一张弓,落在巷子中央。

他微微地笑着,衣袍凌乱,腰间的酒葫芦也破了,酒香四溢,手中只有一张长弓。然而,却没有人敢贸然上前。

“美人,不想让在下相送,也不必如此激烈地拒绝罢。”

“哪里话。奴家可很愿意送内殿一程呢。”

“噢?美人相送,真是在下的荣幸啊。”

“内殿不必客气。”

洛自省执起弓,拉开弦。

虽然没有箭矢,他却姿态优雅地拉满了弦,仿佛狩猎场上胸有成竹的猎人:“美人稍等,待在下解决这些杂兵之后,你我再相会。”

所有刺客的神色都变了。

洛家弓之名,天下皆知。洛家人的臂力,从小便是非凡,而他们的箭的准头,也是冠绝四方。

就算没有箭矢,照样一箭取命!

刺客迅速飞身而起,不顾一切地扑上来。

洛自省将虚无的箭射出去,便有数名刺客闷哼一声,脑上汩汩流血,倒下了。他浅浅地勾起嘴唇,宛若漂移般躲开袭击,弓如双头刃,随意翻飞,竟削去几人的头颅!

两名女子的脸越来越苍白,立刻抽出软剑,冲过来。

洛自省只觉右手火辣辣地疼起来,却没有理会她们,依然追击着剩下的蒙面人。

他身形飘忽,二女也只得那么一次机会,便再也未碰着他的衣角。

拍碎最后一名刺客的天灵盖后,洛自省回过首,依然是笑容满面。但是,浑身浴血的他,此刻却笑得寒气四溢,犹如鬼魅。

“美人,偷袭可不是什么光明手段。”

“对付洛五公子,不能用光明手段。”

洛自省丢下手中的弓,一步一步踏近她们,笑叹道:“我该如何是好?以池阳律令,女子不能随便杀的。不过……这可是在昊光呢。”

他语中带着几分怜惜,眼中也没有杀意。两名女子却觉得胆战心惊。

想了想,洛自省忽然停了步子,道:“罢了罢了,你们走罢。”他右臂流出乌黑的血,中毒已深,也不想多纠缠。

二女依然一动不动,紧紧盯着他。

“怎么?是想搏命一击么?我不怕这点毒物,也不喜欢杀美人。只是,我的耐性可不怎么好。若再纠缠不休,我可保不准会做出什么事来。”

“去罢。别忘了告诉你家主子,不管他是谁,我都记下了。”

扬起眉,洛自省点了右臂的穴道,如风般消失了。

御风飞行的洛自省很快回到三皇子府,摇摇晃晃走入寝殿。

天巽正在挑灯夜读,闻见酒味和浓重的血腥味,神色微变。抬眸见洛自省一身是血,右手臂不自然地垂着,还笑嘻嘻地靠在门上,他皱起眉。

“你知道我今天遇上什么样的美人了么?”

“你确定今后还能遇上美人么?”天巽淡淡地反问,走到门边,将伤者拉进来,撕开他的衣袖,查看伤口。

“不会死,吃过解毒药了。”虽然如此,这毒过于霸道,令他的内力运行凝滞了。不然,他还能将那两个女子送去圣宫惩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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