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少将方瑛小心的抱在怀中,苦笑着说道:“若是他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变做鬼跟他去算了。替他受些苦算什么?他若不是为了我,也不会落得今天这般田地。”
素音看他良久,才说,“我原本以为是你血肉里的那颗药的缘故。”
秦少吃了一惊,昂首看他,素音将手指按在他额间,片刻之后,竟然取出一粒药丸来。
素音把它放在手心,看了片刻,才又说道:“却原来不是。”
秦少震惊不已,这时才晓得这人的本事是极厉害的,竟然胜过自己万千倍。
素音把那丸药收起,放在玉盒之中,然后才说,“我伤他,其实也非本意。”
又同他说:“借我一滴血一用。”
秦少见识过他的本领,也知道他的厉害,便问也不问,径自咬破了手指朝他伸去。
素音却唤了了那莹莹的白光前来,在他指尖吸食片刻,便在他身边轻轻环住。
素音说:“这些是新虫,食了你的血,便会听你的吩咐。这旷野之中有许多的魔物,它们可护你片刻。”
秦少不料他会如此尽心的相帮,心中五味杂陈,竟然不知是什么滋味。方瑛虽是因这人而伤,可从此去了那件魔物,却也是件好事,说起来,他还是应当感谢才是。
只是他此刻一无所有,竟然无以相谢,只有跪倒在地,拜倒磕头。
素音却不受他的谢,趁他跪拜之际,仍旧骑在异兽身上,悄然的离去了。
旷野之中浓郁的夜色正在悄悄的淡去,天际露出一线白光,透过纱一般的夜色落在方瑛苍白的脸上。
秦少将方瑛紧紧的抱在怀里,看着他失却了血色的唇,便忍不住轻轻的亲吻。他脸上满是泪痕,浑身都是血迹,看起来十分的狼狈,可他的神情却是那样的温柔,充满了期盼和祈求,看得人忍不住心动。
秦少有时想,他或许没有别的狐狸那样的姿容和聪慧,但他有自知之明,懂得取舍,所以看到族人修炼之中苦痛难继,他便想,做狐狸便是做狐狸,奢求那些得不到的水中月镜中花,岂不是自寻烦恼?
他对方瑛的倾慕,起初也不过是个极微小的念头,他还不明所以的时候,也觉出了这其中的荒唐,不敢露出分毫,便把这小小的火花都埋在灰堆里,生怕别人看见。
只是世上的事偏偏就是这样难如人愿,他明明逃得那样远了,却还是被方瑛追来。这人那时只怕还是无心,他则是诚惶诚恐,还不敢想。
方瑛说什么,他便信了,其实如今想想,只怕方瑛说什么,他都是信的,他想要信的,也愿意信的。
方瑛后来对他,大约也是有些意思的,如若不然,他这样的性子,又如何容得自己做那些冒犯的事?
他想起那些亲吻,抚摸,还有那样满含情欲的眼神,他就觉得他的胸口都要炸开了,他把方瑛紧紧的抱住,眼泪忍不住就滑落了下来。
秦少觉得自己真是不争气,他拿污脏的袖子想要把眼泪蹭干,可是他不停的去抹眼泪,脸上还是湿漉漉的。
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自己竟然有这么多的眼泪。
那个人留下的魔虫带着莹白的光,犹如雪片一般环着他和方瑛,秦少觉得浑身发冷,又觉得燥热难耐,冷热交替,令人十分的难过。
秦少知道这是魔气过到他身上的缘故,那些魔虫仿佛被他身上的魔气所引诱,竟然朝他聚集了过来,还有些落在他手上的。
离得近了,秦少才看得真切,这魔虫有薄翅,体内有白光,莹白惑人,直直看去,竟然有片刻的失神。
秦少的心里有些恍惚起来,他曾见过化魔之物,却不知失却了宝珠的地仙化魔,究竟会是怎样?
他觉得他这一生已是十分的值得了,虽然他还不曾亲口问过这人,但这又有什么要紧?
这人心里有过他的一丝一毫,便已足够。他只求这人能够安然无恙的醒来,还如往日里一般的意气风发,别的,他再不敢奢望了。
他想看着这人醒来,却又害怕这人醒来。依着这人的性子,若是知道了来龙去脉,必然是不肯的,那时却要如何?
他也不敢太过高看自己,若是撑不住,竟然就命丧此地,也未可知,只是不能死在方瑛面前,若是被他瞧见,岂不是要内疚悔恨?就算幸而不死,还不知变化成了什么模样,他又要如何去见方瑛?
他心里挣扎,万分的不舍,可魔气在他血脉里飞快的游走,四处冲撞,仿佛在寻找出路的一般,他浑身冷热交替,恍惚得愈发厉害,竟然沉沉欲睡。
那时远处天边传来龙马的嘶鸣声,秦少精神一震,急忙站起来挥散魔虫,朝那声响传来的方向看去。
那一队人马由模糊到清晰,自半空而降,秦少看真切了,立时激动起来,大声的喊道:“季公子!季公子!”
为首的那人,便是身披盔甲的季岷,他持剑而来,看到秦少先是大惊,然后便是大怒,骂道:“怎么又是你?”又说,“我就说螺壳碎了,必然有大祸生出!果然是你!疏风占卜的果然不错!”
那些魔虫似乎察觉到季岷的怒气,立时便飞到他面前,将他紧紧的护住。
季岷不知厉害,提剑过来驱赶,好好一柄宝剑,竟被那些魔物烧坏了。
季岷看着大吃一惊,看着他问道:“这是什么!”
心念一转,立时勃然,道:“你居然与这样厉害的魔物勾搭一处?”
秦少连忙将它们驱赶开来,辩解了两句,说道:“不是,这其中另有曲折……”
话还不曾讲完,季岷便已看到了原先被魔虫遮蔽着的方瑛。他眼看着方瑛浑身是血,昏迷不醒,仿佛不省人事般的样子,脸色霎时变得铁青。他飞奔过去,先把手按在方瑛心口上,许久,才松了口气,神情中,却又许多疑惑不解。
秦少见他如此惊怕,心里对他的那么一点儿不满,也烟消云散了,连忙就说:“有人取走了他的契珠,所以伤他至此。”
季岷小心的将方瑛抱起,听他说起这话,便不解的看他,“什么契珠?”
秦少没想到他竟然一副完全不知所以然的样子,便“咦”了一声,心中隐隐觉着不对,却仍是问道:“不是说他拿了魔界的契珠,所以被罚来这里除魔么?”
季岷被他这番颠倒是非的话气到了,生气的说道:“他被罚来这里,是因旧宫被毁的缘故!那件好事,难道不是受你的牵累么?!”
他不知当初旧宫之事的来龙去脉,可是方瑛化龙不成是真,秦少反倒大有助益,得以成仙,这如何教人不起疑。
秦少“啊”了一声,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里苦涩,想,原来他连这个也瞒着我?是怕我内疚么?
季岷见他恍惚,心生不满,就冲他“喂”了一声。
秦少慌忙的答应了,季岷的神情有些难看,半天才问道:“他这颗宝珠不是龙珠,倒好像是内丹所化的,是你的么?”
“是,是我的狐珠。”秦少见他发问,便连忙回答他。
季岷神情复杂,看他片刻,才说:“你怎么肯把珠子给他?”
秦少不解,反问他说:“不给他怎么救他?”
季岷低头看了看方瑛,又看了看他,烦躁的摇了摇头,然后才说:“算了,你先一同前来。等他醒来,再跟我仔细的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秦少犹豫了片刻,终于慢慢的摇了摇头。
“你什么意思?!”季岷似乎觉察出了什么,警觉的看着他身旁的那些魔虫。
“我看过了,他已无性命之忧。醒来,也不过是早晚的事。”秦少不舍的看着方瑛,心里突然觉得这样是最好不过的了。“我就不必跟你们一同回去了。”
“我当然知道!可他怎么会伤成这样,你怎么肯把宝珠给他?你和那些魔物又是什么干系!谁知道他的伤跟你有没有干系?我自然要抓你一同回去!”季岷目光咄咄,看得他几无退路。
“我……”秦少低下头去,若是可以,他也不想走,就算是被抓去海里坐牢,他也是情愿的,可他不能。
他便是侥幸不死又如何?连他也不知究竟会变成怎样,他怎么去见方瑛?
那时节,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激得他心口发疼,他突然抬起头来,毫不退缩的看着季岷,大声说道:“我肯把宝珠给他,是因为我心里爱慕他,为了他死也是情愿的!”
季岷登时色变,又惊又骇,看着他竟然说不出话来。
秦少嘿嘿的笑了出来,心中竟是从所未有的畅快,却也是难过之极。
他知道季岷一向就对他有成见,他说出这些话,季岷必然愈发的厌恶于他,所以他竟不怕这人把这些话说与方瑛知道。
季岷愣愣的看着他,眼底的神情极为古怪,说不出究竟是厌恶还是震惊,秦少想,他是觉得我不配么?还是觉得我可笑,荒唐?
他想到这里,竟然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才慌忙的擦掉,说:“我们遇着了极厉害的魔物,说那契珠原本是魔主之物,还说那契珠认得他的,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那契珠竟然穿破阿鵼的皮肉而去,极轻易的被他取走了。”
季岷眯着眼睛看他,也不知信是不信。
秦少喘了口气,又说:“我求他救的阿鵼,只是原本契珠上的魔气都过到我的身上了。我也不知熬不熬得过,便是熬过了,也不知会变做个什么,所以你便是杀了我,我也不能随你一同回去的。”
季岷慢慢的说:“你同我说这些,便以为我会信么?”
秦少哈哈大笑,说:“你爱信不信。”
这一刻,竟然是他一生之中,心意最为坚决的一刻。
便是季岷即刻就要杀他,他也毫不后悔。
季岷突然开口道:“你要走,我不拦你。龙蛋呢?”
秦少愣了一下,便说,“他变化了,藏在身上。”
季岷低头伸手去方瑛身上翻了出来,拿在手中冷哼了一声,然后放在地上,说:“这东西你带走,阿鵼不能留!”
秦少大吃一惊,可转念一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季岷原本就对这颗不知其父是谁的龙蛋耿耿于怀,如今趁方瑛昏迷,他又要逃跑,自然趁机把这龙蛋打发了才好。
而他方才所说的话,只怕季岷半个字也不会告诉方瑛的,这他早已料到了。眼下要把龙蛋给他,回去必然是要栽赃在他的头上,编派他的一番胡话。
秦少犹豫片刻,终于敌不过一点点的私心,走过去小心的将龙蛋收了起来。
他拿着龙蛋,突然笑了出来,说道:“我救他一命,他送我个儿子,倒也算便宜了。”
季岷抱起方瑛,小心的跨上龙马,正要走,却被秦少拽住了缰绳,有些急切的说道:“那人说他怕是要吃些苦头,你回去好好寻些人看护他,不要怠慢了。”
季岷沉下了脸,说,“他是我兄弟,我会怠慢他?”
秦少有些讪讪,又说:“他受了这样重的伤,要好好的休养……”
季岷甩开缰绳,哼了一声,说:“我宫里有许多名医,比你强百倍!”
秦少还要说什么,季岷先是朝他天灵处用力一按,不知送了什么进去,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便早已拍马前行,遥遥的冲他扔下一句话,道:“你这么蠢,想也成不了魔!若是实在没了活路,便捎鱼书来吧!”
秦少急忙的追上去,却哪里赶得上龙马?
不消片刻,眼前早已空无一人。他呆呆的站在那里,心里竟然一时想不明白,季岷临走前说的那句话,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季岷说这话,难道是信了他么?
不然怎么会说出教他捎鱼书回来的话?
秦少把龙蛋藏在怀里,心里砰砰的直跳,他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激动得浑身颤抖。他想,我若是熬得过去,便能去见方瑛了,这是季岷亲口答应的,他必然不能反悔!
原本心中忐忑,极害怕的一件事,此时却仿佛轻风细雨一般,不被他看在眼里了。
他心中满是志气,竟信誓旦旦的想着,我要好好的,然后带着小龙回去见他!
那时魔虫仿佛感应到他心中的踌躇满志,竟然盘旋起来,犹如浮云一般的绕着他。
秦少抚摸着怀里的龙蛋,只觉得血脉里的魔气又激荡了起来,不知和着什么而鼓噪。魔虫都察觉到了他体力的魔气,纷纷的依附过来,在他四周簇拥着,犹如雪片一般,闪动着莹莹的白光,引着他朝前走去。
那时天边已是大亮,他独自一个,抱紧了怀里的龙蛋,便随着那些不能言语的魔虫,慢慢的朝旷野深处走去了。
第五十章
疏风骑着马一路赶到季岷宫里的时候,守在宫门前的侍卫队都还穿着兵甲,见着他正要行礼,便被他拦住了。
下了马朝宫里走的时候,他就问,“你们将军和殿下还好么?”
领头的那个侍卫看着有些面生,答起话来倒是十分的机灵,似乎已经猜出了他的身份,便说:“有将军护着,殿下自然是好的,倒是将军,受了许多的伤,把殿下给气着了。”
疏风叹了口气,一时竟有些踌躇,不知是不是该转头折返回去。
自那一回伤好之后,阿鵼便时常请命要去剿杀妖魔,季岷呢,也不知是不是心有愧疚,每每都许他,还亲随前往。结果两人每每归来,一个负伤,一个负气。让他十分的头疼。
他的这两位好友,一个着实的没什么本事,如今却做了一方海主,坐拥娇妻爱子,宫殿辉煌,尊荣无限。还有一个,却实在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他有时甚至想过,要是有什么法子,可以把季岷的运气分几分给阿鵼就好了。
可惜没有。
可若不是阿鵼这样的脾气性子,只怕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当初龙主仍在之时,枬英正受宠,她那样的迷恋于他,他若是娶了,只怕尊宠未必会逊于季岷。他却不肯。
后来隐去人间一事,更是糊涂之极,连龙珠和龙身都失却了,竟也不去索回。
待到回了海中之时,季岷与他海珠他不取,却偏偏要冒险入那旧宫之中,受龙火焚烧之苦,结果反倒与他人做了嫁衣裳。
不肯要季岷的海珠,却去拿了魔界之物来用,结果被魔物重伤之后,才被季岷带了回来。
季岷不知深浅,回到宫里,懵懵懂懂的就要教人来看,被他厉声的喝止了。
季岷对当年神魔大战之时毫无兴趣,他却是随军前去,亲身经历过的。
那伤口上残留的魔气,分明带着魔主的气息,这可不是寻常的魔物。这若是被海中的那些老人知道,只怕阿鵼就再无安宁之日了。
阿鵼怎么会得了魔主的契珠,又如何被他夺取,这其中的是非曲折,若是当时要说起来,如何分辩得清?
而且听季岷的形容,那时在旷野所见的魔虫,分明就是神魔大战时,护在魔姬身边的魔物,阿鵼此次能够死里逃生,已是万幸了。
季岷也觉着这伤口上的魔气厉害,却没有他想得那样深,听他剖析完毕,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眼睁睁的看着他动手替阿鵼查看伤口。
那一回阿鵼昏迷了数日方才醒来,醒来见着他们两个立在床边,竟然十分的震惊,环视四周,然后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呢?”
疏风不解,反问道:“谁?”
阿鵼紧紧的看着他们两个,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仿佛极痛苦的一般,便不由自主的按住了心口。
他也不知是觉出了什么,脸色突然大变,竟然颤声说道:“这是他的珠子!”
疏风听了微微色变,便把手伸了过去,抚在他心口,也吃了一惊,难以置信的看着他说:“这是谁的宝珠?”
阿鵼浑身颤抖的问他们两个,“有谁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