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妁——寒月笼纱
寒月笼纱  发于:2013年05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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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若林淡淡笑着说没事,背贴着他的前胸,腰上搭着修长有力的胳膊,熟悉的温度透过两层衣物传递过来,暖烘烘地熏人欲醉。有些贪恋这样的怀抱这样的人……只剩下这么难得的片刻了,用去一点是一点。

漆黑的眼瞳里浮现出莫名的哀伤,只是背对着萧景默,没有被察觉。

就在这个时候,小四儿急急忙忙地闯了进来,一大早上的,他却像见了鬼似的,连门也来不及敲。就算看见两个人抱在一起,也没有什么反应,整张小脸骇得煞白。

“公子、公子……”小书童带着哭腔的少年嗓音,喑哑啁哳。

简若林张口:“做什么毛毛躁躁的。”似乎有颤音,但是几不可辨。

小四儿一下子扑进简若林怀里,哭得震天响,撕心裂肺,泣不成声:“大少爷、大少爷出事了……在过江的时候起了暴风翻了船……没了、都没了……哇……”

简若林眼前一黑,晃了晃身子,颤抖着开口:“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对不对?”

小四儿哭得伤心无比,声音都哑了:“在回的路上碰上暴风……整艘船连人带货都被水涡卷了进去……风平浪静以后,整个海面上都是尸体……活下来的人找到了大少爷的尸首,身上的衣物都在……可是面目全非,人、人却救不回来了……呜呜……”

简若林听后,脑子一阵晕眩,推开小四儿冲了出去,萧景默似乎惊叫了一声“若林”,又似乎没有,只是他已经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前堂里,一付棺木停在正中,简若林步履沈重,拖着身子一步步地蹭过去,摇摇晃晃的,好像下一刻就要倒下去似的。只是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棺木,要将它盯出个洞一样。他听不见堂上凄厉的哭喊,听不见屋外风吹树叶“沙沙”的脆响,整个世界里,似乎只剩下了自己小心翼翼地喘息,还有轻缓的脚步声。

棺木中的人,已经面目全非,全身呈现一种长期浸泡在水中的浮肿。可是那身形那衣裳,却依稀是自己最熟悉的模样。

小时候抱着自己坐在腿上唱着歌儿哄他入睡……长大后巨细无遗地为他安排一切,总是满怀疼爱的口气叮嘱他天冷要加衣认人要用心……他去陵南的时候,还是活生生的,会说会笑会生气会叹息,虽然自己不懂事,但是他却包容了所有,一盅挂花霜糖,含在嘴里便一直甜到了心底……亦兄亦父的一种血脉联系,牵扯着他们……

大哥,你为什么就这样离开了,剩下他一个人,要怎么办?

——怎么办?!

胸口堵得厉害,眼泪明明已经犯上了眼眶,却怎么也流不出来。眼睛瞪得!圆,眼前是一片凄厉诡异的血红,残忍地带走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唯一的亲人。

“大哥——”简若林的手扶着棺木,一头栽倒下去。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嘴角滑落,滴在惨白的衣襟上,晕开成大片血红。

那颜色,生生地刺痛了人的眼目。

简家宅院,瞬息之间便换上了一片素白。入目之处,尽皆缟素。

萧景默守在简若林的床边,已有两天。病逝汹汹,毫无预兆地袭来——兄长遭遇不幸的噩耗传来,彻底击垮了故作勇敢的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边简家大办丧事,简若林病得不省人事;那厢留芳阁的生意受了有心人的恶意算计,一落千丈。

——简若析前去陵南,不止是收账,还兼办置货。那货船一翻,也等於将留芳阁下半年的原料物品尽都泡了汤。这还不算,陵南的一大笔账收没收回来尚没个准信,即便真的收回来了,也是随着货船一道沈入江底,化为泡影。

留芳阁生意做得越大,资金上面的周转就越马虎不得,损失了这么一大笔账目银钱,又丢了一大批原料,对留芳阁来讲,一个处理不好,就是致命的打击。

留芳阁这些年来几乎垄断了整个皇朝的香粉生意,早就引起了同行的不满和嫉恨,此刻出了事,隔岸观火的有之,雪上加霜的也有之,不外乎带着些看好戏的心态。何况善於经商的简家大公子不在了,不知道多少人虎视眈眈盯着这块肥肉眼冒绿光。

所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也莫过於此。

偏偏简家唯一能够主事的二公子简若林一病不起,简家和留芳阁,已成大厦将倾的姿态,纵使简若林再有不甘,也无力回天。

“若林,我会帮你的。”萧景默再次将妄图挣扎起身的简若林压回床上,消瘦的人儿面上一酡病态的绯红,整个人都还是一副恍恍惚惚地模样,却一醒过来,就惦记着留芳阁的事务,萧景默劝了几次也不肯老老实实地喝药休息。

“你好好养着身子,把病养好了,留芳阁的事,你不用担心。”心疼简若林承受接连不断的打击,萧景默此刻恨不得能代替了这人,替他遮挡掉所有的风雨,再一次强调并且允诺:“相信我,我会帮你守住它,留芳阁还是全皇朝最大的香粉铺子,谁也取代不了。”

简若析下葬那一天,素白的冥纸浮动了整条江陵河。

简若林亲自在江边祭悼,洋洋洒洒一篇悼亡文,写得催人泪下。事后有人评论此文,以“字字皆泪,句句泣血”为八字评判。

“扶苏公子”才华横溢声名在外,经此一文,更加传奇显赫——

人们只看到那文章的悲痛哀婉,写的人何等肝肠寸断,他们却终究不能明白。

身侧有窸窣的脚步声响起,简若林回头,便如初见那日一般,男人宛若自落日余晖中走出来一般耀眼,晚风吹得他宽大的衣袍猎猎作响,眯起的一双桃花媚眼,也不知道勾了多少人的魂,又伤了多少人的心。

重演过无数次的动作,萧景默走到他面前,默默展开手里的风衣,盖到他肩上。

男人的手指修长而且有力,但是为他扎紧衣带的时候,那手却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温柔和灵活,翻飞如舞。

他记得最悲伤最难捱的时候,男人紧紧搂着他,对他说:“若林别怕,有我在。”

就像现在,萧景默捧着他的脸,他难过得流泪,而那人温柔拭去他脸上的水渍,声音低沈舒缓,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陪着他走以后的路,在他走不下去的时候搀他一把;陪着他经历风浪,替他打一把遮风挡雨的伞;陪着他同喜共泣,不离不弃……听起来真是美好到了虚幻的情话。

简若林的嘴边勾勒出一抹浅笑,凄然的笑容映在夕阳的余晖里,无端凄凉。

闭了眼,便挥霍着享用这少量的温暖,任由自己溺死在这脉脉柔情里。

第十七章

留芳阁走到了开业以来最艰难的一步,资金周转不灵,原料短缺,加上简若析的死讯传开,外边流言已经四起,纷纷针对的都是势弱力孤的简家。

简若林倒是看不出有什么动作,整日呆在简家宅院里看看书养养病,一副自在悠闲的清幽调子,似乎完全不把留芳阁的事务和外界的传言放在眼里,阁中的大小事务,他尽皆放手,一律都交由阁里跟了简家十多年的管事祈叔。

可是那些明里暗里的,无论是想趁机打压留芳阁的生意,还是盘算着收购吞并的,一旦有所动作,就会发现,看似岌岌可危的留芳阁,其实并没有它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累如危卵。想打留芳阁主意的人,无一例外地遭受了惨烈的反击。

甚至有人勾结了官府,银子流水似的送了成千上万,人家倒是收下了,只是第二天面无人色地如数退回,戴着官帽的官老爷子额冒冷汗,一边擦一边念叨:“我可不敢得罪萧……爷……”支支吾吾连打带赶地轰人了事。

这瞧在别人眼里,自然琢磨出简家必定还有个了不得的靠山,留芳阁这块肥肉看着鲜美,但只怕动不得,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商人出身,察言观色自是在行,不会为了贪图一时之利,得不偿失。

简若林每每听小四儿说起这些的时候,都是一笑置之,甚不以为意。

留芳阁有了萧景默的幕后支撑,慢慢地在一片风起云涌中,重新站稳了脚跟。简若林也渐渐从病痛和伤感中走出来——经此一变,他整个人越发透出股冷清绝艳来,恍然如遗世之谪仙。偶一细细分辨其眉目,犹能品出几分天然韵致别样风流来。

萧景默自是爱极了这般模样的简若林,疼惜之余,一得了空便纠缠着他厮磨不已,心中也庆幸自己最后做了正确的决定——让简若林回到他身边来。

若不是这番折腾,他大概尚不能认清自己的真实心意,虽说“真情”还是“假意”难解难分,但是终究明白,自己并不想让那人离开。

“公子,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下人垂首上前禀告。

萧景默应了一声,看着自己精心准备下讨心上人展颜一笑的物什,满意地点了点头:“做得好,人人都有赏。”

主子心情一好,连带着底下的人也沾了光,乐呵呵地磕头谢恩。

前天就定下的约定,为了留芳阁的重回正轨,相聚小酌两杯,日子一到,萧景默就开始张罗开了,忙着布置一个天大的惊喜。等到了当天晚上,更是一早就坐在八角凉亭里等着。

亭子坐落在河岸之畔,有一半悬在河面上,越过栏杆,底下就是水波粼粼灯光盏盏。亭子里铺上了红纱翠帐,里头一方石桌,摆满了珍馐佳肴。

别看样式一般,可都是萧景默费尽心思亲自下厨做的——纨!公子,难得动一回矜贵玉手,若不是为了简若林,他也不会做到如此份上。一想到一会小情人低头慢条斯理地吃着他做的东西,再抬起头来,浅笑着赞一句:“好吃。”的情形,心情就莫名地雀跃起来。

嘴角的笑刚咧到一半,就看见远处迤逦而来的身影,连忙起身奔了过去。

“怎地穿得这样单薄?”一见到简若林,萧景默就习惯性地唠叨开了,伸出手就想将不知照顾自己的小情人拉进怀里。不料想捉他的手腕,却捉了个空,却是被那人轻巧不露痕迹地躲了开去,伸出去的手,顿在半空,不免有些尴尬。

夜里,简若林的脸恍然如画,眼底一点清亮如濯星,清华无限。

“你和她也是这样吗?”

“谁?”不期然他一开口就是这话,萧景默皱起了眉,简若林的反常以及冷淡的口气,叫他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什么意思?”

“你在家里,在红袖坊铜雀楼倚红馆……这一类的话,早已说得顺溜无比了吧?”

萧景默隐隐觉得有什么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心慌意乱:“你说什么?”

“家中良妻美眷,外边左拥右抱,齐人之福尽享不算,还招惹了一摞芳心满城痴痴追随,真是好生快活自在,是也不是?”

“你到底想说什么?”萧景默不喜欢简若林现在的模样和口气,冷漠生疏,犹自带着一股凌厉和尖刻,不像是记忆中熟悉的那人。只不过分隔一日,昨天还在他怀中乖顺可人的男人,怎么就能换上了这么一副尖酸语调?

简若林扶着额浅浅一笑,倾倒众生:“既然你喜欢直来直去,那我也就不绕弯子了……你曾说过,和我不过是一场错误,幸而时候未晚,亡羊补牢尚且及时。你萧家需要传宗接代延续香火,我一介男子之身,自然不该妨碍你与夫人的鹣鲽情深。是我入戏太深没错,也是我苦苦牵绊了你,事到如今,我能做的,也唯有放手……让你逍遥。”

萧景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那种盘踞在心头咬啮性的隐隐作痛又开始发作,肺叶里的空气似乎被抽了个一干二净,窒得他难受。

一股无边的恐慌笼罩了他,情不自禁地抓住了简若林的手发出一声痛呼:“若林!”

简若林这回没有再躲开他,可是也没做任何多余的表示,只是看着他,语调冷淡宛如路人:“你说得对,男子相恋,本就不容於世,是我太过天真痴傻,竟会当真……幸好现在悬崖勒马,为时未晚。”

“你把因为我的拒绝和冷淡造成的不甘转化为一种占用心理,接近我,和我在一起,我也可以理解你的无奈挣扎。同样的,简若林意志不够坚定,沈溺於你的温柔,贪恋以致不能自拔,是我自作自受。其实说透了,确实不外乎各取所需相互利用。”

“既然明白这些,当初你离去,我也应该彻底放手死心,回到正途。可是那个时候,却传来了大哥出事的消息……你先听我说下去,其实那天在药店外面遇到你,回到留芳阁以后,我便枯坐了一个下午,呵呵,我毕竟还是凡人,没办法做到刀枪不入。等到傍晚,大哥出事的消息传来,就好像一个当头巨雷轰下来,我怎么也无法接受。”

“我试过也努力过,想要坚持着把留芳阁撑下去,我隐瞒了大哥故去的消息,不想造成恐慌以及对留芳阁不利的局面……我写信给以前和父亲交好的叔伯,可是居然无人肯伸出援手;我肃清阁里的账目,几夜不眠不休,可是还是找不出能够挽救留芳阁的办法……我尽了我最大的努力,可是那个时候的我,千疮百孔,无论如何也支持不下去。留芳阁的担子太重,我心里承载的痛也太多,心有余而力不足。”

“父亲和大哥一辈子的心血不能毁在我手里,走投无路,我想到的只有你。我想你帮着我走下去,放开了你的手,我一个人跌跌撞撞实在太过辛苦……与你相识这么久,我多少也明白你的性子,如果没有特别的手段,你不会肯再回头。请原谅我的自私,在这场谋划中,我利用了你。”

“下定决心的那夜,我在风雨中站了一夜,果然大病初愈,受不得风寒,第二天就病得不省人事;我知道你会来,所以故意假作昏迷,说了那些胡话来打动你;至於我和月娘,根本来就没有什么多於朋友的关系,她来留芳阁,只是给我送养身的汤药……月娘伤过一次心,对男女之事,心思本就冷淡,对我也只当做朋友亲人一般看待照顾而已。反倒是我,以有心算无意,一道利用了她。”

“我很感谢你为我、为留芳阁所作的一切,没有你的帮助,我相信留芳阁和我,都无法坚持着走到今日。但是你既负我在先,那么我用这些手段取得这些,也算公平报偿。”

这么一大段的话说完,条理分明,显然不知道酝酿了多久,直到这一刻才宣之於口。

“萧景默,我们两清了……”简若林笑得淡然,转眸看他:“从今以后,你我之间,恩断情绝,至死……再不相见!”

简若林虽然性子冷淡,但这并不代表他就能无怨无恨,无欲无求。

萧景默浪荡不羁言行无忌,初初闯入他生命中的时候,就宛如一团火一道光,以无比强硬之势便占据了一席之地。刻意的讨好,用心的追求,甚至是死皮赖脸的痴缠,简若林从一开始的不愿理会,到最后逐渐适应了他的存在,以致默许了他的出现,贪恋了他付出的所有温柔暖情,深陷泥潭不可自拔。

此前兴许还有游移徘徊,但是自萧景默无情离去之后,他心若死灰,纵使强自支撑,整个人也形同槁木,浑浑噩噩。到了这种境地,简若林若还看不清楚自己对萧景默是什么感情,不免自欺欺人。只是这一片情,终究是被辜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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