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郎——绿隐疏楼
绿隐疏楼  发于:2012年0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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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奈何人间自是有情痴,人生只有情难死。

尧飞卿走走停停,默默走到自己的大帐外,却不进去,在外面呆呆伫立,日头升到中天,热得站都站不住,仍是扶

着树干,笔直地立着。传来的午饭也不吃,滴水未进,待到夜幕降临,有人在背后道:“我们回京。”

尧飞卿没有回头,只沉沉应了声。

“走罢。”那人近身,牵起他手。尧飞卿跟着他走,无言看着他背影。那人不曾回头,却一直用力牵着他手,迎着

夜风,头也不回地前进。

第三十二章

本是凯旋而归的谢子安,因兄长亡故,一直郁郁寡欢,又因谢子乔身份不便,只得将其尸骨悄悄葬入扬州祖坟,情

绪更加低沉。尧飞卿因心怀愧疚,拉不下脸来赔礼,加之心中疑虑未消,也不主动去找他。两人各走各的,一前一

后,不搭一语,就这样冷冷清清地率军回到京城。

如此一来,尧飞卿与谢子安并无多少见面的机会,两人不咸不淡地各自过活,一时竟形同陌路了。

朝中早先就有人提议设庆功宴,折子递到朱虞面前,犹如石沉大海,丝毫没了音讯。一时便有人私下议论道,圣上

因谢子乔一事,对谢家很是忌讳,若不是种种原因,他老人家早就朱笔一挥把谢家办了,还谈甚么庆功宴。然谢子

安的确是功勋卓著,不设宴庆功,也着实说不过去。

然到了大军抵京之时,朱虞一道口谕,竟是在御花园大摆起筵席来。

理由却不是庆功,而是当日恰巧是七夕,朱虞一时雅兴,携众位爱宠妃嫔并臣子乞巧。

顺便庆功。

谢子安披着火红的战袍,尧飞卿一袭黑衣佩剑,两人皆格格不入地坐在人群中,相隔甚远,动作却一致,不声不响

地喝闷酒。

酒过三巡,有太监来报,说是御花园深处的昙花绽放一地。朱虞大喜,把酒一挥,带领众人结队赏花去。

花草深处,昙花果然怒放,宛若一地月华洒落。朱虞伸手摘下一朵,在手中把玩,忽而笑道:“昙花,深夜绽放,

只开一瞬。它既身为花,便要供人观赏,这样藏着掖着,岂不失了它作为花的本分?就算藏得再隐秘,朕想看,还

是一样看得到。你们说,可是不是这样?”

众人听出他话中有话,个个噤若寒蝉,唯唯称是。

朱虞却大笑着走开,与谢子安擦肩而过时他低笑,随意地将手中昙花掷向他。谢子安急忙接住,朱虞却朗笑着走远

:“前面还有秋海棠,去看看。”

谢子安抿唇,静静地看着他背影。人群擦着他流过,夹杂着各种表情和视线,薄凉的,暗笑的,幸灾乐祸的,事不

关己的,他淡淡地看着,完全不往心里去,只悄悄地找寻一个身影,寻了半天,却并不见。

正欲移步跟上人群,后脑忽地被什么东西弹了一下,他伸手抓住,是一朵火红的凌霄花。他赶紧回头,瞥见一抹黑

影在墙角一闪而过,他逆着人群挤过去,跟着那抹黑影而去,追到一间耳房,他大步跨进去,身后,门啪地一声闭

合。

他看着门边黑色的剪影,那轮廓冰雕玉琢般的精致玲珑,映着月色,显得愈发形单影只。他看着他沉默,半晌,尧

飞卿先道:“圣上带着人走远了。”

谢子安不解何意,只道:“嗯。”

尧飞卿不动,抬头望着明月当空,语气却笃定:“偷丿情,你敢不敢?”

谢子安的呼吸猛地断了半拍:“什么?”

尧飞卿转过身子面对他,却仍旧不走近:“偷丿情,敢不敢?”

谢子安沉默。尧飞卿也沉默。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犹如初秋的空气,渐渐变冷。

就在这沉默浓重到窒息的瞬间,谢子安猛地抱住他,在他唇上狠狠咬噬,尧飞卿亦紧紧地回抱住他,两人一路撕扯

着彼此的衣衫,而后纠缠着摔倒在床上。

谢子安压在上面进入的时候,对方紧闭的小丿穴因突然的扩展而微微渗血,他有些紧张,才探入一点的分丿身又慢

慢退出来。

尧飞卿一只手搭在额前,唇角上勾,发出“哼”的一声冷笑。

就像在说,你果然还是不敢。

谢子安深深拧了眉头,咬牙将欲丿望重新刺进去,他抱住尧飞卿的身子,一鼓作气地挺进最深处,刻意忽略对方隐

忍的低吟,乘着快意开始抽丿动。

一场放纵过后,谢子安忽而记得他不喜欢这样被动的姿态,正要起身,被他狠狠揪住衣襟:“我有事问你,我要听

实话。”

谢子安与他四目相对:“你问。”

“当初,你为何要先帝废我武功?”

谢子安猛惊:“你怎么知道的?”

尧飞卿厉喝:“实话!”

谢子安苦笑:“如今我的话,你还肯相信么?”

尧飞卿逼视他目光:“你先说。”

“我建议先帝废你武功,是因为当时我察觉到,先帝已经对你动了杀念。倘若你再不能上场杀敌,势必会跟着圣上

回京城,到时先帝想杀你也杀不到了……我没想到你会留下来陪我……”谢子安的手在床褥上抓得泛白,“我不过

是怕你出事……”

尧飞卿渐渐松了手,仰面躺着,忽而就笑了一声:“你说,我们两个,该怎么办呢……”

谢子安张口,还没来得及吐出半个字,房门忽而毫无征兆地被踢开,朱虞大踏步跨进屋,目光利剑似的向这边劈过

来。

谢子安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将床单扯起来蒙住尧飞卿身子。朱虞狭长的眼眸眯了一眯,下一刻,剑光已赫然闪到床

边。

谢子安毫不避闪,一心掩护身下之人。剑气袭来,他倏地掉落一缕青丝,下一刻,精光四溅,两剑交锋,发出挫骨

扬灰般的嘶鸣。

尧飞卿飞身而起,单手扯住衣衫裹身,墨色的衣袂犹如黑翼。身形流转,只瞬间,他便落身到谢子安身前,持剑阻

住朱虞来势。

没有丝毫犹豫,只错手使出一招,朱虞的剑便脱手,直直飞出,钉进墙壁。

揽月剑法的拆招之一,直挑对手破绽,一击必中。

一时间朱虞错愣,看着他凛然扔掉手中长剑,微有些踉跄地向着自己走来。五步开外的时候,谢子安闪身到他身前

,向着朱虞,慢慢地跪下去。

尧飞卿在他身后止步,站得笔直。

朱虞冷冷地哼笑一声,看着面前的二人,忽而觉得可笑,想笑,不知为谁。

谢子安却抢先道:“一切都是臣之过,臣无话可说,请圣上降罪。”

朱虞突然大笑:“说得好!朕就革了你的职!来人,把他拖出去!”

几名御前侍卫上前,将谢子安押解着。朱虞冷冷笑着,又道:“尧飞卿留下,其他人出去。”

随侍的宫人们应声而退。谢子安闻言猛地挣扎起来,朱虞抬手挑起他下巴,笑得意味深沉:“昙花一现,也是时候

凋谢了。”

他轻轻抬手在谢子安颈后一击,谢子安渐渐停止挣扎,眼皮发沉,被侍卫一路拖了出去。

朱虞却并不动,只留给尧飞卿一个高挑的背影,朱袍上,青龙夜明珠镶嵌而成的双眼灼灼生辉。

尧飞卿向他走进两步,寒光一闪,朱虞已拔出墙上长剑,横在他颈边。剑锋入肉,渗出殷殷猩红。

朱虞道:“你怎么不躲?”

“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微臣,不敢忤逆圣上。”

尧飞卿昂首迎上他目光,字字磊落,目光如炬。

“你忤逆的还少么?譬如……”朱虞剑锋推进,猩红更甚,“譬如方才。”

“方才,微臣只是给圣上一个借口,给圣上一个罢免谢子安的借口。”尧飞卿平静开口,神色也是平静如水。

朱虞猛地愣住,与他对视半晌,拧了眉头,笑得莫测:“说什么混话,朕为何想要罢免他?”

“微臣还知道圣上对谢微之心有顾忌,若不是他病得快死了,微臣也会对他出手。”

“哼,你要废谢子安,何须等到今日才动手?”

尧飞卿轻呼一口气,淡淡的道:“每个人都曾有过爱做梦的年纪。他对我有恩,我想要陪着他做一场梦,不得不醒

来的时候,我会收手。”

朱虞一时语塞。若说年少正轻狂,自己竟是在眼前人最意气风华的年华,给了他最痛入骨髓的一刀,斩断了他的梦

,扭曲了他的命。

既如此,两人之间,只能生恨,何来情爱?

遂生猜忌。

“你会舍得谢子安么?”朱虞微眯星眸,沉下声音:“朕不明白,你为何肯为朕做到如此地步?”

“理由倒是有一个。”尧飞卿微微昂首看着他,凌乱的发下,双眸精光乍迸,擦着剑刃跪地,抬起双手,端正交叠

,恭恭敬敬行个大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虞一时怔住,看着他拜倒在自己身前,身子骨纤细却透着倔强的英气,犹是那个身骑白马的少年将军,犹是那个

回眸一笑的明丽美人,就好似这些年来,两个人在岔路上越走越远,走着走着,忽而又在柳暗花明的一处重逢了。

就好似这些年都是枉费,除了把人的心搁置得陈旧,风化出裂口。

“圣上的剑法高超,鲜少露出破绽。而方才若不是圣上破绽明显,微臣难以一招制胜。”

“而这个破绽,说明圣上心里有微臣。”

“你我猜忌了这么久,也都累了,如今也到了该交心的时候。”

“微臣此后会谨言慎行,自愿伴驾于圣上,寸步不离乾清宫,唯圣上之命是从。”

尧飞卿的眸子清亮,声音也清亮,浑身具透着清亮的风骨。朱虞定定地俯视他,他的桃花媚眼粼粼绰绰,仿佛勾魂

摄魄的冰窟,吸引着他跳下去,抛弃一切世俗烦忧,冰封在最清亮的地方。

朱虞沉声:“哪怕朕要你死?”

“哪怕你要我死。”

朱虞沉默,半晌他笑道:“你不要命了,我的命还留着何用?”

他将剑移开,另只手掐住尧飞卿细细的脖颈,将他拖拽起来,倏地咬上他的唇。

第三十三章 完结章

之后的日子,平淡如水。尧飞卿被禁足于乾清宫,眼睁睁看着窗外落花成塚,转眼间,只剩枯秃枝丫,寒风萧瑟。

同年腊月,谢微之病故。谢子安护送灵柩回乡,并丁忧三年。

离京那日,黑云压城,是暴雪来临的前兆。北风格外的冷,侵肌裂骨。黄昏时分,他骑在马上去往江边,途中回头

,看着寒冬中,繁华落尽的偌大京城。

遥想当年,谢家老爷带着两个儿子及无数家眷,随着年轻俊朗的君王,风光无限地从这里前往高高在上的皇宫。时

隔多年,如今回去,却是孤身伴枯骨,回想曾经的风华,那些年少轻狂的豪言壮语,弹指即逝,黄粱一梦。

他有些想笑,扶着冰冷的棺木,马不停蹄地往江边而去。

残霞映水的江边,江天一色,残红如血,宛如天上城阙。簌簌芦苇荡中,一架斑驳残旧的木制码头,一道人影寂寂

独立,衣袂纷飞,笔直得分外寥落。他的头发不管何时都是利落的束在头顶,一丝不苟得分外固执,一如他的人,

固执得令人无法理解。

谢子安跳下马飞跑过去,几乎要把他捏碎似的抱在怀里:“你,你真的来了……”

三日前,本是一片毫无希望的尺素,折成卑微小块,系在箭头,由他遥遥射进乾清宫。没有希望,便没有称呼,没

有落款,只有寥寥三句话:“三日后傍晚。江边码头。跟不跟我走?”

尧飞卿被他撞得后退一步,轻轻拢住他的脊背,慢慢收紧手臂。谢子安将头深深埋进他颈间,慢慢的,尧飞卿感觉

到领子湿了。

他望着妖媚得惨烈的天,眼中霞光闪烁,轻轻拍拍他后背:“再不走,要落雪了。”

谢子安从他身上离开,胡乱地抹了抹脸,冲他一笑,去帮家丁搬运灵柩。尧飞卿帮他去搬细软小件,也并无多少东

西,只一箱衣服,一只包袱。包袱的开口露出一只画轴,他认得那是自己曾经为他画的画像。

一切收拾妥当,谢子安站在船头,向岸上的尧飞卿伸手,要接他上船。

残阳就在这一瞬沉没,霞光散尽,天地间陷入沉沉的黑墨。

尧飞卿仰脸看着他,额前的碎发飞扬,目光极尽温柔,却并不回应他的手。谢子安恍然,惊道:“你不走?”

尧飞卿抿唇,极轻极轻的点了一下头。

谢子安难以置信地垂下手:“好不容易出来,你竟然不走?”

尧飞卿不动声色,就是这份不动声色,宣告了两人就此的离别。

谢子安的神色渐渐绝望:“你,你是不是放不下他?”

尧飞卿摇头,看着他空站着掉眼泪,向前靠近一步,自袖袋里掏出一块帕子来擦他脸颊:“傻孩子,我又不是再也

不见你了。”

谢子安猛地捉住他手:“什么意思?”

“等这个冬天过去,我便去扬州找你,和你一起看开春的桃花。到那时候,我们就在扬州住下,再也不回来了。”

尧飞卿和他对视,目光笃定,笃定得有些决绝。

谢子安感到意外,与他怔怔相对,天间悠悠飘下一片皎白,是雪。

年轻的船家催促开船,谢子安匆忙应声,回首对尧飞卿道:“我记着你这句话,我在扬州等着你。”

尧飞卿微微一笑,将帕子递过去:“不准再哭。”

谢子安吸吸鼻子,挂着鼻涕绽出一个笑,刚刚接过帕子,欸乃一声,船开。他被迫放开他的手,指尖在他掌心滑到

指尖,很快连指尖都分开,只能遥遥望着他,看着他黑色的身影渐渐远去,直到完全的模糊在夜色里,才忽而记起

手中的帕子,低头看时,竟发觉上面有字。

是鲜红的,正楷血字写成的一首诗。

“花开花落事事非,凉殿泪眼问宫帏。相约来年赏花去,同来何事不同归。清霜黯掩半死桐,寒潭孤栖泪鹧鸪。小

窗遥望胧月下,伊人煮酒影微微。”

谢子安怔忡,觉得愈发的寒入肺腑,喃喃自语:“这是……”

“这是我家将军,对谢将军最后的饯别语。”

船尾,年轻的船家掀起斗笠,薄雪之下,又是一个人面桃花。

谢子安惊道:“段岫?”

段岫索性扔下船桨,走过来与他面对面坐下:“我知道谢将军方才,有些话没有问出口,我家将军亦没有说出口。

现下,我替他答复将军。若是他心里没有将军,今日便万万不会来送行,这首字字沾血的诗也不会在谢将军手中。

我家将军还说,若有来世,他只求不再与谢将军相遇,他负了你今生,断断不愿再叨扰你的来世。”

谢子安心中清明九分,将帕子在手心握紧,淡淡道:“飞卿他,还有什么话对我说?”

段岫伸手,去接那纷纷扬扬的细小冰晶,看着它们落在指尖,化成水,坠落在水光滟滟的脚边,涟漪过后,归于无

形。就如那人的感情,铭刻于骨,深埋于心,到头来,只不过化作了眼底的一丝流光,唇间的一声低语。

“我尧飞卿此生,尝遍滋味万千,唯有那日扬州月下的一壶温酒,此生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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