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岳在一边闭着眼睛不敢看,眼泪成串地落下;韦成涛扭了头,事不关已地研究身旁古树的树皮;被踹倒的府兵后悔地想要拿回军棍,却被王爷的神情吓得不敢上前。高凌和高蕴拼命挣扎着想挣脱嵌制,却被侍卫捂了嘴强行带回后院。
二十多棍以后,皇帝实在看不下去了:“袁腾,你给朕住手!他是你儿子,也是朕的臣子!朕命令你,不许再打了,此事到此为止!”
袁腾跪倒:“是,臣遵旨,谢皇上!”
韦成涛躬身:“皇上圣明。”
皇帝铁青着脸转身就走,韦成涛随后也回府,和袁府一干人等连个招呼也没打,更没看一眼地上血肉模糊的袁峥。
袁腾长出一口气,拉开欲扶袁峥的手下,亲自把陷入昏迷的儿子抱起来,小心翼翼地背到背上,也不骑马了,步行回王府别院。另一家将背起了袁岳,一行人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往回走。
待回到王府别院,皇帝派来的御医早已候着了。清洗、检查伤势、上药、包扎,足足忙了大半天。袁岳除了几处轻微的擦伤外,只是扭伤了脚,敷了药只要好好休息几天就没事了;袁峥除了左肩被狼咬,臀背部棍伤不轻,血肉与衣服粘在了一起,撕下来时痛得钻心,昏迷中也全身发颤。李氏夫人心疼地哭成了泪人儿。待御医一走,屋里只剩下自家四人,李氏再也忍不住,大骂丈夫:“你个狠心的,敢情十月怀胎的不是你,就不知道心疼儿子,都打成什么样了啊!我苦命的峥儿……”闹得袁腾烦了,扔下一句:“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拎了长枪去院中练武,留下母子俩给尚未清醒的袁峥擦拭额上不断渗出的冷汗。
将近半夜时,袁峥才悠悠醒来。袁腾抢过王妃手里的碗,笨手笨脚地亲自喂了儿子半碗清粥,什么也没说,袁峥也没问。待袁腾被属下请去处理事情,袁峥才哑着嗓子对母亲说:“娘,不要怪爹,他一定有他的考量……”一阵呛咳,震得浑身疼痛。吓得袁母赶紧安抚:“峥儿你放心,娘都明白的,只是一时气急罢了。你不要多想,安心养伤。”边说边抹泪。
袁峥点点头,重又陷入昏睡。到了后半夜忽然发起高烧来,嘴上烧出一溜水泡。怕是狼咬的伤口发炎,赶紧又去请御医,闹得人仰马翻,直到第三天下午,袁峥才真正清醒过来。此期间袁腾夫妇一直陪在儿子身边未曾合眼,直到御医宣布世子已无大碍,安心静养一段日子即可痊愈。两夫妻才略略放下心来去休息,留下袁岳陪哥哥。
袁峥趴在榻上,问弟弟:“三三,你脚怎么样了?”
“已经不怎么疼了,也快消肿了,再过两天就看不出来了吧。”袁岳边说边小心地走了两步,让哥哥放心。“哥,你脸色很难看,是不是还疼得历害啊?要不要叫御医?”
“别大惊小怪地,我没事,那天吓着你了吧?”
袁岳一脸惊恐地点头:“爹下手可真狠。”
袁峥摇头:“爹要真下重手,我早没命了,这伤只是看着可怕,其实只是皮肉之伤,不要紧的,倒是你的的脚以后要小心了,伤到关节容易复发。”
兄弟二人正聊着,门房来报:“钦差到,请世子接旨。”
袁峥暂时无法起身,袁岳正想去叫醒父亲,却见两个人儿不经通报直闯入内室,为首的一个手捧明黄缎面的圣旨,后面一个却抱着一个大盒子,正是高蕴和高凌。
袁峥强撑着想起来行礼,被高蕴按住:“父皇说了你伤好以后再谢恩也不迟。”袁岳代跪听高蕴宣读旨意,大意是袁峥已经受过惩罚,所以不再追究,官复原职,并赐下一堆人参鹿茸之类的补品。
宣完旨,袁氏兄弟规规矩矩谢过圣恩,一时竟无话可说。高蕴满脸懊恼:“都怪我,连累你们受这么大的罪……”
袁峥道:“七殿下不必自责,是臣没有尽到保护的责任,该罚。”
“袁峥,你口口声声殿下臣子,难道不当我们是朋友了吗?”高凌委委屈屈地开口。袁峥吓一跳:“十殿下,臣等本来就不该直呼殿下的名讳,蒙两位殿下高看,臣兄弟万分感激……”
话未说完被“啪”地一声拍桌子声打断,高蕴小脸涨得通红:“袁峥,你在怪我们,你看不起我们!”
“臣不敢。”袁峥满脸惶恐。
“那你还……”高蕴的话被袁峥一阵咳嗽声打断。
高凌走到袁峥病榻边坐下:“袁峥,你别这样好吗?”一边伸手给他轻抚后背止咳,“我和七哥哥是真心来道歉的。七哥磨了父皇整整两天,我们才被准许出宫。我们不缺奴才,只是不想失去你们两个朋友……”
“承蒙两位殿下记挂,不胜感激。”
高凌几乎要哭出来,扭头找袁岳:“三三……你也不要和我做朋友了吗?”
袁岳一脸为难地看向袁峥:“哥……”
高凌眼泪再也忍不住,从袁峥眼前滚落,“啪答”掉到榻上,迅速渗入床单,留下两个圆圆的水痕。失望地正想要站起来,却被袁峥抓住了手,微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口气:“高凌,别哭,臣……我答应就是。”
高凌破涕为笑:“太好了。”鼻音尚重。
“不过,”袁峥强调,“人后朋友相称,人前却是君臣礼仪不可废。”
“好,一言为定!”
高蕴也笑:“袁峥,你们兄弟为我们兄弟舍命了一回,日后我定当报答。”
“高蕴,朋友之间没有报答一说,除非你也不当我们是朋友。”
两人相视一笑。
高蕴说:“我如今马术远不是你对手,不过将来可未必会输,袁峥你等着,我将来一定会来找你一决高下。”
袁峥微微一笑:“好,我等着你。”心中佩服这个皇子的光明磊落、爽朗大方。
袁岳说起西北风光,边关明月,令长居宫中的兄弟俩无限向往。高凌与三三合作,即兴画了一幅画儿:四人四骑,策马奔驰于苍茫草原,神情生动,无拘无束,一派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景象跃然纸上。
多年以后,高蕴在这幅画上写下八个字:年少轻狂,幸福时光。
时辰不早了,袁峥重伤未愈,精神渐显不支,高蕴和高凌告辞回行宫。临走,高蕴从高凌捧进来的大盒子里拿了一大包东西出来,说是让御医院的大夫特地调配的上好金创药,对消炎止痛特别有效;高凌则红着脸拿出一罐雪花糖和一盒散发着菊花清香的糕点说:“我没什么好东西送给你,御医们开的药能苦死人,你吃过药含一块糖解解苦味,糕也很好吃,我平时最喜欢吃了。”高蕴附在袁峥耳边悄悄说:“袁峥,这糖和糕是小凌专门叫御膳房的厨子做的,做糕的菊花也是小十亲手所种,你可不能嫌寒酸啊。”袁峥伸手拈了块糕吃:“恩,很是清香开胃,我喜欢吃。”高凌兴奋地连耳朵都红了。
袁氏兄弟回赠他们一人一把镶嵌各色宝石的防身用小刀。高凌送给三三的是一套上好的湖笔,高蕴的礼物则是砚台和徽墨,看着就价值不扉。袁峥故意苦着脸说:“你们好偏心啊……”语气里是说不出的委屈,眼中却闪着促狭快乐的光。五官攒到一块的苦瓜脸逗得三人哈哈大笑。
高凌跑过去拍拍他:“袁峥,你快点好起来,教我骑马射箭,我也要和你并肩驰骋。”
袁峥笑得眉眼弯弯:“好,一言为定!”看高蕴还在细细欣赏自己回赠的波斯弯刀,一把拉下高凌身子,在他耳边轻轻说:“高凌,你要快点学会保护自己,戒急用忍,万万不可锋芒毕露。”
“我会的,你放心。”
两对兄弟依依不舍告辞,然而高凌却不知,这一别就是十年光阴;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再次相见竟是这样的情景;他更想不到的是袁峥竟会将自己视如仇人,弃如弊履!
第7章
天际泛起鱼肚白,新房内,蜡炬已成灰。
高凌原本是单手托腮撑在桌上打盹的,不知什么时候已变成趴在桌上了。突来的一阵寒风把他冻醒,打了个寒噤坐直,才发现房门已经大开,一个大丫鬟正在收拾床铺,对于王爷和殿下的奇怪情景只是微微诧异,面上倒也并无大惊小怪之色,眼见是个见过风浪的。
抬头看袁峥,安疆王爷正捧着一把雪在搓脸,看着倒已是精神抖擞,只是面上戾气并未褪去多少。
梳洗完毕,袁峥拎了剑便自去院中,一眼都未曾扫过高凌。
丫鬟过来提醒:“王爷练功去了,请殿下洗漱更衣。”说完径自走开收拾桌椅。高凌看看架上,一盆雪,一盆水,还有擦牙的青盐之类,没有人服侍,便自行取了布巾浸入水中。袁峥在西北冻惯了,他曾说过经常在冬天还拿雪擦身健体,自己可吃不消那寒气。
谁知那盆里的并非热水,而是刚从缸里舀出的冷水,比雪也好不了多少!冻得高凌一激灵,险些打翻铜盆。那丫鬟只当没看见,兀自忙着手里的活。连漱口水都是冷的,看来是故意的,高凌咬牙将冰凉的布巾捂到面上,迅速擦净。本来并未睡足,这一冻反倒把高凌的精神吊起来了。
自己换好衣衫,院中叮叮铛铛刀剑相击的声音已经响了好一阵了,高凌站在门口看袁峥和司擅的对练。雪地中两个矫健的身影闪转腾挪,刀来剑去煞是精彩。小四站在一边目不转睛看着,不时照着他们的招式比比划划,对两人的功夫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待见到高凌出现在房门口,立刻跑过来请安:“主子,您起来啦?怎么鼻子通红,脸色也不好。”凑近了压低嗓门问:“王爷对你不好?”
高凌摇摇头正要开口,忽见石小四被拎着后脖领子甩到一边。小四正要发作,回头看到了人却只好硬生生把怒火咽下,袁峥一手持剑,冷冷地盯了自己一眼,然后一把推了高凌进屋,把门“砰”地一声重重砸上。小四直觉高凌要吃亏,正要闯进去,面前却被司擅的刀拦住去路:“石小四,你只是个侍卫,王爷和王妃的事,还是不要管的好。你昨晚就想试我身手了吧,现在来吧!”挑衅似地扬了扬手中刀。石小四哼了一声:“来就来,我怕你不成!”拔剑迎战。
袁峥进房,换了一身织锦礼服,拿了桌上丫鬟晾好的一壶茶,仰脖咕嘟咕嘟灌了一气,抹抹嘴,回头见高凌呆立的样子不由得火往上窜,恶声恶气道:“还傻站着干什么,去给我娘请安敬茶,莫非还要我八抬大轿来请你十皇子上路吗?”
“哦……哦。”高凌清醒过来,委屈地看了一眼这个与记忆中温和可亲的袁峥全无相似之处的“良人”,去架上抱起两个早已准备好的礼盒,跟在袁峥身后向外走去。袁峥到得院中,喝止了司擅与小四的比斗,走过小四身边时丢下一句:“不自量力!”
小四和司擅身为侍卫,不能随便进入都是女眷的后院,袁峥不发话,下人们没人敢多说多做,高凌只能自己捧着礼盒,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走。刚进袁母所住的梅苑,便见一位着淡蓝袍子的少女,在院中折梅花准备插瓶,见二人进来,赶紧上前见礼:“奴婢给王爷和殿下请安,祝王爷和殿下百年好合,白头偕老。”盈盈下拜。
袁峥虚扶一下:“悠然不必多礼。我娘起身了吗?”语气温和得像换了个人,而不是刚才冷语伤人的安疆王爷。高凌不由得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
“老夫人已经起来了。外面冷,王爷和殿下快请进去吧。”抬头看了看高凌,抿嘴一笑:“哟,殿下怎么亲自拿东西呀?下人们都到哪去了,让奴婢拿吧。”说着便想接过高凌手里的盒子。
袁峥一摆手:“王妃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是不是啊王妃殿下?”
高凌不能说是又不敢说不是,只好不吭声,脸涨得通红。悠然看看情形不对,笑笑说:“原来是王爷嫌奴婢粗手笨脚碰坏东西,惹殿下生气,奴婢只好干跑腿的活儿。”说完略一蹲身,转身进内室通报老王妃了。
袁母穿戴着正式的王妃服饰,静坐堂上,满脸微笑却难掩不安之色。高凌以前没见过袁母,只觉得她与自己母妃完全不同,没有母妃的艳丽和凌人气势,投向儿子的目光满是慈祥和关爱,但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却充满着不安与戒备之色,似乎还有一些诚惶诚恐的味道在里面。
刚刚站定,忽然从屏风后窜出一物,猛地扑向高凌怀里。高凌一惊之下,差点把手捧的礼盒摔了,脚下趔趄两步,撞到身旁的袁峥才站稳。袁峥皱皱眉头,一脸嫌恶之色。
悠然示意小丫鬟接过礼盒放在一旁,自己则俯身抱起差点闯祸的罪魁——一只背部长着粉红色桃心图案的白色波斯猫,躬身向高凌歉意地笑笑:“红桃顽皮,让殿下受惊了。”猫在悠然怀里蹭了两下,找了个舒服姿势趴好,伸了伸舌头,半眯着眼打量眼前的陌生人。高凌微微摇头,表示不介意。悠然抱着猫退回老王妃身边。
袁峥和高凌正要请安,却见袁母起身走到高凌面前,身子一低,看样子竟似要跪拜。袁峥一把拦住:“娘,你这是要干什么?”
“别拦着,我要给十殿下见礼。”
“娘,高凌是来给您敬茶的,您怎么反过来行礼?快去坐好。”说着便要扶母亲上座。
袁母拍开他的手:“君臣之礼不可废,就算皇家与我袁家联姻,殿下也是君家之子,你再怎么样也是臣子,岂可目无君上?”
“娘,这是在家里,行的是家礼不是国礼!您是长辈,岂可给晚辈行礼?这世上哪有婆婆跪拜儿媳的道理!”说着还拿眼剜高凌。
“袁峥!”老王妃生气了,“君臣之礼大于一切,就算殿下是嫁入我袁家的,他也是君,我等也是臣,这是无法改变的!”
“不论以前何种身份,嫁了人便要讲究三从四德。娘,下午我让戏班子唱一出打金枝,看看皇帝是怎样教训不知礼仪的公主的。您现在请上座受礼。”
高凌在一边听他们母子争论,直听得手脚冰冷,心中拔凉拔凉的,忽然“卜通”跪倒:“娘,您请上座,高凌给您敬茶来了,您若不受,我……我便长跪不起。”
老王妃吓了一跳,欲扶起高凌,却被袁峥强行架回椅子上坐下:“娘,在家里没有什么王爷殿下的,您是长辈,高凌是晚辈,您安心受礼就是。”
早有丫鬟端了茶盘过来,高凌端起一盏,看了袁峥一眼,竟膝行至袁母座前,双手奉上:“娘,请喝茶。”
袁母如坐针毡,却被儿子按得站不起来,只得接了,快快喝了一口,待袁峥一放松手,赶紧亲手搀起高凌,眼中惶恐的神色更浓。悠然捧了一个早准备好的锦盒过来:“殿下,老夫人赏您的如意和玉佩。”
“谢谢娘。”高凌接过,再次躬身行礼。
袁母紧张得有些手足无措,悠然笑道:“恭喜老夫人,贺喜老夫人,又得了殿下这样神仙似的晚辈,真正玉树临风,把这美玉如意都比下去了呢。”红桃猫在她脚边“喵”了一声,似在赞同一般,逗得袁母一乐,气氛顿时缓和下来。高凌接过如意放在一边,亲手揭开自己带来的礼盒盖子,奉到袁母面前:“娘,听说您信佛,这尊金佛和檀香手串是请相国寺住持高僧开过光的,这轴观音像是我自己画的,天寒地冻,这貂皮袍子也算轻暖舒适,请您笑纳。”袁母很高兴:“有劳殿下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