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一过，抠门依旧。
当然啦，文三三最讨厌的还不是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御史们，他最讨厌最恨最害怕的却是户部出门左传即可直达的地方——
兵部！
文三三一直想不通，就这么个月月都要拨款扶持的特困部门，怎么每次要钱都能要得如此理直气壮牛气哄哄？
真是异数啊！
而且，别的地方要了钱总会有些响动。
比如工部去年要了银子，今年就在宫里造了个水上飞榭，文三三每次看望皇后姑姑都要趁机走一次。
一边走还一边闷头沉吟——
“一两黄金一寸路，都是我的血汗钱啊！”
虽然侍郎的表情像哭丧，但大家心里都明白，只要钱花得值，文三三还是愿意点头给批的。
但是给兵部的钱就不一样了。
每次都是西北告急，告了五个月，砸锅卖铁地给他们送军需，第六个月还在告！
于是文侍郎终于忍不住了，他对着前来要账的兵部武库司姜郎中一声怒吼——
“你们告急告了五个月，国库都见底了！国库不养老打败仗的兵，自个儿种地去！——”
这一声吼，吓得一旁打瞌睡的尚书霍仪都抬起了头。
姜郎中大名姜瑞年，天德十年的探花，据说字写得特别好，这种文化人脾气自然也不错，他一言不发鞠了个躬走了。
不过事情当然没有这么简单。
当天傍晚，文三三见天黑得早，没到点就收拾了东西偷偷往家里溜。
大门口，远远站了一群人，见到他来，立刻散开来，里头走出一个人——
姜瑞年从人群中走出对着文三三喊道：“文侍郎！——”
“我们谈谈？”
文三三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逃！
谈？
这么多的人，明显是要用拳头谈，他这么一个弱男子，肩负着娶妻生子保家卫国的重任，怎么能一下两下就被废了？
文三三终于开始明白兵部是多么的不讲理了。
当然，他们经常穿着讲理的花衣服办不讲理的事儿。
文三三朝内阁把状一告，从此跟姜探花翻了脸。
他的脸一翻就是好几年，结果因为一盘红烧狮子头，又翻回来了！
“原来这个二愣子会做饭啊！——”
文三三把姜探花从头到家里里外外都打量了一遍——
“不得了！了不得！厨师的好苗子，省钱的好兆头！”
第二天，他把江西巡抚衙门后院的厨子都给辞了，从此依靠死对头姜侍郎。
姜侍郎任劳任怨，在搜兵器镇叛乱招兵买马之余，还上街买菜亲自砍价，远看着架势挺像家庭妇女，近瞧才发现，居然是个俊小伙儿！
你还一定得给他最便宜的价，否则他就抽刀子动拳头说你是奸商，带你去见官！
文三三在一旁的早点摊头，一边咬着包子一边喝着稀粥顺便看着姜探花砍价，心情无限大好！
自打跟了姜瑞年，虽然没了水煮鱼，可天天不用动手就能吃饭，往常十两银子用一天，现在过了七天还有结余！
真是省钱小能手，家庭好帮手！
这种男人，谁嫁谁发财！
“嗷——”
文三三一激动咬到了自个儿的手指头，顿时清醒。
好东西，干嘛拱手让人呢？
不过把他娶回家，让他改行做贤妻良母，往后他回了家有人捶腿有人敲背有人做饭做菜，多滋润呀！
恍惚中，文三三仿佛已经把绣了金鸳鸯的红盖头给姜探花盖了上去。
然后喜称一挑！——
金宵花烛，良人美眷……
“啊！！——救命啊！！——姜、姜瑞年！——这里——还有这里——哎呀呀！这里也有啊！——啊！！——老子不会游泳，不许砍我！！——”
回帝都的船遭袭，文三三前一刻还在床上歪着，后一刻就哇哇哇地乱叫，完全跟在姜探花的屁股后头跑。
原因很简单，跟着他，能活命！
可惜文三三虽然很会捞银子，却不懂怎么喊救命。
他一说自己不会游泳，敌人就立刻涌上来要扔他下去喂鱼！
姜瑞年一个箭步冲上，一把剑舞得哗哗作响，横劈竖砍，所向披靡——
只是文三三太弱，跟家养的兔子似的任人拽拉，没了脾气，突然感到一个力道将他托起！——
“啊！！——”
文三三眼疾手快抓住船边，却听得船上都是刀剑相拼的声音，他朝脚下看去，河水离他竟只 有一寸，眼睛一花便撒开手，掉了下去——
文三三掉进了河里，却没有停止思考。
他觉得这辈子造了太多孽，他让京官为了过年摆小摊儿，让西北的大军饿了整整三天才等到粮，让他爹被上门找茬的御史堵得从此不敢去内阁，还提议过加税，结果一出门就被老百姓用野菜皮砸。
他还爱吃野味，杀过生（蚂蚁、蚊子等等），他知道像他这样的人不下地狱真是没天理了！
他想这回要能有个人鱼公主来救他，他就跟她相亲相爱，绝对不会让大海浮起泡沫。
他还要善待生灵，善待同僚，开仓放粮开库放银，绝对不拖欠一分工资，绝对不亏待一个百姓，还要要让他爹文正重拾信心重回内阁。
如果他的下半生能把这些事都做好，那该多充实呀！
文三三感觉有一双手环住了他的腰，将他抱起。
那双手将他往上拉动，慢慢地他感觉到了阳光。
文三三费力地睁开眼看了看面前的人，然后张开嘴，喷了他一脸的水。
得救的文三三选择性失忆，不过关于娶人鱼公主回家，他还是记得很清楚。
他还记得的是，姜探花抱着他回船上的时候，阳光照在那张英俊的脸上，看得他心里都暖暖的。
他盯着姜探花不停看，还嘿嘿笑——
“姜花花，你真好看！”
姜探花像看怪物一样看了他一眼，快步走向前来帮忙的陆曼凌：“你府上有没有懂医术的人？”
“他好像傻了。”
从此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围着姜探花问问题。
“巡抚大人，你年纪也不小了，有没有考虑过再婚啊？”
姜探花翻着手里的书：“没有。”
“难道你有相好了？”
姜探花依旧翻书：“没有。”
“巡抚大人，你是不是打算光棍一辈子？”
姜探花还是翻书：“不知道。”
“还是有个伴儿比较好。”布政使文三三循循善诱。
姜探花不吱声。
“其实我有一个表妹，跟我长得挺像，性格也好，小家碧玉！不知巡抚大人有没有兴趣？”
姜探花抬头：“一个文玲珑还不够？”
“这个绝对不逃婚！”文三三道：“或者，你也可以考虑考虑……”
正说着，外头飞鸽传书，姜探花快步走出船舱，文三三一脸尴尬地瞧着他的背影，寂寞地咽下了那个——“我”。
当然，人是不能被困难打败的，文三三的脸皮比柳大还厚，怎么可能在区区挫折面前缴械投降？
不可能！
大年夜回家，有人从老家送来了些东西，光是茶叶都得用箱子抬！
捎带着还有一只大竹笼，里头居然有一只兔子！
灰灰的，胖胖的，眼睛又圆又亮，耳朵耷拉着，像个胖团子。
原来是有人孝敬他家老太爷的，结果老家的人一致觉得兔子像他，就给送过来认亲了。
兔子一出笼就奔过来啃他手指头，文三三无意中看到了笼子旁贴着的小纸头——
此兔爱吃红烧肉。
初五，文三三把兔子交给死党柳大，让他转手给他表弟姜探花。
兔子啊兔子啊，快帮我钓个夫人进门吧！——
2.
兔子送出手，姜郎不回头。
文三三等得没了耐心，直接来到姜探花府上，大半夜的，猛拍门板。
下人打着呵欠来开门。
“咳——”文三三清了清嗓子道：“我找姜瑞年。”
“您是？”
“朋友。”
下人疑惑地“哦”了一声，谨慎地关上了门。
文三三一见门关了，气得鼻子都快歪了！
不过他马上又笑了。
因为门又开了。
而且开门的人，就是姜探花。
姜探花一副被吵醒的样子，“怎么是你？”
文三三想这个时机不错，就趁他睡得迷迷糊糊，来个一锤定音！
“小年，我来问你个事儿。”
“什么事儿？”姜探花迷迷糊糊地看着他，心想，他不是傻了吧？
文三三朝姜探花背后瞧了瞧，问：“你背后有人么？”
姜探花看了看，摇头。
文三三突然一脸凝重地看着姜花花，道：“小年，你觉得我怎么样？”
姜探花不假思索：“坏透了。”
文三三有些郁闷，不过还是道：“其实我人不坏，我不就为了天下苍生替国库多存了些银子么？”
姜探花摇摇头，道：“不……这只是你的习惯，就跟屎壳郎爱堆粪球是一样的。”
文三三的脸有些黑，不过他还是继续微笑——
“小年，咱们不说这个。”文三三道：“其实我就想来告诉你一声，你要是想娶老婆了……啊，不对，你要是想嫁人了，一定得考虑考虑我。”
姜探花还有些迷糊，小声嘀咕：“我干嘛要嫁人？”
文三三没理他这个问题，继续道：“其实很久以前我们就有了肌肤之亲，呃……你那天睡得比较死，没发现。”
说着他一脸赌咒发誓地抓住姜探花：“我不会抛弃你的，那以后我就没正眼看过一个女人，往后我也不会看一个女人。”
“当然啦，我也不会正眼看一个男人——除了你。”
姜探花一下子醒了：“你——”
文三三道：“你要愿意嫁我，聘礼什么的随你挑！”
说着他伸出五个手指头：“五两以内，你要什么都可以！”
姜探花：“……”
文三三继续拽着他道：“我是真的喜欢你！——我就只要你这一个老婆，下辈子都不纳妾！”
见姜探花没反应，文三三继续道：“我……我往后再不欠你们兵部的粮饷了！”
“我给你涨两成工资！”
“我不逛青楼不喝酒不抽烟不打牌还不沉迷网游，天天跟向日葵似的围着你转！”
“我这么一毛不拔过年收礼不送礼的人，把自家的兔子都给你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呀？”
说得口都干了，文三三觉得这笔生意还真是难啊……
他问：“小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么？”
姜探花问：“你说你要娶我，真的？”
文三三猛地点头：“真的！真的！你说我们在江西这么久，你做饭我吃菜，你烧水我洗澡，你买菜我观看，多么温馨呀！”
姜探花突然道：“你等等。”
然后转身走了。
文三三说得意犹未尽，继续朝着里头喊：“你放心！——我身体健康无不良毛病，你要不相信，我们可以去冼清那里做婚检！——”
“你要做婚前财产公证也没问题呀！——我——”
文三三的话还没说完，门里头突然丢出了一只兔子。
“原来是你的——”
门转眼关上——
文三三的心就像卡在门轴的大核桃，随着一声“砰——”，碎了。
文三三抱起瞪着大眼睛不知所措的文丫丫，抹着眼泪，踏上黑漆漆的小路，去找柳大算账。
姜探花又把门轻轻打开，探出头来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
觉得自己是有些过分了。
以前，他觉得这个人整个一富二代，仗着老爹有权有势，在户部呼风唤雨。
后来，他觉得这个人俗不可耐，一辈子钻钱眼，有什么出息？
接着，他觉得这个人不实在不靠谱，当然啦，无商不奸嘛……
江西的时候，他都懒得搭理他。这么一个爹妈宠到大的贵公子，分明就是来给他添乱的。
却不想，他算账可以算得那么快，一本账撕了几页也能前后对着把漏掉的补上来。
却不想，他也有安安静静的时候，每次买完菜都会凑上来替自己提一篮。
却不想，官船遇袭的时候，他会不顾安危跑到他房里报信，虽然之后他就一直跟着自己，成为了退敌的最大阻碍。
却不想，他的审美也在江西的水土之中提升了不少。
姜探花一直记得，当文三三说自己好看的时候，他的心突然连跳了十几下。
其实他想说，“ 你小子长得也不赖啊！”
文三三的运道越来越不好，日子也越来越难过。
他前些时候情令智昏，为了姜瑞年的西北军粮答应去卖木头，还是修房子用了一半，撤下来的木头！
钉子都还在上头扎着呢！
当然啦，他答应的时候可没想到这层，他就想着这是未来夫人的事儿，怎么也得搞定了！
结果一转眼夫人没了……
文三三急火攻心，虽然没有像小龙女一样口吐鲜血，却也愣了好些天，结果傻气往头顶一冲！——
没有姜瑞年，我就不过日子了？
家里有厨子，饭我照吃！家里有热水，澡我照洗！十里外拐个弯直走就是青楼，我还要弄个花花姑娘！
文三三这样一想，立刻身心舒畅，两拐带骗地把柳大叫上，两个人去了醉月楼
话说，文三三越来越觉得柳大奇怪，以前去醉月楼跟一日三餐似的，现在拉他走一趟，就像要他命！
蹲过班房的果然不一样，谨慎多了！
不过大雍都好几年没查官员嫖妓这回事儿了，怕什么？兄弟们都跟我上！
我请客，你买单！
这下，出大事了。
案发当晚，罪人文三三裹着被子被拉进冷飕飕的风中，又被推进顺天府的大厅里，周围都是光着膀子穿着裤衩，冷得直发抖的同僚。
没多久，做次辅的爹喊人送来了张小纸条。
文三三看了一眼，便在肚子里默默留下了悔恨的眼泪。
文三三想，这大约是他这辈子最丢脸的时刻。
不过等到第二天，他就不会这么想了。
据小道社报道，现任兵部侍郎姜瑞年在代替本部尚书前往都察院之时，先是与礼部尚书张简发生口角，后又对着户部侍郎文明芝及行人司行人柳闻烨破口大骂。
甚至使用了“滚”、以及“老子”等不文明用语。
鉴于此人目前情绪多变，火气渐长，各部门请约束下属，不要前去招惹。
再次警告！——
各部门请约束下属，不要与兵部侍郎姜瑞年发生正面冲突。
倘若发生流血事件，后果及医疗费用由伤员本人自负，与兵部无关！
文三三刚倒了霉，又走了运。
因为大老板杨允琦同意他用一千两银子保官位，文三三为了与国库不离不弃，咬咬牙跺跺脚，把钱给交了。
真是敲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