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自忖度,忽听一人道:“俞清,你要动手便动手,这般婆婆妈妈,瞻前顾后,我看了都给你急死了。”说话声中,毕方已坐了起来,一面便伸了个懒腰。
俞清哼了一声,道:“我要杀你,自会堂堂正正地同你对决,何必要等你睡了动手?”毕方笑道:“堂堂正正地对决,只怕你未必是我对手罢?”语气轻蔑,满含挑衅之意。俞清却不发怒,道:“我现下纵使打你不过,将来也未必如此,邪魔外道,终不能胜堂堂之师。”
毕方笑道:“很好,很好。我一定会趁你武功还不如我之时,先将你杀了,以免你将来武功盖过了我,却不肯相饶。”自石上慢慢爬起,向上看了一看,道:“差不多时候啦。俞清,我要去一个地方,你可有胆子跟来?”
俞清自知他在以言语相激,道:“你要我跟你去做甚么?”毕方笑道:“咦,你不是要杀我报仇么?咱们去找个清静地方,好好打上一架,直打个七天七夜,日月无光。”俞清全然不信,心道:“中原群豪此时正到处查找这恶贼藏身之处,他逃命尚且不及,怎会有这闲情逸致来跟我比试武功?”素知毕方诡计多端,料想他如此行径,定是有一个奸谋,然而究竟是甚么,却是半点捉不到端倪。
毕方见他沉吟,怡然道:“俞清,你跟了我去,若是打不过我时,尽可以放声大呼,引得你的朋友来救你命。”
俞清哼了一声,道:“你要去哪里?”毕方道:“你跟我去了便知。喏,你先把衣服给我。”
俞清一怔,道:“甚么?”突然省觉眼中所见的白色人影,竟是个不着一缕的身体,呆了一呆,下意识地便将头转向另一侧。毕方见他不动,道:“哦,我忘记了,你跟我不同,夜里是看不见东西的。”轻轻一跃,跳到了俞清所在石上,跟着伸手探向旁边一块巨大的圆石,将衣裳裤子一件件取了下来。原来他先时跌入水中,全身尽湿,便在圆石上晒晾衣裤。
俞清听得他在身畔相去数尺之处窸窸窣窣地穿衣着裤,不知为甚么,全身都紧张起来,亟盼说些话来盖过这声响,随口问道:“为甚么你能在夜里见物?”
毕方道:“因为我练的内功,名字叫做‘三彭九鼎功’。这门功夫威力虽大,可有一点不好,练得久了,眼睛便发生变异,夜里见物纤毫毕现,白日里却最怕阳光。”俞清陡然省悟,道:“所以你须用物遮挡眼睛。”毕方懒洋洋地道:“是啊,日光越强,我的眼睛越是不好使。倘若今天是个好天气,死在悬崖上的或者便不是那些人了。”
俞清沉默半晌,道:“你为甚么跟我说这些?”毕方道:“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断不会占这一点便宜的。”黑暗中俞清虽看不清他脸庞,也知道他嘴角弯起,笑得极是欢畅。
毕方笑嘻嘻地道:“其实我这毛病,你也未必便猜不着。不过我先跟你说了,你便不好意思挑在那时候动手了。”
俞清心道:“你若是寻常人物,凭你这般直爽,无论是怎样得罪了我,我都决不能挑在你自承的弱处动手。可你杀害这许多江湖同道,对付这等穷凶极恶之徒,又怎好讲究侠义之道?”
两人出得洞来,但见一弯朗月挂在中天。毕方轻轻叹了口气,道:“明天会是个好天气。”提起轻功,向前直奔。
俞清见他往来时路上奔去,心中诧异,奔到他身旁,低声问道:“你难道不是要出谷去?”毕方瞧了他一眼,颇有诧异之色,道:“我是说了骗骗那姓詹的,怎地你也当了真?”
俞清心道:“这人诡诈百出,难怪咱们总追他不上。”道:“郭三叔召集的好汉陆续到来,你走这一条路,不免便同他们撞上了。”一语出口,登时怔了一怔,心道:“我为甚么却提醒他?”
毕方笑道:“咱们自然要走一条路,教他们一来想不到,二来追不着。”俞清心道:“谁同你是‘咱们’了?”但心中究竟也颇为好奇,不知毕方要怎样脱身。
两人奔出里许,只见前方远远地许多火把闪动,不时传来人声狗吠。毕方笑骂:“大半夜的,也不消停。”一面折向西行。
不多时两人回到了先时下崖之处。这一地却是寂然无声,想是众人一来听了詹文彬的言语,在东路上层层设防,分去了人手,二来不料毕方竟会原地折返,是以此处却无人把守。
毕方道:“你等我一等。”说着当先奔了出去。俞清见他在乱石堆中纵跃如飞,来来往往地走了几遭,一时驻足四下了望,一时又低头往草丛中翻找,心中诧异,再也忍耐不住,道:“你在找甚么?”
毕方头也不抬地道:“找你的剑啊。”俞清愕然。毕方忽地欢呼一声,道:“在这里了!”手中举起一物,正是俞清的玄铁剑。
毕方握住剑柄,虚挥一下,笑道:“俞清,你当真是一把好气力,难为这么沉重的家伙,竟也能当兵刃使。”慢慢走近,倒转剑柄,似要交给了他。俞清伸手欲接,蓦地里腰间一痛,毕方的红刀连鞘点在他左侧“日月穴”上,登时浑身乏力,慢慢软倒。以他武功,纵以空手对毕方兵刃,也决不能在一招之间便为其所制,这一回却是全不提防之下,便中了暗算。
俞清坐倒在地,又惊又怒,又是大惑不解,全不知道毕方此举意欲何为。自他与毕方单独相对以来,对方一举一动,无不大出人意料。毕方弯下腰来,将玄铁剑插入他腰间空鞘,似笑非笑地道:“俞大侠,不是我轻视你轻身功夫,实在这般黑夜登山,非你所长。时间紧迫,只好屈你一下大驾。”说着便拉过了俞清手臂,放在自己肩上,身子略转,左手用力一托,便将他负在背上。俞清身子高大,两脚犹垂地面,毕方取出绳索,将他腿脚弯起,仿佛一只大虾一般,在背上牢牢绑了个结实,随即展开轻功,向那悬崖奔去。
尚未到崖脚,右手扬起,叮地一声轻响,飞爪挠钩嵌入了石缝,用力拉了一拉。俞清随觉身子凌空而起,向崖上飞去。毕方虽然负了一人,在这笔直峭壁上仍是纵跃自如,轻若鹰隼,捷若猿猴,长索一牵一带中,扶摇直上。
俞清伏在他肩上,又闻到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气,自毕方的颈项中透出,憬然省悟,适才在石洞中,自己以为是草木的清气,却是来源于他身上。他闻着这淡淡气息,心中斗然间一动,想起了许多年前一个秋日的午后,他和管慎之在寂静无人的山谷中,寻到一片野生的苹果树林,长草里堆满了落叶,以及半是成熟,半是腐烂的苹果……空气中便是如这般清涩而微甜的气息。
俞清有些失神。忽地身子一沉,两脚踏上了实地。原来这片刻之间,毕方已然登上了崖顶,将他轻轻放落地下,跟着解开了他穴道。俞清站起身来,见毕方一径向路旁倒卧的那具红马尸体走去,弯下腰来,将手凑在它口鼻边,轻轻抚摩。
俞清见他如此,歉疚之意油然而生,正想说几句抱歉的言语,突然间那马轻轻打了个响鼻,跟着翻过身子,四蹄支地,站了起来。
俞清吃了一惊,心道:“这马居然没死。”旋即明白他在手掌中握了药物,涂抹那马口鼻。毕方仿佛听到他心中话语,转过头来,低声道:“堂堂的名门大侠,却想出毒马这等下流主意,呸!”语气中满是怒意。俞清默不作声。毕方向他怒目而视了一刻,道:“走罢。”
俞清翻身上马,坐在了毕方身后。火狻猊忽地低低咆哮,跟着便要蹄蹶。毕方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缰绳,随即在那马耳中低语几句。一催马匹,火狻猊撒开四蹄,如箭一般蹿了出去。
马蹄椎地,竟然并不闻蹄声。俞清不觉“咦”了一声。毕方笑道:“走马寨那一干浑蛋,造的包蹄倒真是好用。”俞清低声问道:“走马寨那些人都是你杀的?”
毕方道:“不是。那伙兔崽子武功不坏,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怎能在片刻间杀这许多人?”顿了一顿,道:“司徒襄领人追上了我,刚刚动起手来,另一家就到了,那是一群穿得好似绿毛鹦哥的家伙,手使弯刀……”俞清插口道:“黄州半月门。”毕方道:“是。我一见这许多人到来,应付起来大费手脚,便假装被走马寨的人重伤,然后这两家便自伙里打起架来。”俞清道:“你怎么挑动的他们自相火并?”毕方笑道:“他们还用人挑动?他们追我,原意便是为了要夺我偷抢来的那几本刀谱。我假装受伤求饶,将刀谱掷给了司徒襄,半月门的那些人立时便红了眼。我趴在地下装死,等他们杀完了,便翻身复活,把没死的都料理了,刀谱都拿了回来。”
俞清道:“你把那些人身上砍得这般乱七八糟,便是要人看不出他们是自相残杀而死。”毕方笑道:“我原意是想吓你们一吓,不过看来你也没上当。”
俞清道:“那你后来又怎样假装马匹失蹄堕崖?”毕方道:“那个容易,我把一具尸体捆在马背上,尸上洒了点化血粉,流血不干,一路洒将过去,教你们都以为我受伤。再点着了马尾,那马自然一路疯跑,末了收足不住,一头栽入山谷。”
俞清心想这计策虽然简单,却蒙住了众人,连唐摧、蓝道行那般的老江湖,都没看出破绽。毕方又道:“我自己早从另一条小路上山,在那座小庙休息。你们没来的时候,我已经睡过了一小觉。”
俞清道:“是了,你进庙的时候还没下雨,是而我没在庙前石阶上看到泥水。”毕方道:“我进了那庙,便躲在中间那座大佛肚里,那是个泥胎的佛像,肚中是空的。你们人多势众,我本想等你们睡下,再来一刀一个,送上西天,不想那小姑娘来换衣裳的时候,却看到了佛像上的裂纹。”俞清默然,他进庙之时,倒也察看过前后光景,只是见到庙周围都无足印,心中先入为主,便没仔细详查。听得毕方自承欲趁众人睡梦之中下毒手,心道:“这人卑鄙阴险,倒是事无不可对人言,甚么都说得出来。”
毕方笑道:“你心中定是暗骂我戕害人命,卑鄙狠毒。不过我要是落在你们手里,一样被你们杀了。你们人多势众,则我挑在暗中下手,也没甚么不公。”
俞清道:“那你吸人颈血,又是为了甚么?”毕方道:“我所练‘三彭九鼎功’,每隔数日,便须在子时吸食鲜血,以为行功之助。”俞清哼了一声,道:“血人魔死后,居然还有这等污秽功夫传世。”毕方笑道:“不错,这正是血人魔的武功。你们说他是邪魔外道,其实人都死了,吸不吸血,又有甚么分别?”顿了一顿,又道:“俞清,你武功了得,我很是佩服。”
他忽然说出这一句话来,俞清不由得一愣,听他语气真诚,便道:“我两度败于你手,也不必说这等话了。”
毕方微笑道:“昨日在山崖之上,你至少有三个机会能杀得了我,却不动手。”俞清愕然,道:“昨日崖上一战,我早已出尽全力,犹伤不得你,又哪里来的机会杀你?”
毕方偏过头来,向他看了一眼,道:“俞大侠,你是当真不知,还是假痴假呆?”俞清摇头道:“我做甚么假装?崖壁上那番剧斗,大家都是生死相搏,我若有杀你的机会,怎会留下你的性命?”
毕方道:“你还真是正人君子。”俞清道:“你说。”
毕方道:“第一个机会,便是你用‘降魔踢斗式’逼得我回刀变招的时候。”俞清回想当时情景,犹是不解,道:“那又怎地?”毕方道:“我料不到你会出这一招,仓促变化,刀势难免有所滞碍。你当时手中抓住了那使太极剑的姓詹的,只消把他向我抛来,我身在半空,要想不被他扑到,就只能挥刀横砍他上半身。然而他既然手中有剑,自会全力格挡我这一击,不论是否挡得开,我刀锋都会为他所阻,你便有足够的空隙自下抽出玄铁剑,刺入我小腹。”
俞清倒抽了一口冷气。他武功虽高,却说甚么也想不到世上还有这一等毒辣的应变之道,循着毕方言语想去,竟是不禁微微出了一层冷汗,道:“用你这法子,岂不是立即便送了詹大侠的性命?”毕方道:“你打不过我,难道不是一样送了他性命?还要饶上了自己一条。”
俞清默然一刻,道:“那剩下的两个机会呢?”毕方哂道:“你连第一个法子都想不出,那两个就更不必提起。”
俞清想了一想,道:“是你背着管慎之下崖的时候,是不是?”毕方道:“那是第四个机会,不过我知道你爱惜你义弟性命,肯定不会下手,所以这个不能算。”
俞清叹了口气道:“我想不出。”毕方道:“第三个机会,是你截断我长索之后,我自空中跌落,经过你身侧,以你内力,只消发出劈空掌力,或者向我发射石块暗器,我绝难抵挡。”
俞清道:“这是我疏忽大意。那第二个呢?”
毕方不答,反问道:“你有一招腾身下扑、反拿人颈项的招数,叫做甚么?”俞清道:“‘腾蛟起凤’。”毕方道:“嗯,是了。这第二个机会,便是你和我相斗之时,你用玄铁剑自上而下直劈,与我红刀相交,然后使这一招‘腾蛟起凤’,向外扑出,左手来拿我后颈‘大椎穴’。”
俞清一怔,道:“那我不是放脱了岩壁?”
毕方道:“是啊。玄铁剑沉重,我使刀格架,本已十分吃力,你这般扑出,我势必再抓不住长索,咱们两个便一齐跌落悬崖。”俞清道:“这是同归于尽的招数,算不得甚么。”
毕方道:“甚么同归于尽?唉,你这人当真是不开窍。你用‘腾蛟起凤’抓住了我后颈,待离地面约有丈许时,便将我身子向下用力掷出,这一来借了反向之力,下堕之势便可消去大半。”
俞清说不出话来。毕方又道:“如此落地时冲力仍怕是太大,所以你用力抛出我后,上身自然上扬,便须以双足踏住我肚腹落地,可保住双腿无恙。”
俞清道:“那样一来,你不是……不是……”毕方笑道:“你一踏之下,我自然肚破肠流,惨不可言。不过你将我掷出,两股下堕力量交汇一处,我横竖都会跌得脊骨寸寸断裂,一命呜呼,再给人踩出了肚肠,只不过死得更难看些而已,其实也无关紧要。”
俞清默然不语,过了半晌,才慢慢摇了摇头。毕方道:“你现下知道了错失良机,心里可是十分懊恼?”
俞清道:“毕方,这等同人交手的主意,是谁教会你的?”毕方道:“这还要人教么?难道不是自己一想,便想得出?”俞清道:“你这些主意,我是半条也想不出的。”
毕方笑道:“你纵使想得出,也做不出。” 顿了一顿,悠然道:“所以你是人人崇仰的大侠,我是给人追杀的恶贼。”
俞清惕然心惊。两人一路行来,毕方言语爽直,诸事坦然相告,他心中已对其大生好感,这时听了这一句话,忽地警醒,眼前这人乃是杀害数十名江湖同道的凶手,自己与他同行,还可说是恪于先时许诺,然而这时候同他言语投契,却又所为何来?他抬头看向天际,心道:“前夜在破庙中,我曾立誓要为何二哥报仇。不论毕方是不是杀害阿闵的凶手,他害死汾州三雄和蓝道长等人,总之是我俞清不共戴天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