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縻刀——罗开
罗开  发于:2013年05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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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所在乃是一处半明半昧的石窟,地下一条天然生就的石路蜿蜒而前,已然可见洞外光明之处。他反视自己身上穿戴停当,连那把玄铁剑也好好地挂在身上,当下沿着石路,缓步走出。突然之间,一片阳光跃入眼中,耀眼生花。洞外清风拂林,树木青葱欲滴,与他之前被封入的黑暗阴冷的山洞相比,此时此境,实在是恍如隔世。

俞清瞧着山谷绿树,出了一会儿神,便沿着谷底路径慢慢走去。行不多远,见道旁生着一棵苹果树,累累垂垂,长满了青色果实,伸手摘了两个。一口咬下,闻到那股青涩芬芳的气息,心中又是一阵难过;那块苹果停在口中,咽不下去。

正在这时,耳中传来“虚溜溜”、“虚溜溜”地几声哨响。第一声过后,远近便都响起呼应,显然是有人以哨声传递消息。哨声清越嘹亮,声闻数里,当是以内力催发。

俞清心道:“这似乎是金乌派的竹哨传讯。”刚刚转了一念,传来了脚步声响,有人朝这里快步奔来。

俞清闪身躲在一块岩石之后。只过了片刻,便见两人一前一后,奔行而来。俞清见到两人面貌,吃了一惊,原来当前一人正是集闲庄的二庄主俞涛,在他身后的却是汾州四雄中的老三常士豪。他此刻亟不愿与中原旧人重见,当下往石后又走了几步。

俞涛奔至数丈之外,突然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呼呼喘气,叫道:“常三哥,你到底跟我有甚么过节,这般苦苦逼迫我?”

常士豪怒道:“姓俞的,大伙儿这一番全是为了你集闲庄而来,如今正是杀那毕方恶贼、出力一搏之时,你身为集闲庄一庄之主,却怎好临阵脱逃?”他断了一臂,虽经包扎,犹是满脸满身血迹斑斑,瞧来甚是可怖。

俞涛颤声道:“我不成的。集闲庄的庄主,那是我哥哥俞洪,不是我。我……我怎当得来庄主?”

常士豪厉声道:“俞洪大哥已死,你便是庄主。你大哥大嫂被毕方害死,你怎可不为他们报仇雪恨?各路英雄冲着跟集闲庄的交情,江湖上的义气,前来帮手,有多少人因而死在那恶贼手下,你这般行径,可对得住他们?”心中愤懑,越说声音越是响亮。

俞涛道:“常三哥,尊师徒义薄云天,我自是感激。可是……可是毕方那恶贼凶悍无比……我……我……你又何必非逼我去送命?我也不要做这集闲庄的庄主了,我回去中原,找个小村小庄安身,从此不问江湖。你……你还是找俞清去罢。” 原来他前夜并未同管慎之、郭全兴等人一起,众人过后为俞清遮掩,直到此时,尚不知这两人之间实情。

常士豪怒极,突地提起左掌,啪地一声,打了俞涛一个耳光,叫道:“你还有脸提起他来?俞清同姓毕的那狗贼早就……早就……”似乎往下难以措辞,只道:“你们姓俞的一家便没一个好人,枉费了我师父,师兄弟……”说到此处,声音不觉哽住。俞涛半边脸颊红肿,不敢则一声。

常士豪呆立半晌,腮边泪珠滚滚而下,道:“罢了!”一顿足,转身向来路上奔去。俞涛叫道:“常三哥,你都断了一条右臂,万不能是毕方的对手,又何必回去送死?”常士豪狠狠向地下啐了一口,骂道:“懦夫!小贼!”头也不回,顷刻间便奔得远了。

俞涛见他身影隐没山间,松了口气,爬起身来,便欲往前走去。忽觉眼前一暗,一个高大的人影挡在身前,失声道:“俞……俞清!”腿一软,重又坐回了地下。

俞清道:“是我。”俞涛哆哆嗦嗦地道:“你果然没死。你……刚才都听见了,我不敢跟你两位为敌,你便放我一条……一条生路罢。你要做集闲庄的庄主,我决不来同你争抢便是。”

俞清铮地一声,拔出玄铁剑来,森然道:“你再说这等无耻言语,我一剑便送你去见了阎罗。”

俞涛满身乱战,叫道:“清哥饶命,饶命!”俞清见他眼中满是哀告乞怜之意,不为所动,只道:“我问你几句话,你给我从实答来。”

俞涛道:“我……不敢说谎。”上下牙关相叩,格格有声。

俞清道:“很好,你把那日朝义堂中的情形一一说来。”

俞涛低声喃喃道:“朝义堂中的情形,朝义堂中的情形……”脸上露出了恐惧之极的神情,突地一跃而起,向后疾奔。俞清几步追上,手中玄铁剑递出,戳入他背心灵台。内力透穴,俞涛登时软瘫在地。

俞清厉声道:“你快说,你大哥大嫂究竟是如何丧命?”

俞涛脸色惨白,低声道:“清哥,你自己心里一清二楚,又何必来问我?这一件事,我……我从来没敢向一人说起。我这便对天发誓,今生今世,决不将这秘密泄露了出去,你饶了我……饶了我命则个。”

俞清听得他话中隐有所指,疑云大起,道:“甚么秘密?”

俞涛向他看来,脸上神色甚是怪异,似乎便在说:“你在我面前,又还何必这般乔装做作、假痴假呆?”俞清提起长剑,道:“当日毕方制住朝义堂中之人后,发生了甚么?”

俞涛眼望剑尖,颤声道:“我说,我说……”连说了几个“我说”,却是牙关打颤,说不下去。

俞清道:“毕方那时砍你一刀,只是虚招恫吓,并没当真伤了你。你胸口那道伤痕,却是怎么来的?”

俞涛道:“我……我……那天毕方向我走来,扬起了刀,我见到他眼中绿光,突然之间,不知怎地便眼前一黑。清哥,我是个胆小鬼,我……我居然便晕了过去,甚么都不知道了。”

俞清冷冷地道:“你是集闲庄子弟,内力外功,均有成就,这等昏晕用不了一时即醒。——你醒之后,又看到、听到了甚么?”

俞涛颤声道:“我醒来时候,那恶魔……毕方已不在堂中。我只听到……听到大哥正向大嫂说话。”

俞清道:“他们说的甚么?”

俞涛道:“我大哥……我大哥道:‘我足少阳经与阳跷脉已损,废人一个,你心中瞧不起我,又做甚么来假惺惺地讨好?我技不如人,对不住集闲庄百年威名,死在对手刀下便也罢了,谁又要你这贱人多口、向敌人求情?’

俞清一股怒意自心中升起,心道:“阿闵舍身护他,他竟说出这等无情言语。”

俞涛续道:“大嫂说道:‘夫君,你我夫妇一体,你身子受了伤损,我自然尽心服侍,不离不弃。如何却说这等言语?’我大哥说:‘你方才对毕方说的那一句话,是甚么意思?’大嫂不作声,我大哥便不住冷笑,道:“你说你死了,要俞清给你们母子报仇么?嘿嘿,嘿嘿,真是好无耻,好贱人!’”

俞清一怔,道:“他为甚么说这等话?”隐隐约约,心中感到一股寒意。

俞涛道:“我……清哥,你饶了我罢,我真的不敢说。”

俞清哼了一声,长剑垂落,点住了他心口。俞涛叫道:“我说!我说了便是!”咬了咬牙,道:“我大哥说了这话,大嫂便说:‘你说这等话,难道对我有甚么猜疑?’我大哥道:‘我不是猜疑,我是明明白白地知道。’大嫂道:‘你知道甚么?’大哥说:‘你肚中孩儿,是跟俞清那畜生有的杂种。——你以为能瞒到我几时?’”

俞清大吃一惊,手中长剑不觉落下,剑尖刺入了俞涛心口肌肤,约有半分。俞涛惨叫道:“莫杀我!莫杀我!”

俞清定了定神,提起玄铁剑来,道:“你大嫂……她怎么说?”声音嘶哑,几乎自已也辨认不得。

俞涛道:“我大嫂……她好像甚么都没说。我大哥又道:‘正月里你回你哥哥家中省亲,俞清当日也在那里……你回来便有了这孩儿。这一件事,你道你不说,我便查不出来么?你们两个早有私情,是也不是?他当初为了要作真应观的掌门,不得与你成亲,咳咳,你嫁了我,却与他藕断丝连,背地里行这苟且之事。’

“他说这一番话时,大嫂始终便一言不发。我躺在地下,看不见她脸上神情……过了许久,我才听见她低低地叹了口气,说道:‘大哥,多年夫妻,你原来对我……对我竟这般疑忌,不信我是真心待你。’

“我大哥冷笑着说:‘你怎个真心待我?在你心中,我自是处处比不过俞清。他武功恁地高强,又在江湖上刻意张扬,一个人将集闲庄的百年声名都盖了过去……哼,平日里咱们家人闲叙,只消说到他的名字,你便脸上放光,那一股打心里欢喜出来的浪样,真当旁人都是瞎子不成?’

“大嫂道:‘俞清是我结义兄长,自幼情厚,我自然挂念他。’顿了一顿,道:‘正月里我是见过了他,当时不言,为怕你多心。然而我和他之间清清白白,天日可鉴。若有半句虚言,教我天诛地灭。’

我大哥沉默一刻,道:‘好,我信了你啦。你来扶我起身罢。’

我听了这话,心中一松,便挣扎着起身,想过去相帮。刚刚站起,突然听到我大嫂‘啊’地一声尖叫。只见我大哥左手里握了一把不知是谁抛下来的钢刀,恶狠狠地向她砍去。

可他下盘不能移动,我大嫂向后一让,这刀便砍偏了,只在她大腿上带了一下。大嫂跌倒在地下,向外爬去。我大哥大叫:‘抓住她!不许她走了!’

我当时脑子胡里胡涂,听他这般叫喊,便伸手抓住了我大嫂。我大哥把刀掷了给我,道:‘兄弟,你替我杀了这贱人。’我看了看大嫂,实在是犹豫不能下手。我大哥忽然暴怒,道:‘你做甚么不动手?难道……难道你也同这贱人有……有甚么首尾不成?’

“我吓了一跳,心想他受伤过重,脑子也不清楚了。我大嫂忽然在我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我一吃痛,刀便脱手掉落在地下。我大嫂飞快地抓过了那刀,也不知她怎么出手,我胸口一痛,便吃了她一刀。”

俞涛说到此处,向俞清看了一眼,道:“清哥,我大嫂原不会武功,这一招是你教她的,是也不是?”

俞清点了点头。俞涛道:“我大哥哈哈大笑,叫道:“玉碎昆仑!好小子,你连真应观的绝技都学来了,还说俞清不是你的奸……”他说到一半,声音突然中断。我抬头一看,只吓得魂飞天外,原来我大嫂手起一刀,正砍在他咽喉上。——我平日只见她温柔婉娈,似乎从来也不会生气,再想不到她竟然也会杀人,还是杀的我大哥。我眼前一阵阵发黑,险些又要晕了过去。

“大嫂低声道:‘夫君,我知你心性,毕方将你伤成这般,你是宁可死了,也不肯以此残躯苟活于世。你我夫妇一场,我送你上路,立时便来陪你。黄泉相见,你总信得过我了罢?’凄然一笑,转过头来,向我道:‘叔叔,你方才为甚么抓住我?在你心中,难道也相信我同俞清有甚么苟且之事么?’我哪里敢答,谁知她等了一会儿,便……便回刀自……自尽了。”

他说到这里,忽觉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自己手上,吃了一惊,抬眼向俞清脸上看去。只见他神色间怆然欲绝,那滴泪水便是从他眼中落下。俞涛自幼对这个武功高强又不苟言笑的异母兄长既敬且畏,再想不到他竟会当着人落泪,一惊之下,心中便起了害怕之意,不敢往下再说。

俞清心中,只想着正月间最后一次见到管闵时的情景。其时见她言笑晏晏,自言夫妇美满,自己也深以为慰,孰知真相竟然如此不堪。想到管闵当日在朝义堂上心情,不由得心如刀割。山间清风徐拂,带来阵阵草野芬芳,阳光落在两人身上,如落木石。两个人都是默不作声。一个是悲恸难抑,一个却是胆战心惊。

良久,俞清道:“她问了那话,你为甚么不答?”

俞涛颤声道:“我……我其时胸口受伤,倒在地下,她手里又握着钢刀,我自是……自是不敢回答。”

俞清道:“是因为在你心中,原也相信有这一回事,是么?”

俞涛勉强赔笑道:“我……不……不敢。”

俞清喃喃道:“她若当真对你不忠,又怎肯在那等凶险关头挺身相护?俞洪啊俞洪,你当真是昏聩不明。”

俞涛不敢接口,过了一刻,见俞清并不发作,心中略松,缓过了口气来,又道:“清哥,我怕这件事情泄露出去,便将大嫂尸身上的刀痕略作了些手脚。可你之前一再追问我当日情形,我便知你对我还是起了疑心。其实这一件事大坏俞家门风,我是无论如何不能向外人去说的,你……你又何必放心不下?”

俞清心中一片通明,终于明白俞涛先前那般惶恐畏惧,所为何来:“那可不全是为在朝义堂一战中受了重大惊吓。他心中真正害怕的人是我,怕我知道了所谓‘丑事’败露,难免便要杀他灭口。所以那时我和慎之一再追问当日朝义堂中厮杀情景,他只佯疯疯癫癫,一概推作不知。”

他想明此节,刹时间百感千绪,莫可名状,无数疑问都涌上心来:“当年我执意不肯与阿闵成亲,这件事究竟是对了还是错了?我只盼阿闵另得良人,能与她一心一计,白首相携,然而她嫁了俞洪,却是这般的结果。

“我痴恋慎之,明知此情不容于世,也不愿就此因循,另结世人眼中的良缘。可这般固执,究竟对甚么人有好处?慎之并不领会我用心,与我反目成仇,便由此而起;阿闵与俞洪成婚,夫妇间终不能洽。而我……我这十余年来,又何尝有一日过得欢喜满足?

“我率领中原群豪,千里奔波,要杀毕方为阿闵和俞洪报仇,害得许多人因此丧命。可是当真令他夫妇彼此疑忌,双双死于非命的祸首,其实却是我自己。”

俞涛灵台穴上受制,难以动弹,见俞清脸上阴晴不定,心中惧意愈来愈甚,央道:“清哥,你同我大嫂之间私情,我自然守口如瓶……不,不,你是当世大侠,品行无亏,自然是清清白白,绝无干涉。我大哥大嫂,都是被毕方那恶贼害死的。”

俞清陡然惊醒,道:“毕方现在何处?”

俞涛道:“金乌堡的人,还有郭三叔他们……一起追着他往西南方鹰愁峡去了。”

俞清道:“金乌堡的人是甚么时候来的?”

俞涛道:“你原来还不知道。金乌堡堡主金岳嵊是今日一早便到的,郭三叔正在跟他说,如何你与毕方同归于尽、一起葬身乱石谷中,毕方……毕方那恶魔便突然现身,一刀……一刀砍在金堡主背上。”

俞清“啊”地一声低呼,随即想到以毕方之胆大包天,如此任意妄为,原是分中之数,道:“金堡主伤得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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