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縻刀——罗开
罗开  发于:2013年05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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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方道:“俞清,我性命是你救的。你要杀我,即刻便可动手。你不在乎性命,难道我便在乎了?” 说着向前踏上一步,距离俞清身前已不到两尺。山风轻拂,将他身上甜美气息一阵阵送来。俞清手背上青筋凸起,紧紧抓住了玄铁剑柄,便如凝固了一般纹丝不动。

毕方微笑道:“俞清,大丈夫行事果决,你是真应观剑宗传人,杀我这等奸贼恶徒给你的师叔师兄们报仇,又有甚么好迟疑?”

俞清心中千头万绪,实不知该如何所为,忖道:“无论如何,毕方总是救了我性命。……薛师叔其实是我害的,倘若不是我暗算他在先,毕方又如何能够杀得了他?可是他要吸食毕方鲜血,这一件事……我终究不能坐视不理。”他自幼受陶梦楼教诲,将立身持正、侠义之道看得极重,然而从未有过这般艰难处境,似乎每一个抉择,最终都是通向谬误。

他伫立良久,忽然便向薛利平跪了下去,磕了个头。随即以玄铁剑剑鞘在地下,掘了一坑,将薛利平尸身草草葬入。毕方皱眉道:“你内伤初愈,不宜作这等苦力。况且山下那些人转瞬上来,必要剖开坟墓来看个究竟,又何必多此一举?”俞清毫不理会,不多时便将墓穴填平,犹自瞧着地下泥土,怔怔出神。

毕方在他身后大声道:“俞清,以你玄铁剑和我饮血刀联手,天下又有谁是咱们两个的对手?你同我在一起,今后爱去哪里便去哪里,爱怎样便怎样,那是何等的逍遥自在?”

俞清惨然道:“毕方,我同道好友,长辈亲眷,少说也有十余人丧命你手下。我今日不能杀你,已然是非不分之极。但凡还有一丝良心未泯,哪里能同你联手?”毕方道:“你要杀我为他们报仇,我决不还手便是。——你为甚么不动手?”

俞清默然半晌,低声道:“你既然明白,又何必非要我说出口来?”

毕方笑道:“俞清,我是不明白,难道你杀了我,那些人便能活转过来?死人无知无觉,你却一辈子都要伤心难过。”

俞清一颗心剧烈震荡,几乎便要跳出了胸腔。他看着面前这个美丽机敏,却又残忍无比的少年,全副气力都用来克制自己,说不出一个字来。毕方凝视他道:“我可以为你去死,你也可以为我去死。——为甚么便不能陪我一起活着?”

俞清缓缓摇头,道:“毕方,这一件事,我不能让你懂得。”

毕方冷笑一声,道:“你给我滚罢!”

俞清站着不动。毕方愤然道:“你既不肯与我联手,还留在这里做甚么?要亲眼看你的朋友来杀了我么?”

俞清道:“你刀法大成,这些人多不能是你对手,但是轮番作战,你也必不能全身而退。你出来时的心愿已了,又何必再造杀孽?”毕方冷冷地道:“你要劝我逃走,又何必大兜圈子?事已至此,纵使我肯罢手,那些人也决不能容我活着。”

俞清道:“你好自为之。”他既知此去便是异路殊途,连“再会”也不再说,转身向崖侧一条小径走去。许是胸中气血翻涌难平,竟然脚步不稳,走出数十丈,蓦地左膝一软,几乎便要摔下山坡。

他伸手撑住一棵大树,稳住身形,不自禁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杂树丛生,早遮没了那人身影。

俞清正要觅路下山,忽听得山下隐隐传来人声,心中一动,踏上一块耸起大石,向山脚望去。只见底下一带缓坡上东一簇,西一堆,许多人分成几路,正快步向上行来。隔得尚远,依稀辨出衣饰,似乎便有郭全兴所率两湖豪杰以及唐摧、常士豪等人,金乌派众人却不在其中。

走在最先一人忽地抬起头来,扬声叫道:“师父!师父!”这两声呼唤中气充沛,远远传了出去,只震得附近山峦间隐隐回响。俞清心中一凛:“这人好强的内力!”凝目望去,见是一名青衣长剑的汉子,认得是薛利平门下弟子谭士雄。又见他身后跟着十余人,个个步履轻捷,看来武功不弱,心道:“薛师叔过于托大,倘若他上山时带了这些弟子,毕方和我这时候哪里还有命在?是了,他练‘三彭九鼎功’,要吸取毕方功力,连自己门下的弟子也须瞒住。唉,薛师叔一生侠义,只因一念之差,习练了这等邪功,便落得这般下场。”想到此处,不禁颇有凄凉之意。

底下那青衣汉子提气叫道:“师父,弟子谭士雄、梁士彪、刘士强率众师弟来侍,恭迎您老人家下山。”薛利平虽有令在前,要众弟子在山下等候。然他久去不返,期间郭全兴及中原群豪相继到来,众人都料想他出师不利,只怕已然身遭不测。大弟子谭士雄与群雄相商一阵,便决定上山应援。

谭士雄连声呼唤,不闻应答,心中焦急,又道:“谨教师父得知,中原各路英雄四百余人,将这座山头包围得水泄不通,管教毕方、俞清两个奸贼插翅难逃。”他不知薛利平生死,这番话表面仍是向他所说,用意却不过是要震慑毕俞两人,不敢遽下毒手。

俞清听到他最后一句,不禁苦笑,心道:“我十余年行走江湖,行侠仗义,不敢有一事逾矩妄为,才积起这一点声名,毁来却只在朝夕。”眼见来者众多,谭士雄所说之数当非虚言恫吓。众人施展轻功,在山路上快步疾奔,料来顷刻便至。又想:“毕方独自一人,兼之受伤在前,这许多人合力围攻,他今日决难逃出生天。我该怎么办?去同郭师叔会合么?纵使郭师叔他们对我不咎既往,难道我便能看着他们围攻毕方,将他乱刃分尸?”思及此处,似乎便见到数十人各持兵刃、向中间满身鲜血的少年身上招呼过去,情不自禁地感到一阵颤栗,便想要往毕方所在行去。然而脚步只踏出一步,便顿住了,心道:“毕方杀孽过盛,原是该得此报。”

忽听头顶一人长声而叫,直是临死前的惨呼。俞清一惊抬头,便见前方山崖上一道人影直堕下来,啪地一声,摔在数丈外一块山石上。俞清疾步上前,见那人前额发际鲜血淋漓,乃是被人在顶门砍了一刀,犹未断气,躺在大石上只呼呼急喘。俞清看他身上装束,知是荆州太极剑门人,道:“兄台,我来助你。”伸掌搭住那人前心,便欲将内力自他膻中穴送去,然而胸间空空荡荡,一口真气竟然提不起来。

俞清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又吸了口气,只觉丹田气海中一派空空如也,二十年勤修的内力竟然在此一刻涣然无存。他连运内功,隐隐觉得有丝丝缕缕的真气在周身脉络中游走,却说甚么也不能凝聚成股。

俞清恍然大悟,心中只浮起来五个字:“天云五色绵。”素闻天云五色绵能令中者内力全失,乃是天下第一等的迷药。此药制成时为微细粉末,施发后漂浮空中一时不散,颜色瑰丽,有若云霞,“天云五色”之名由此而来。自己身中此毒而浑然不知,回思起来,当是在先时毕方为他以内力疗伤、心无旁骛时所致。

地下那名太极剑弟子急喘一阵,蓦地大叫一声,双睛凸出,气绝身亡。

俞清低声叫道:“毕方!”便向来路上快步奔去。

第十六章:相思无路莫相思

俞清奔上山顶,只见十余柄长剑青光闪闪,织作一道剑网,围住了中间一团血红刀光。那道剑网绵密异常,红刀左冲右突,一时却突不出重围。俞清只看得几招,心中便道:“这是太极剑九宫阵!”转目之际,便在人群中见到了廖云恺和詹薇。眼见各人身穿素服,有若服丧,由不得心中一凛。

毕方突然大喝一声:“着!”一名太极剑弟子腿上中刀,鲜血飞迸。这人甚是勇悍,踉踉跄跄地向旁跌出一步,忽地提起长剑,奋力向毕方身前掷去。锋刃破空,发出呜呜声响,毕方饮血刀举在半空,竟不敢以之相格,侧身避开,腰胁立时露出破绽。另一名太极剑弟子瞧出便宜,抢上一步,便往他腰际刺去。

詹薇叫道:“杨师哥小心!”一语未了,只见白光微闪,毕方左手短剑翻起,噗地一声,便自那人喉间穿了过去。众人齐声惊呼声中,毕方左手一抖,将那人尸身往詹薇的剑尖上推去。詹薇尖叫一声,向后跃开,砰地一声,那具尸首倒在地下,剑网随即缺口大开,毕方一跃而出,向前直奔。

廖云恺叫道:“狗贼,中了我家的‘天云无色绵’,还想往哪里走!”提气狂奔,几个大步便追到了毕方身后,刷地一剑向他背心刺落。毕方并不回头,右手一刀挥转,不守反攻,直刺他下盘。廖云恺闪身急避,随即另一名太极剑弟子赶了上来,提剑砍向毕方头顶。片刻之间,众人又将毕方团团围困。

俞清在山石后见得分明,毕方纵避间脚步虚浮,显是内力已然提不起来,唯凭一刀一剑上配合精妙,招数远胜诸人,在十余人围攻下仍然支持不败。又拆得几招,红刀蓦地递出,在一人胸前重重一叩。那人仰天跌倒在地,胸膛血如泉涌,喉头咕咕作响,眼见得是不活了。

俞清向前走了几步,伸手握住了玄铁剑,呛地抽出剑鞘。这一声响动登时惊动了众人。詹薇回过头来,又惊又喜,叫道:“俞大哥!”

廖云恺怒道:“师妹,这人早同毕方恶贼勾结一处,你还叫他作甚!”说话间心神微分,嗤地一声,左肩上中了一刀。若不是毕方内力已失,这一刀早卸下了他一条胳膊。詹薇失声叫道:“师哥!”

廖云恺肩头血流如注,咬紧牙关,叫道:“师妹,今日看我为师父报仇!”挺身向前,竟不顾肩伤,刷刷刷接连几剑,往毕方身上疾刺。这几下只攻不守,已非寻常过招,而是拼命一搏、玉石俱焚的打法。长剑呼呼作响,在毕方身前幻作一团青光。毕方内力不继,不敢与他剑刃相接,一步步向后退去。

俞清眼见毕方身后不远便是一道深涧,情不自禁,又走上了两步。蓦地青光中白影一闪,一道血花飞溅了出来,却是毕方乘隙而入,以左手短剑刺中了廖云恺左腿。其时廖云恺攻得正急,毕方一剑递出,随即被迫得又退了一步,这一剑只在廖云恺大腿上轻轻一带。剔骨剑锋利无伦,剑锋过处,便是一道深及见骨的伤口。

詹薇叫道:“师哥!师哥,你且退下!”与另一名太极剑弟子各挺长剑,意欲自旁相助。廖云恺恍若不闻,向前跨出一步,反而抢在两人身前,挥剑又向毕方攻去。他身上两处伤口鲜血迸出,直溅得四周地下斑斑点点,却似毫无知觉一般,只将一柄长剑舞得呼呼作响,乱砍乱刺,招数间已不成章法。

俞清暗自心惊,叫道:“廖兄,且住!”快步上前,挺剑自斜刺出,挡住了毕方劈来的一刀。此时两人手上内力均剩不到一成,刀剑相交,轻薄锐利的饮血刀便抵不住挟势而来、沉重之极的玄铁剑。当地一响,毕方向后连退几步。

廖云恺目眦欲裂,嘶声叫道:“谁要你这狗贼帮手!”奋力举起长剑,向毕方咽喉疾刺。毕方冷笑一声,左手短剑探出,在廖云恺剑尖上轻轻一拨,这一下纯以巧力,四两拨千斤,登时将他剑身带得一斜,右手红刀扬起,便向他头顶砍来。

俞清喝道:“住手!”一剑向毕方刀上迎去。这一次红刀却不与他剑身相交,轻轻巧巧地转了个圈子,反向下方削来。俞清与毕方交手多次,对他刀法中种种变化早已烂熟于胸,他内力虽失,天生膂力惊人,使动玄铁剑时犹不失灵动,当下剑锋略斜,反刺他肘上“清冷渊”。

廖云恺突然大叫一声,左掌翻出,砰地一掌打在俞清胸前。

俞清全身劲力都凝聚在玄铁剑上,这一掌近身而发,哪里还有退避的余地?只来得及向旁微微一让,一股掌力便印上了他左胸。刹那间只觉血气翻涌,眼前一片金星乱舞,身不由己,一跤坐倒在地。

便在这时,毕方红刀如闪电一般,扑地一声,刀尖插入了廖云恺肚腹,向上一拖。廖云恺长声惨叫,仰天倒在地下。毕方踏前一步,左手短剑对准了他心口,正要直刺下去。詹薇叫道:“师哥!师哥!”扑在廖云恺身上。毕方短剑尚未触及她背心,便即收回。

廖云恺一息未绝,低声道:“师妹,我……我不中用,还是没给师父报得大仇,实在对不住你。”詹薇眼见他肚腹上鲜血泉涌,已成致命之伤,泪水涔涔而下,道:“给爹爹报仇,原是咱们一门中所有人的事,你却为甚么……

廖云恺眼光涣散,道:“俞……这人……奸猾恶毒,师妹,你……你切莫上了他当。”勉力抬起手指,要向一旁的俞清指去。詹薇一把抓住了他手,哽咽难言,眼泪一滴滴落在他脸上身上。

廖云恺向毕方转过头来,两眼直瞪着他,道:“狗贼,你……你敢伤了我师妹,我……我……”伸手在地下抓住了长剑,然挣扎几下,始终无力举起。

詹薇哭道:“师哥!我同你死在一起。”拔剑在手,站起身来。剩下的七八名太极剑弟子自动围拢过来,在她身边站定方位。其时夕阳斜照山冈,照见人人身上脸上都是血迹斑斑。毕方站立道中,胸脯不住急剧起伏,显是方才一战耗力颇剧。众人见他刀剑刃尖垂落,手臂发颤,似乎大有不支之态,心中俱道:“他内力垂尽,已是强弩之末。”然而刚刚亲见了他刀剑配合,直是出神入化,太极剑一门自廖云恺以下,几名武功最高的大弟子俱已丧命这强大恐怖的敌人手中;人人心有余悸,一时竟都不敢上前。

毕方忽道:“这是你的东西罢?”将一件物事向詹薇身前直掷过来。詹薇伸手接过,见正是自己覆在红马脸上的手帕,由不得一怔。毕方道:“詹姑娘,你将解药拿了出来,你们这干人的性命,我就都饶了。”

詹薇脸色惨白,道:“恶贼!你害死了我爹爹,我……太极剑一门上下,今日须同你拼个你死我活。”原来那一日詹文彬为毕方所制,更在众人前大加折辱。他以一派掌门之尊,受此奇耻大辱后抑郁难平,未至荆州便即伤势发作,竟尔不治。

詹薇横剑身前,又道:“你至多将我们统统杀了,想要寻‘天云五色绵’的解药,却是痴心妄想。”

话音未落,忽见眼前白光一闪。詹薇一惊之下,举剑欲格,却听身侧“啊”地一声惨叫,跟着当地一响,一名太极剑弟子将长剑抛落地下,伸手捂住了自己眼睛。众人只见鲜血自他指缝间不断溢出,显是被毕方刺瞎,然而那柄短剑如何出手,却是无人瞧得清楚。

毕方微微冷笑,道:“詹姑娘,你想凭你这几个人之力,却阻得住我么?”说着向前走了一步,右手红刀斜斜抬起,刀锋上血色夺目,在落日余晖中更增凄艳。詹薇情知危机迫在眉睫,握剑的手微微发抖,只无论如何不肯后退半步,昂然道:“太极剑一门今日尽数覆亡此地,自有山下的众位英雄替咱们报仇。”语声犹带哽咽,却自有一股凛然不屈之意。

毕方嘴角一点笑意凝结不动,往前又踏上了一步。

忽听旁边一个声音道:“且慢!”地下一人以剑支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詹薇“啊”地一声,道:“俞……俞……你……”

俞清深吸了口气,站直身体,道:“毕方,你的对手是我。”他内力深厚,先时出其不意捱了廖云恺一掌,体内真气虽为“天云五色绵”所抑,无法运功反震,却自然而然守住了心脉内府,未受得重伤。他听得毕方语意,知他立时便要对众人痛下杀手,不顾胸前一股内息未通,便勉力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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