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顺水推舟趁机占有他也不错，但泽村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这么做。如果关系仅止于接吻和口交的话，不管何时都可以回头，但要是做到了最后，就不能轻易收手了。

同样身为男人，虽然也可以抛开顾忌想做就做，不过一看到水嶋越来越认真的眼神，还是让泽村有些担心而裹足不前。他为何会亟欲否定越陷越深的自己，理由也在此。

泽村对每件事，都是采取得过且过及时行乐的态度。现在别说主导权了，就连选择权也是操之在自己手理，明明事情都按照他的想法进行，但面对水嶋的事，却总是不想一口气做个了断，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个中原因。

现在的他，是最接近水嶋的人，无论是水嶋在职场上的出色表现，或是私密的敏感带，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想看水嶋被逼到角落时濒临失控姿态的心情，和觉得差不多该踩煞车收手的心情，同时在他心中拉锯着。

无法将视线从对方的一举一动中挪开，却在镇定的目标要吐露真心时，选择先按兵不动。他知道自己只要轻举妄动，随时可能一触即发。不管是水嶋还是他，两个人都隐藏起自己的心声，持续这种只闻楼梯响不见人下来的微妙关系。

坦白说，比起他常见的那些搔首弄姿又黏人的女人，跟水嶋在一起时感觉自在多了。虽然自从一起去过海边后，他们的话题都绕着公事打转，但也讲过不少话。每星期去水嶋家三次，什么也没做，只是悠闲的聊天，点到为止的碰触，顺便借住一晚，已经成为这几个星期内的例行公事了。

他们也谈最近读过的书，或喜欢的电影。听到他说想尝试做一次万花筒看看，水嶋虽然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却也不见他有任何不悦，还跟着一起做了简单的万花筒。那时所做的万花筒，现在正摆饰在泽村家的床头上。

「那次休假真帮我充了不少电呢。」听到水嶋喜孜孜的语气，就知道那次利用到附近做短途旅行时想出游戏标题「我们的假期」，的确拉近了他们彼此间的距离。

即使一开始接触的方式是扭曲的，但演变到现在，却只是像中学生一样停留在接吻和摸索性行为的清纯阶段上。当然有时一回神，他仍会意识到水嶋痴心盼望的视线，不过泽村大部分都装作视而不见。

没办法，今晚的应酬也是工作之一，而且我们都是男人。

电车伴随着巨响，进入地下铁的月台，泽村面向车窗，这样喃喃自语着。深入地下的电车穿过隧道，灯光飞快横切过视线，有如闪光灯般不停明灭。

从前方延伸到后方的光之流，在倚靠门边的泽村眼中，留下奇妙的残像。

他们这段关系，就仿佛置身隧道，不知要通往何方。甚至连自己也不知该朝向何方。

泽村明了，只有自己会安于这如履薄冰般极为不安定的关系。他也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开始认真追求水嶋，所以现在他才这么努力想维持现状，用「不要紧，时候还未到」的说辞来安慰自己。

泽村乐观的想法，马上因为北野出乎意料的报告被完全粉碎。

「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啊。水嶋先生跟程式设计师们正在为此召开紧急会议呢。我是负责美术，没办法帮忙，所以叫我今天先回家去。可是我还是很担心……」

「真是的……没想到居然在这种非常时期发现BUG。」

面对不安的北野，泽村也只能仰望天花板叹息连连。

在完工近八成的α版上竟发现致命BUG的消息，足以将开发小组原本高昂的斗志削减不少。也难怪下班前到行销部告知这个讯息给泽村知道的北野，会露出这么意志消沉的表情了。

所谓的BUG，类似在游戏开发时一定会出现的陷阱、在编写游戏系统运作根基的程式时，如果不慎写进错误的语法，就会有像事件无法进展，或画面无法正常表示等状况产生。正因为电脑会完全忠实反应人类所输入的程式，所以只要一个地方有误，影响将会扩及全体，让游戏陷入混乱中途停顿。

不管哪款游戏，只要程式是由不如机器般完美的人类所写的，就一定会有BUG。正因如此，每家游戏公司都会在开发后期投入大量人力寻找BUG并求因应之策，这是很正常的。

有少数游戏在还没完全去除BUG的情况下就上市贩售，结果不但要为后续处理而伤脑筋，公司名誉也可能因此而一败涂地。

泽村也很焦急。根据担任美术的北野所言，身为主角的少年只要一进到自己家中，程式就会马上故障。

「真糟糕，到时一定得进得了家门才行啊。毕竟在村子里盖自己的家，可是这游戏的基本之一啊。」

「水嶋先生有说要怎么处理吗？距离电玩展只剩二十天，不到一个月了呢。坦白告诉我，现在才弄来得及吗？」

「很难吧。BUG是今天早上才发现的，后来程式设计师们虽然一直检查，但可能有问题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为什么刚好会选在这种时候……」

在旁边听着他们对话的濑木，也一改平常用严肃的语气喃喃说着。

就算水嶋的作品缺席，电玩展还是会照常举行。这不但对竞争的对手公司是好消息，也会让Knight system的颜面受损。

水嶋曾说过，他不想让等待已久的玩家们失望。这个让泽村挂心的男人现在虽然已经少了刚见面的尖锐，化为拥有无数漂亮棱角晶莹闪烁的彩色碎片，可是他长年所抱持的信念，是不会这么简单就改变的。无庸置疑地，水嶋今晚一定会要彻夜不眠地检查程式吧。

「水嶋先生有说，明天他要拜托伊藤先生加派工程师来支援。」

「是吗……嗯，我知道了，我等下也会去看看情形如何，总之北野你就先回去好好睡一觉吧。之后的事，水嶋先生他们一定会设法解决的。」

「好……对了，请您帮我转告水嶋先生，说我帮不上忙非常抱歉。」

「你还好吧？回去时自己要小心啊。」

看到北野揉揉睡眠不足的熊猫眼起身，濑木也站起来送他出去。

望着他们的背影远去后，泽村阖上因为一直盯着电脑萤幕而麻痹的眼睑。

没想到在电玩展迫在眉睫时，竟然会发生这种意外状况。

就算北野不说，泽村也知道要发现潜藏在程式中的BUG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主角进入家门的场景又是无法省略的，想必水嶋也慌了手脚吧。

总之先去见他，问看看接下来要怎么办好了。

不知道赶不赶得上展览，不，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得赶上才行。虽然以他身为宣传的立场来说，这一点一定要事先问清楚，但这也是让他叹息连连的主因。

就算是水嶋，遇到这种超乎预期的灾难，应该还是会觉得泄气。他很容易就能想像出水嶋受到了多大的打击。

找到BUG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在冗长到令人头昏的程式语法中，像大海捞针般寻找。曾听说这是需要有过人的耐心，可以把人逼疯的庞杂工作，想到这就让泽村担心起水嶋的身体状况。

突然想起，自从他临时爽约的那晚之后，就再也没去过水嶋家了。

他也是没日没夜地到处奔走，忙着接待合作的出版社及厂商，绝不是在玩。从那晚之后，他就这样替自己找理由，忙着自己的事，后来连水嶋的简讯都不回了。

简讯的内容，其实也没什么，只有短短一行「这星期会来吗？」

以水嶋的角度来看，泽村如果突然来访也是一大麻烦，所以才会先做确定吗？他于是就擅自用不回信来代表他不会去，可是这样放着不管，似乎也不太好。

在公司里两人虽然经常碰面，私底下却完全没有交谈。两人独处时没什么身段的水嶋，一到了工作场合，也得贯彻身为指导者的立场。所以我也要专心工作才对——泽村想着想着，轻轻摇摇头。

不，现在这些都是藉口。正因为他总是以自己的心情和预定为优先，没设想过水嶋的感觉，所以他从来没替水嶋着想过。

本来就是花花公子的他，总是不停利用应酬去引诱素不相识的女人上床。但每个女人跟水嶋一比，都乏味到让他提不起劲再见第二次。

他去应酬时，濑木曾多次一起同行，也常在办公室内大剌剌地分享经验谈，所以泽村表里不一的日常行径就算传到水嶋耳里，也不会奇怪。

要是没有BUG，一切都能顺利进行的话，就不会为这些小事烦心了。

要是水嶋意志消沉到无法振作的话……

泽村用打火机，将快要熄灭的香烟重新点上。

不仅是BUG，他自己也是原因之一。

送走北野的濑木，走回默默抽着烟的泽村身边，依旧无言地面向电脑。这个晴天霹雳也让他产生动摇，只能静候泽村的判断。

现在还是不要马上去找水嶋好了。他恐怕正在针对接下来的对策，跟小组成员们开着检讨会吧。

明天直接去水嶋公寓看看吧。到了明天应该也能确定α版能不能赶上电玩展了。

实际上，泽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乎水嶋到何种程度。

毕竟他们的交情，还不到他能说「我很担心你」的程度。

他不想因为说出那种话，而让自己超出了一般常识的界线。

这里所谓的常识，指的当然是一般人会对男人之间发展出类似恋爱关系一事冷眼相看。为了迎合社会大众的价值观，他必须把自己被水嶋所吸引的可能性从脑海中彻底消掉。

想到为这如此无聊的常识所束缚的自己，泽村又深深叹了口气。

这是他出生后第一次对自己这个人感到厌恶——过去从未有过否定自己的经验，这只会让自己显得更扭扭捏捏而已。

既然事情都变成这样，也没有时间考虑这些了。还是别拖到明天，马上去见水嶋吧。

「我去找水嶋先生问看看。」看到迅速起身的泽村，濑木也立刻回头回答。

「我知道了……希望事情不要太严重。」

「你别太担心，这种问题常有的。」

面对濑木声音透出的不安，泽村这么回答后，竟感受到一股看不到的波浪正袭上他的脚边。

已经晚上九点的五十六楼办公室静得出奇，一点声音也没有，今晚所有其他游戏开发小组的成员，都早早就下班了。平常总能隔着墙听到一两句讲话声，今天只有充塞耳郭的寂静包围了整层楼。

他在水嶋的办公室前，做了两次深呼吸。门的另一边依旧是静悄悄的。

检讨会怎样了？顺利开完了吗？

知道一个人想再多也没用的泽村，做了第四次深呼吸后，终于握起拳头敲了门。

在轻敲两下门之后，从门后传来一声模糊说「好」的应门声。看来水嶋还在里面的样子。

「我是泽村。」

用清楚的声音回答后，泽村等待回应。今天他没有心情在水嶋回答前就擅自开门进入。但三十秒过了，一分钟过了，对方却依旧无声无息。

「我是泽村……水嶋？你在吧？」

他将耳朵贴在门板上想听出里面的情况，可是里面仍然鸦雀无声。

他思索了一下，结果还是如平常一样由自己主动开门。

「水嶋——什么啊，你人明明就在嘛。」

泽村看到背窗坐在对面办公桌前的男人身影，才刚想踏进房间内，眼前的景象却又让他不禁停下脚步。因为水嶋转头望向自己的脸，真的只有「面无表情」四个字能形容。

「……你来做什么？」

水嶋冷淡的口气，使泽村心生胆怯，话也说不出来。那欠缺感情的声音，跟他们当初刚认识时很像。不，甚至可能比那时更严重。

他没预料到这种情形。本还想说多少能鼓励一下沮丧的水嶋的，看来自己的想法果然太天真了。

「我会赶上展览的。BUG的原因我也大致掌握到了。」

「是吗……」

看到起身的水嶋手上拿着公事包，泽村只是应了一声，之后就接不下话了。

「只要除掉BUG就没问题了。音乐也配好了，足以应付电玩展上的试玩……毕竟都已经到这种地步了，怎能轻言放弃！我绝对会赶上的。为了一起工作的伙伴们和玩家们，也为了让泽村你完美的行销计划成功，我一定会完成α版的。」

仿佛读脚本上的台词般冰冷的语气，以及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就像狠狠掐进泽村良心的爪子一样。当然，如果他还有良心这个东西的话。

当打算独自回家的水嶋经过他身旁时，从他样子一看就知道他在逞强的泽村，终于忍不住抓住他的手臂。

「等一下，我有话想跟你说。」

「你想说什么？」

「你该不是……在生气吧？虽然我也很担心BUG，不过我们的关系最近越来越疏远，这让我更在意。」

「BUG的事你也无能为力，那是我的工作。还有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你果然在生气……是从濑木那听到了什么吗？」

「濑木？」

水嶋先是狐疑地反问，接着又用斩钉截铁的语气回答。「不，你如果以为我会刻意去问濑木你在外头的风流史，那就错了……就算他不说，你总是在酒店钓女人，或是只要睡过一次就厌烦之类的风声，也自然会传进我耳里。」

他果然知道了。泽村在心中后悔不已。他真的没有要伤害水嶋的意思，可是现在不管说什么，也只会被当成藉口。

半闭着眼睛的水嶋，看起来很茫然。从没见过这么疲惫的水嶋的他，除了闭嘴之外别无他法。

让他消沉的不光是BUG的事，自己才是真正的主因。

不久之前，水嶋还保有年纪大的男人所该有的气度。此外他也展现跟这气度截然不同，让泽村也不禁会心一笑的纤细的一面。可是到现在，这些都像不曾发生过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比起一开始时更恶质更坚硬的防护罩，覆盖在水嶋全身。

该怎么说才会让水嶋息怒呢？如果他下跪道歉，水嶋会接受吗？

可是一时掠过他脑内的念头，似乎转眼间就被对方看穿。水嶋接下来的喃喃低语，让泽村完全哑口无言。

「……你真不诚实啊。」

水嶋筋疲力尽的言语和表情，直接击中泽村的内心。

简单的不诚实三个字，却让他无法反驳。

没错，他的确不诚实，只会嘲弄水嶋，打量他的反应，并以此为乐。

「原因不是出在你不跟我联络。反正我很早就知道，你对我没有任何感情，只是存心想看笑话罢了。我还察觉到你拿我是同志这件事找乐子，也认为跟男人上床要比女人容易……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充满期待。我不但真的被你吸引，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喜欢你。喜欢上既不是事业有成，又是花心大少的你。所以泽村你的性格，我应该早就预料到了才对，可是……」

越说越激动的水嶋，用手掩住激动颤抖的双唇，将脸别开。

「水嶋……」

「我不像你这么八面玲珑，可以换对象跟换衣服一样轻松，即使到现在我还是——」

「还是什么？」

泽村捉住噤口不说下去的水嶋手腕追问，却又被用力甩开。

「够了，我累了。跟异性恋的男人本来就不可能会有结果的。你也一直在勉强配合我吧？那就到此为止吧。可以请你别再管我了吗？」

「等一下，我——」

「放开我！」

泽村想拉住逃走的水嶋的手臂，却扑了个空。即使他想出其不意地抱住水嶋。水嶋还是挣脱了。逃到门边的水嶋开了门，只有眼神飘向泽村。

「你说得对，泽村。被同是男人的你吸引的我，还真是笨蛋。」

水嶋的眼神摇摆不定，透露出许多复杂的情感，看在泽村眼中，只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等他再一次想伸手挽留水嶋前，门就关上了。

他，犯了无可挽救的错。

当泽村意识到这点时，已经是水嶋回去的十五分钟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