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我的话，你们当时怎么脱身，我想多找一点证据的，谁想到……」

说话声戛然而止，因为许干生发现秦灿正支愣着耳朵认真听着，见他们两人朝着他这边看过来，脸拉得更长。

事到如今，傅晚灯也大约是心知再瞒不下去，或者是觉得也没有瞒下去的必要，便走到秦灿的跟前。

「好吧，你当我是兄弟，我也不应该当你是外人，我们就开诚布公，把事都说清楚。」

许干生一个箭步上来拉住傅晚灯的胳膊，「不能说！谁知道他和陈培元会不会是一路货色！」

秦灿真想上去揍许干生一顿，以前是觉得他跟在朱广源身后溜须拍马让人讨厌不想接近，现在是觉得他说话没一句中听的，句句都惹人生出火气来。

傅晚灯拍了拍他的手，微微一笑，「秦兄弟不是那样的人……」

许干生却依然不肯松手，「你就这么肯定？当年你不也是这样相信了陈培元？！」

秦灿听不懂了。

当年？

多少年？

易过容的傅晚灯看样貌不过双十出头，和自己差不多大，脱了人皮面具的傅晚灯看起来老成了一些，但也不到三十的年纪，当年……那不还是个小毛孩子？说不定连生都没生出来，干嘛用这么老气横秋的词？

不对……

陈培元叫他赵御医，他什么时候当过御医的？自己印象里宫里太医院并没有姓赵的御医……

不，有过一个，但是那个……

秦灿猛地抬眼，略微皱眉。

「陈培元叫你赵御医……难道说，你和当年那个逃出宫去的赵御医有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

傅晚灯颔首浅笑，「没想到你会知道当年的事。」

秦灿道，「因为有人和我说过。」

傅晚灯看着秦灿看了一会儿，目光深沉，让秦灿觉得他的眼神里所包含的东西远远超过他的外表。

「不错……」傅晚灯背手身后，昂首而立，身上萦绕着一股彷佛经历长久的岁月才沈淀下的气息，「我就是当年那个在宫中引起轩然大波，而后逃至宫外便消声匿迹的赵若怀。」

秦灿一脸惊愕，「怎么……可能？」

赵若怀那事发生在四十多年前，如果傅晚灯是赵若怀，就该和陈培元那样已是花甲之年，怎么还会如青年一般的模样？

等一等！

刚才陈培元还说，或者应该称呼他为「余方士」……

如今已没了「方士」这一称呼……

「始皇帝为求长生，派出了很多方士去到各处求仙……」

「就在众人都以为长生不死是绝无可能的时候，有个名叫余澐的方士，带着一枚玉雕出来的树叶子求见始皇帝，言称他从仙山的神宫那里得到了长生不老的方法。」

该不会是……？

但那个石室里躺着一具骸骨的……

秦灿摇了摇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猜测都压了下去，这个世上绝对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但是，当年赵若怀的事，确实也和那个有关……这其中的巧合，又该怎么解释？

傅晚灯没有急着说下去，就静静等着秦灿揣测，但是一旁的颜璟却等得不耐烦，问道，「赵若怀到底是什么人？」

秦灿回神，看了眼傅晚灯，道，「我也只是听闻，到底是不是真的并未求证过，约莫四十多年前，宫内发生数起宫女太监无辜惨死的案件，这些人死前都莫名失踪，死后被人在偏僻处发现，身上伤痕累累，死状恐怖。

「禁军搜寻凶手无果，这事弄得宫里人心惶惶。不久之后太医院一个名叫赵若怀的御医，被人检举他醉心于研究长生不死之术，沉迷太甚，心智失常，以活人试药，恐怕就是残害宫女太监的凶手。

「此事传到皇帝耳中，后宫之中禁止巫蛊之术，发现者立即施以极刑，等到禁军去捉拿赵若怀的时候，发现他人已逃离了宫闱，只在他的住处搜到关于长生不老的记载无数，以及各种草药。

「于是皇帝颁布海捕文书，哪怕提供此人藏匿的消息的，也能获得重金奖赏，多年过去，却无人知其下落，彷佛从人间消失，有人说他很早就死于流亡途中，也有人说他藏身深山老林，还在继续研究着那歪门邪道的东西……」

颜璟听完，说道，「难道他也在皇宫里挖了个大坑像陈培元这样种了一棵『三珠树』，用死人当肥料？」

「素流才不是那种人！」许干生大声辩解道。

秦灿蹙眉，「素流……素流……？」

默念了两声，喃喃自语，「若怀不会用这样的『字』，素流……素浪转流是为『澐』……」

秦灿视线扫向傅晚灯和许干生，带着一丝厉光，「陈培元又叫你余方士，而他叫你素流，两者合起来就是余澐！」

颜璟听到秦灿这么说，有点不敢置信，怀抱着的手臂放了下来，看了看秦灿，又定定地看向傅晚灯和许干生。

许干生脸上露出心虚不敢正视秦灿的目光，转而带着几分抱歉地望向傅晚灯寻求帮助。

傅晚灯仍是拍了拍他的手，让他不要担心。

「该知道的，他们总会知道。」然后傅晚灯承认道，「是，我就是四十多年前被说在宫内用活人试药、研制长生不老之术而后逃出来的赵若怀……我也是当年那个替始皇帝找回长生不老秘方的余澐。」

秦灿望着傅晚灯出了神，半晌才撇开头去冷冷一笑，对于傅晚灯刚才说的那些话，颇有些嗤之以鼻的样子。

「真是可笑，简直太可笑了，你说你是赵若怀，又说自己是余澐，但赵若怀若是还活着，就该和陈培元差不多年纪，而之前我们进去的那个石室，里面躺着的那具尸骸不正是余澐？」

「那个人不是余澐，躺在石室里的人是赵若怀。」许干生在旁说道。

秦灿已经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了。

傅晚灯说自己既是赵若怀，也是余澐，结果许干生又说躺在山中地下那个石室里、穿着古人服饰的人是才是赵若怀……那么为什么要承认自己是赵若怀？难道傅晚灯杀了真的赵若怀，然后自己冒充了他的身分？

不！秦灿猛然一惊，想到了很关键的一点——

如果石室里的骸骨是赵若怀，那余澐到哪里去了？

秦灿一边思忖一边不自觉的用手抓了一把身下的干草，蜷进手心里，不断地握紧再握紧，手心一刺一刺地传来轻微的痛楚，提醒着他，此刻并非身处在混沌的梦境之中……

傅晚灯承认了自己的身分，但是这之后，藏了很多他所不知道也猜不到的事情。

似读懂了秦灿眼里流露出来的纠结，傅晚灯捋起衣摆在秦灿面前坐了下来，然后示意许干生和颜璟都不要这么紧张，也找个地方坐了。

颜璟只是摇了摇头，抱着手臂依然靠着墙壁。

许干生想对傅晚灯说什么，但是看他这态度，话到嘴边又忍了下去，硬生生地憋在心里，憋出一副像是吃坏了肚子的表情，脸色很差地走到牢房的角落坐了下来，然后扯过几根地上的干草，泄恨那样用力揪成一小截一小截，时不时地抬眼，眼神怨愤地盯着傅晚灯这里。

秦灿对于闹脾气的许干生丝毫没有兴趣，他现在只想知道，刚才他们的对话里背后到底隐含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事情，而这些事情和余澐、和赵若怀到底有什么关系？和朱府地下的这株「三珠树」到底有什么关系？

「说吧，你们到底在玩什么把戏？」秦灿冷冷问道。

傅晚灯略沈了口气，微微抬头，眼神渺远，彷佛穿透这牢墙落在了远处。

「干生没有骗你，我也没有开玩笑，石室里躺着的是一个名叫赵若怀的人，而我……曾经用过赵若怀这个名字……真要说起来的话，要从始皇帝派人去到四方求仙问药说起了……」

第六章

按照石室里的壁画记载。

始皇帝收复六国，一统神州之后，对于长生不老有了极度的渴望，不惜花费重金和人力去到传说中神仙居住的地方，求仙问药。但数年过去，无人有获，就连带着三千童男童女寻访蓬莱的徐市，也失去了下落。

余澐本是徐市身旁的仆役，在徐市去往蓬莱前，一直跟着徐市炼制丹药。余澐生来好学，又肯潜心修研，对于研制长生不老药也有着浓厚的兴趣。

当他得知徐市已获得始皇帝的恩准，将带着三千童男童女去到仙山求仙，他内心兴奋不已，但无意中却得知徐市此行根本不是去往仙山，而是出逃。

余澐对此很是失望，他知道始皇帝残暴，徐市认为这世上根本没有让人长生不老的仙方，故而才想出此脱逃之计。

但是他不一样，他相信海内有仙山，仙山上有可以令人长生不老的法术，故而在徐市登船那日跳下了船混进了人堆里，独自踏上寻仙之路。

徐市出海将近十年，了无音讯，始皇大怒，派人寻访其踪迹，却都无果，但是出海寻访的人却带回了一个人，此人称其已寻得长生不老之术，并愿意进献给始皇帝，这个人便是余澐。

「你真的去过蓬莱？见到过仙人？」颜璟好奇，出声打断了傅晚灯。

傅晚灯笑了笑道，「史书记载多有罅漏，更何况是那古老的连文字都还未出现的年代？我确实找到『三珠树』，不过那是在海上的一个岛上，岛上的人个个都是青年的模样，但问起年龄皆都有上百千岁……」

传说高石沼上有神宫，宫内遍布金枝玉叶珍珠果实的三珠树，三珠树生赤水之上，花叶落入赤水，饮之，会沉睡三百年，三百年后醒来便可长生不老……

余澐带着长生不老的秘方回来，始皇帝大悦，命其立刻奉上，但余澐却道，此药尚未完成，还有待时日，但不日便可成全始皇长生不老之心愿。

原来余澐从岛上的人那里得知，长生不老需要两个条件，三珠树的花叶，以及赤水，三珠树每隔百年开花结果一次，花叶落入赤水，喝了这样的水就能长生不老，但是……喝下之后会陷入沉睡。

余澐想一定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人不沉睡也能获得长生，抑或者将沉睡的时日缩短，否则谁能保证沉睡之时不遭人暗算？抑或者人世沧桑，中土又不比那百年不变的孤岛，谁知道一觉醒来，看到的会是什么。

如此，余澐又研究了数载，但始皇帝再也没耐心，不得已，余澐决定试药，但心里始终没有把握，又不知试药之人究竟会否沉睡，或者从此一睡不醒。而到了此时，他才明白当初徐市选择离开的缘由与无奈。

无论成败，也许都难逃一死，于是余澐上表始皇帝，希望始皇帝派人按照他的设想建造一间供试药的石室，他愿亲身为始皇帝试药，但不想试药期间被人打扰。悱泛囵墵

始皇允其要求，石室开建，石室的通道里布了机关，石室外是按照那个岛上的模样，以赤水为池，栽「三珠」于赤水上，然后他偷偷命人在石床下挖了一条逃生的地道。

做完这一切，余澐带着他的长生不老药，以及始皇帝的期望进到了石室里……

「那么现在躺在石室里的这个名叫赵若怀的人是谁？」秦灿问道。

傅晚灯答他，「赵若怀是我在宫里研究长生不老药时的挚友……亦是干生的先人。」

说完，从角落那里传来一声很细小的「喀嚓」，又一根干草断在许干生的手里。

赵若怀是余澐回来之后在宫里认识的御医，知道余澐在为始皇帝研制长生不老药，赵若怀多次劝谏他收手，但余澐没有听进去，甚至在余澐要进石室前赵若怀还坚持着让余澐收回这个决定，并向他表示自己会等着他从石室里出来的。

余澐服下长生不死药后，便陷入沉睡。

这一睡不知睡了多久，等他醒来打开石室的门后，便见到石室的门边有一具白骨，从其身上的衣物辨认出，这具骸骨正是赵若怀。

赵若怀一直谨守承诺等着他从石室里出来，但没想到余澐这一睡依然睡了百年之久，承诺犹在，然对方已成白骨。

余澐走出石室，发现外面完全不是他记忆里的样子，甚至说的话都有点听不懂。

不过凭借着他的聪颖与摸索，余澐慢慢了解到，自己在石室中沉睡的时候，始皇帝早已驾崩，后又经历了几代的皇朝兴盛与变更，自己改进了药方希望能少沉睡一点时间，却没想到此举却是适得其反，这一睡何止三百年？

一瞬间体味到了沧海巨变，余澐突然发现自己一生钻研的长生不老，带给自己的不过是永世的孤独。

他回到自己的那间石室，为了不让后人重蹈自己的覆辙，他放干了池子中的赤水，弄死了三珠树，并为赵若怀的骸骨换上了自己进到石室里去的时候穿的那身衣服，搬到石床上。

如果有人进到这里，看到这样的情形，便会以为，他余澐没有研制成功长生不老药，而是像个普通人那样死去化为了白骨。

做完这一切，余澐化名赵若怀，混入了人群里。

秦灿听到傅晚灯说到这里，又问，「你说在你沉睡期间除了赵若怀，并没有人进到石室里，而你又放干了池子里的赤水，弄死了三珠树，那么陈培元他们又是从那里弄到了三珠树？」

傅晚灯眸眼中的光亮黯淡了下来，「这株三珠树，是许家保存下来的……」

化名为赵若怀的余澐，学习着周围新鲜的事物，发现百年之后，人们对于药理和医理有了更新的认识。

为了能了解更多，余澐通过考核进入了太医院，这里的藏书让他沉浸其中，那些前人不曾发现的药材，那些前人没有理解的治病方法，更是点燃了他心中已经湮灭的、对于那个长生不老之法的追求，他觉得依照现在的药理，他一定可以研制出不用沉睡也能让人长生不老的药物。

在宫里的那段日子里，余澐认识了当时还只是在礼部担任主事的陈培元。

陈培元因在礼部，懂得天竺以及突厥和西域的文字，不仅帮着余澐翻译了不少他看不懂的医学典籍，还告诉他很多天朝其它地方的趣闻和风俗，而余澐则和他分享了他这个古人所了解的那些上古时候的传闻。

久而久之，两人奉对方为知己，余澐在陈培元身上，似乎见到了当年赵若怀和自己共事时的情形，心中感慨之余，对陈培元的戒心也越来越小。

一日，两人对饮，余澐喝多了之后对着陈培元和盘托出了自己的身分秘密，醒来之后虽万分后悔，但见陈培元对其的态度别无两样，便也此放心。

可殊不知，他那一番话，尤其是其中关于长生不老的传说，早已刻在了陈培元的心中。

而后余澐无意中发现陈培元不仅盗取自己关于长生不老的典籍和数据，同时对于长生不老有着莫大的兴趣，并且因此生就了野心和邪念。

余澐心中深感不妙，决定止住陈培元的念想，但是谁知，陈培元竟陷害余澐，杀害无辜告其在后宫施行巫蛊之术，借皇帝之手将其定罪。

余澐连夜逃出皇宫，却被陈培元派人追杀，不幸重伤几乎丧命。

「我以为在这人世，又得一知己，可谁想，只要摊上了这『长生不老』便什么都变了味……」傅晚灯长叹了一气，目光深沉，那种自远古起便沈淀下来的气息，隐隐环绕其身。「不过我也要感谢陈培元，若不是他，我也无法彻底参透长生的秘密。」

秦灿不由惊讶，「难道你到那个时候，都还不知道为什么会长生？」

傅晚灯浅笑，「长眠而起，容貌未改，只能说明不老，但人总有意外，若是碰到刀伤剑伤被火烧伤，肉身遭到了破坏，那如何还能生？」

秦灿侧首看了颜璟一眼，傅晚灯的话，让他想到了那时候在云龙山，颜三因为受伤而命悬一线的事情。确实，武功再好的人，受了那样的伤，终是会没命的，更何况普通人。

傅晚灯接着道，「我被陈培元的人追杀，身中数剑倒在荒郊野外，意识模糊，手脚无力，我以为就算我长生不老，也难逃过一死，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