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穷拍拍他的后背给他顺气儿，笑道：“那就是同意了？过几天有空了就去申请，啊，研究所那里先别说，批准之后吓他们一跳。”

凌云恨恨憋气好不容易顺过来，抬眼看着脸上带着三分孩子气的莫道穷，咬着嘴唇也笑了起来，低下头去又把脸埋进阴影里头。

这小子，还害羞了。

第二天照旧，实验室里一片忙碌。所谓研究员就是一碰上实验连命都不要的人，身处研究所而达不到此标准的人只有两类，一类是罗院长那样已经功成名就整天忙于应酬荒废了正经工作的，另一类，就是扫厕所的老大妈。莫道穷小组的成员都不属于，所以接下来的日子自然是把重心全都放在实验上了哪里找得出空来，收养的事儿一时也就先放在一边了。

第五章

八个月后，那个孩子出生了。很扫兴的没有所谓“第一声啼哭”，剖腹产的，中途医生手脚慢了一点孩子呛了一口羊水，拎出来的时候小脸发绀，气都快没了。好在那医生经验丰富根本不急，把孩子倒提起来照着小屁股就是啪啪两下，孩子咳了一下，哇的叫了一声就没了。在一边看着的莫道穷紧张的手心里都是汗，颤抖着嗓音说：“医生，这孩子是……”

医生的眼睛在绿色的口罩上面横瞥了他一眼，口罩动了几下：“没事，也有小孩出生以后不哭的。你又不是孩子他爸，这么紧张。”

莫道穷赶紧陪笑脸：“呵呵，我这不是不太懂么？医生辛苦了。”

医生这才笑起来，把孩子放正了交给助手擦干身体去秤体重，对莫道穷道：“挺健康的，是个女孩子。恭喜莫博士，这可是个大成果啊，拿诺贝尔都没问题了。”

莫道穷也笑：“哪里，远得很呢。”嘴上这么说，其实肚子里早就鲜花朵朵开了。

但是还是有一半心没放下。当年那个可怜的孩子出生后两个礼拜才发现有缺陷的，这个孩子，会不会也有？

十分幸运，直到孩子满月也没发现什么异常。莫道穷也拿孩子的基因作了检查，一切正常。这个课题可以说是百分百的成功了。实验室一片欢腾，所有人都仿佛看到金灿灿的康庄大道就在自己面前，向前一看，什么国家科学技术奖这奖那奖的都不算一回事儿了，我们的目标是，诺贝尔奖！

说笑了。但是此时作为一个研究员真的是得到了最高的满足，什么奖励之类的还压根没想到，那个要到冷静下来之后才会考虑。就像每个人脸上都只有笑这一个表情一样，现在大脑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当然不是完蛋了的完了，而是一切都圆满完结的完了。如释重负一身轻松。

报告会上当然是莫道穷做的演讲。不管这个课题在他心里曾经有多么不堪，现在他的愉悦没有比小组里任何人少，演讲结束鞠躬的时候几乎热泪盈眶。

下面当然是热烈鼓掌，甚至有人站起来。带头的是一个两鬓花白的半老头子，莫道穷以前没见过就多看了两眼。其实这个男人气质穿着都不像是搞科研的，但是莫道穷当然不会想那么多，只是对这个热情的支持者投去一个大大的微笑。

报告结束后回到家里，莫道穷的心情才稍稍平复下来。他半躺在沙发上看着手里那个小丫头的照片，越看越喜欢。小东西长得白白嫩嫩的，一双眼睛乌黑水亮，很像孩子的母亲。

如果自己的孩子活着，不知会是什么模样。

莫道穷嘴角就塌了下来。

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挺重要的事情给忘了，思索半晌，忽然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冲着厨房喊：“凌云，别做饭了咱们出去吃！把领养手续给办了！”

厨房里忙着刮鱼鳞的凌云应声而出，笑得很开心，看莫道穷一眼，又好像不好意思似的低头去看自己身上淡蓝色的围裙，好像上面溅上的鱼血是一朵朵盛开的花。

莫道穷心里一暖，不是还有这个孩子么？今天以后他莫道穷也有儿子了，一定不比那丫头差。

这孩子，也等了很久了吧？

户籍管理处的工作人员看了这两个男人半天，面色变换了好几种，最后还是一句话没说头一低就咔咔盖章，倒是旁边几个闲着的女公务员窃窃私语，不时的抬头看他们，饶是迟钝如莫道穷也觉得有点儿不舒服。从行政大楼出来才隐约想起，好像听哪个同事说过，在日本同性恋就是用收养的法子入籍的权当结婚。那些人不会想歪了吧？回头看看凌云，他倒是一切正常，就是脸颊上还有一丝红晕。

真是害羞的孩子。

莫道穷忽然有了做父亲的实感，心情大大的好起来。叫凌云先等一等，自己到路边的便利店里买了两个甜筒，一手一个举着走出来，塞给凌云一个，自己把另一个剥了包装纸吃起来。

“吃吧儿子，天气怪热的。”

凌云点点头，也开始剥包装纸。手有点笨一点没有在实验室里那么灵活，半天也没剥下来。莫道穷忽然想到搞不好这是凌云头一次吃甜筒，就把自己舔过一口的塞给他，自己从他手里接过那根剥得零零碎碎的开始清理包装纸：“你吃我这根，你这个我来剥吧。哟，有点化了都沾上了。”

莫道穷真没想太多，但是凌云却目光闪烁。低头，在莫道穷舔过的地方小小舔一下，唇角扬起一个莫名的弧度。

第二天中午是庆功宴。莫道穷对这种饮宴其实颇有微词，干什么弄得跟演员球星似的？但是风气在此，不想让人以为你耍大牌就得去。

好么，学术界也出大牌了。

还是晚上的聚会让莫道穷吃的舒心，就一个小组自己人，找个不大不小的店子撮一顿，点自己喜欢吃的菜，不用敬酒被敬酒。席间莫道穷举着可乐杯站起来，正经八百的向四下扬了扬：“诸位，我向大家介绍一下。”

众人嘴里叼着肉片青菜叶子，抬起一只眼睛看他，另一只眼睛还留在刚刚端上来的烩三鲜上。莫名其妙，都是熟人，介绍谁啊。

莫道穷把凌云拉起来：“我儿子，凌云。”

下面冷场三秒钟，然后轰然炸开。

折腾了一阵大家很快就平复下来。好歹是搞科研的，接受能力怎么说也不会差。再者这两个人本来也有人说像父子，现在不过是多了个名份而已。

“既然已经是父子了，怎么凌云还叫凌云啊？”康健一把夺下莫道穷的可乐杯换成黄酒。颜色还挺像的。“得好好庆祝一下，喝可乐就太不够意思了。”

立刻有人附和：“对对，该叫莫云了。”

莫道穷苦笑着看着杯子里的褐色液体，小心尝了一口，还好，不辣还有点甜，这才放心的大喝一口：“莫云什么？我还勿听呢。还是凌云吧，都叫习惯了。不用改。”

凌云在一边点头，脑袋有点儿左右晃。他已经被几个同事灌下好几杯酒了。

康健呵呵一笑没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举起杯子：“为这一对新鲜出炉的父子干杯！”

“干杯！”

回到家里，莫道穷和凌云都已经有点歪歪扭扭了。莫道穷不善饮，以前也几乎没喝过，这次是难得的舍命陪君子了。当然也是真高兴了。喝的黄酒是十五年陈的花雕，掺有新酒甜甜的很好喝，不知不觉就多喝了几杯，现在看谁都是四个眼睛两张嘴。凌云喝的虽然是啤酒，但是三瓶下去也够戗了，脸红的好像小学生合唱团的拙劣化妆。

相携进了家门，凌云居然还记得要去煮醒酒汤放洗澡水，手脚还算利落。盖上锅盖出来，莫道穷已经睡着在沙发上了。凌云嘴角带着笑，弯腰在他耳边轻轻叫：“父亲？父亲？”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称呼莫道穷。应该不习惯的，但是真的叫出口却意外的顺。对方当然没反应。

凌云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伸手就把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莫道穷打横抱起来送进房间放在床上。给他解了外衣拉上被子，凌云也不急着离开，就在床沿坐下来在黑暗中细细打量这个男人。

称得上英俊，四十多的年纪应该有的沧桑却几乎没有，睡着的时候甚至有几分孩子气。

凌云完成过无数精细操作的手指轻轻抚上莫道穷的鬓角，缓缓的顺着下颌的线条滑下来。到脖子上时方向一变路过喉结。刚好莫道穷做了个吞咽动作，喉结上下滑动，起伏从凌云指端传到掌心。手掌打开轻轻贴上莫道穷的咽喉，整个包住，因为饮酒而微微升高的体温传到他手心。

凌云也咽了口唾液。

手指缓缓收拢，由贴变成扼。莫道穷感到不舒服，在昏睡中皱起眉头，嘴唇蠕动了几下。

注视了半晌，凌云忽然松开手站起身。黑暗里他的眼睛明灭闪烁。他俯低身体在莫道穷耳边轻轻叫道：“父亲……”然后直起身体，留恋的转身，离开了莫道穷的房间。

走到厨房关了火。今晚没人需要了。

灯光照在凌云脸上。不知何时，红晕已经褪去了。

第六章

上

一个课题完成后照例有一段时间的休息。说是休息，其实莫道穷觉得比作课题那会儿还累，整天这家研究所那间大学的作报告，还有专利啊什么的要处理。这不是莫道穷的长项，本来是想交给别人去做的，但是前车之鉴摆在那里，他实在有了心理阴影，不自己亲自来就不放心。

好在有凌云，帮了不少忙。不知道为什么，莫道穷就是相信他，就算其实凌云是他整个小组里认识时间最短的，而且还是罗院长介绍过来的人，莫道穷对他就是莫名的生不出戒心来。

反而觉得，凌云是他的贵人。这么说其实也对，原本他不是一身麻烦么，凌云一来，好像什么问题都没有了，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虽然是近乎迷信的想法，莫道穷就是觉得自己的好运是凌云带来的，连带着对凌云也越发的有好感。

什么？搞科研的不能有这么唯心主义的看法？什么话，科研人员也是人，也会有超越物质的精神需求么。人家牛顿一辈子那么多研究为的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证明上帝是存在的。

这一天莫道穷到一间有名的研究所作报告。激情什么的早就没了，同样的东西连着将十来遍换谁都觉得腻味。任务观点的讲完，鞠躬，准备下讲台。都是非常熟练的动作了，这二十来年里不知做了多少遍了。

听众席上掌声雷动。也是司空见惯了的。说来这成果虽然是莫道穷小组的，但是同城研究所的同仁们总有与有荣焉的感觉，还真是奇怪的心理，平常不该是嫉妒羡慕么？凌云说了，只有比自己强一点点的才嫉妒得起来，比自己强一段的才会羡慕，要是强太多，就什么想法都没有，只会拼命的挖掘亲缘关系，逢人便说，这巨牛的哥们儿是我老婆三姨夫的表舅子的堂妹妹的四大爷！好像因为这层远得几乎沾不上边的关系，自己脸面上也生出光彩来。

一句话说得莫道穷心里极为舒坦。多会说话的孩子啊。

这家研究所的同仁们异常的热情，又有人带头站起来鼓掌。莫道穷一看，嗯，不是上次报告会上站起来的那个男人吗？他莫道穷居然也有粉丝了？

带着无限的自我满足下了讲台，才喝了几口水，就有个秘书样的人来请，说是他家总裁有请，要和莫道穷谈点什么事儿。

莫道穷不明所以，跟着就去了。

深褐色的实木大门一开，那秘书做了个请的手势，等莫道穷进去就在外面轻轻的把门关上了。

做什么神神秘秘的。

莫道穷抬眼看里面，是一间相当豪华的办公室，怎么看也不太适合出现在研究所里，倒像是什么公司的总经理以上级别人物的私人办公室。大班桌后坐着个人，房间太大莫道穷眼神被研究摧残的近视得厉害，也看不太清楚，就是模模糊糊看到似乎是个男人，见到他进来就站了起来。

莫道穷向前走了一段，这才看清，这男人不是他的头号粉丝么。

那男人从桌子后面转出来迎向莫道穷：“莫博士，多谢赏脸。来，请坐。”

莫道穷和他握过手，在真皮沙发上坐下来。男人的手很冷，掌心有点湿。握得好像有点用力过度但是却掩饰不住的有点颤抖。

怎么，见到偶像这么激动。

一个秘书端茶过来，安静的退出。

莫道穷喝口茶，也不知道此时在自己对面坐着的男人到底要说什么。莫道穷是出了名的不会察言观色，但是这男人的不安就是他也看得出来。至于原因，莫道穷一点都不好奇，此时脑子里唯一的想法是怎么这个男人的秘书全是四五十岁的老男人，一般老总不都喜欢年轻的漂亮女秘书么。

“啊，还没自我介绍，太失礼了。这是我的名片。”对面男人从桌上的名片夹里抽出一张考究的小纸片，起身双手递给莫道穷。莫道穷欠身接过看了看，李志远，后面一大串的头衔，挺厉害的样子。把名片收进口袋里，莫道穷抬抬眉：“我只是个穷研究员没名片。莫道穷，你好。”

李志远笑起来：“莫博士的名字已说出来谁不是如雷贯耳，当然不需要名片，只有我这种小人物怕别人不认识，才需要逢人就给。”

好话谁都喜欢听，莫道穷尤其的没有抵抗力，当下就和颜悦色了许多，微笑道：“哪里的话。不知李总裁见鄙人，有什么事？”

李志远嘴角几不可见的抽了抽，大概生意场上从没见过说话这么开门见山的人物。毕竟是老手，很快调试过来，拉开一个完美笑容：“果然是科学家，说话就是干脆。是这样，鄙人手中有一个好课题，不知莫博士有没有兴趣？经费不必担心，尽管放开手去做就是。”

莫道穷听到“课题”两字，放下茶杯向前挪了挪：“什么课题？”心说不会是要他做违法乱纪的事吧。

李志远笑得万分真诚：“您一定感兴趣。我是外行，一时也说不太清楚，不如请移驾实验室，您自己看如何？”

莫道穷皱起眉头。现在他对凌云以外的人都有一份不信任感，何况是这个才刚认识完全不了解的男人。“不必，只要把申请许可给我看一下就行了。”

李志远好像料到他会这么说，笑得毫无芥蒂：“如果莫博士不愿意做这个课题，国内大概就没人做得了，所以我还没提出申请，莫博士点了头才去。否则就算申请批下来也没用不是。”

莫道穷被他几句话说得心里舒舒坦坦的，戒心也淡了。要不怎么说搞科研的最像小孩呢。这句话对其他研究员是否适用还待考，但是用在莫道穷身上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江南有句老话，青肚皮猢狲不长记性，说的就是他。

当莫道穷跟着李志远走到地下研究室的时候，他就后悔了。

下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有机玻璃无菌仓，就好像是放大的婴儿暖床一样，就是连着不少仪器，红光绿光交替闪着，嘀嘀声此起彼伏。

无菌仓里躺着一个女人，三十岁上下，也许要更年轻一点，看不出来。显然是已经在无菌仓里躺了不少年头了，皮包骨头的很是难看，就是五官轮廓约摸还能看出一点秀丽的影子。

是个植物人吧。莫道穷了然。电视里八点档里那些美丽的植物人只是属于艺术的再创造，真实生活里的植物人都是浑身的管子，年头久一点的就像眼前这位一样，骨瘦如柴皮肤晦暗头发枯焦，离美丽岂止是几光年的距离。

“这位是？”莫道穷回头问李志远，心里有不祥的预感。

“内子。”李志远隔着有机玻璃看着里面无知无觉的女子，脸上的表情是莫道穷从没见过的真实。“如您所见，她成为植物人已经十年了。”

莫道穷皱眉，心说你不是要我把她整醒吧？我是搞生物技术的不是医生啊。

李志远眼睛依然留在女子身上，缓缓的说：“我请了多少医生都数不清了，每个人都要我节哀……明明她还活着不是么。”

莫道穷张了张嘴，还是什么也没说。眼前这个男人看起来非常镇静，就是因为太镇静了所以看来有一点可怕。莫道穷就算不是医生，但是毕竟跟生物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也看得出这个女人已经差不多了，估计离开那一大堆维持生命的仪器，不出三分钟就会因为呼吸抑制而死。这种程度的植物人真的就比死人多口气了，而且那口气还是用机器维持的。